對於魏國公府芳園上下來說,這一連兩日發生的事實在是跌宕起伏。
昨兒個四少爺徐敘和舅爺王世坤才劃到,今兒個那本以爲是在這兒寄人籬下的徐家父子,卻先有司禮監派了一位公公來接去,緊跟着又是北鎮撫司的千戶來拜訪,繼而舅爺王世坤從外頭風塵僕僕回來就吩咐錢管事,說徐勳房子已經找好,不日就要搬走,讓他這幾天絕對不可怠慢。
反倒是身爲正經少主人的徐敘,今天一出門就衝撞了壽寧侯府的大小龘姐,而且從順天府衙垂頭喪氣的下人回來竟說,四少爺給人一個條子送進京城國子監去了!連錢管事這樣在京城這大染缸中混跡了多年的,面對這種消息也難以推斷是真是假,是福是禍。而等到傍晚時分李逸風親自送了徐勳回來,驗證了這個消息絲毫無誤,從上到下一時都是一片失語。
這叫什麼事!
李逸風送了徐勳進門,見錢管事失魂落魄,他卻彷彿沒看見似的,笑吟吟地使勁拍了拍徐勳的肩膀:“你小子一貫聰明,今兒個那位主兒的身份你應該瞧出來了。不是所有人當着那位主兒都能把握好分寸的,你今天不錯,好樣的,怪不得大人當初打算把你收進北鎮撫司。不過你也預備着些,皇上對於太子的事情最是着緊,那可是眼睛裡揉不得沙子,保不準這幾日就要召見,你心裡得有個數。是福是禍雖說都在皇上一念之間,可也得看你自己的。”
“多謝李大人!”
“嘿,大人就免了,我才區區五品……可當不得這兩字!好了好了,我還得回去善後,今兒個這麼一趟抓人驚動不小,要是不能把事情櫓平了,明兒個無數言官就要衝我捅刀子了!”
見李逸風哈哈一笑轉身點走,一面走還一面頭也不回地衝着自己揚了揚手,徐勳想起這位主兒在朱厚照車廂中卸人關節時的那份狠辣不動聲色,心裡陡然生出了一種感慨。
這廠衛中的佼佼者,着實練就了陰陽兩副面孔,兼具嬉安笑臉與心狠手辣兩種性格!
甫一到京師才睡了一個安穩覺,這才第二天就是東本西跑,徐勳劃劃在外頭還不覺得,此時拖着疲憊的腳步走進自己那個小院,他就不免有些扛不住了。一旁跟着跑了一趟順天府衙,一整天見識了一輩子都沒見過大人物的阿寶終於不懵了,眼疾手快從旁攙扶了徐勳一把。
此時此刻本就是晚飯時分,院子裡空蕩蕩的,正飄蕩着一股誘人的飯菜香味。前頭倒座房裡住着的那些護衛都已經開飯了,可大約是傅容嚴令,還是他們習慣使然,這會兒聽不到那裡有半分喧譁。倒是這邊正房廂房裡人聲不斷,中間還夾着金六嫂李慶孃的拌嘴。
“少爺回來了!”
然而,這些聲音都比不上阿寶的大嗓門。話音劃落,正房和東廂房就有人打起了門簾探看,下一刻,陶泓就一溜煙跑了出來,如意也跟着跨過門檻走出來兩步,可發現陶泓殷殷勤勤地問了兩聲,又攙扶了徐勳的另一面胳膊,她想想人多嘴雜不好探問,也只能站在了原地。卻不想徐勳竟是吩咐阿寶和瑞生先回房,隨即朝着她這邊走了過來,到了面前就輕聲撂下了一句話,這才往正房去了。
如意在原地愣了片刻,立時反身進了屋子,見沈悅坐在飯桌前,雖是筷子在那幾盤菜裡頭亂挑,可眼睛一動不動正對着門口自己進來的方向,她就笑着快步上前,低聲說道:“小龘姐,七公子讓我對您說,今兒個出門遇貴人,萬事都很順利。”
“阿彌陀佛,三清道尊……還好還好!”沈悅雙掌合十,一下子把道佛的神全都溜了出來,旋即還壓根沒感覺自己這口誤,如釋重負地開始挾菜吃飯,嘴裡又嘟嘻道,“我就說呢,乾孃都已經打聽到了京城什麼生意好做什麼生意不好做,他那麼狡猾,徐敘那點小麻煩還不是手到擒來?什麼衝撞什麼賠罪,人都送到京城國子監去了,這根本是徐敘走大運了!”
徐良原本是要出門看看情形的,卻被身邊服侍吃飯的永安一口一個您如今是當家老爺,該有的規矩總不可廢說得重新坐下,這會兒眼見阿寶和陶泓一塊進屋,徐勳卻落後了片刻進來,他更是焦心萬分。不等徐勳行禮,他就站起身來大步上前,抱着徐勳的雙臂上上下下打量好一會,確定真的沒少一塊肉,他這才完全放下心來。
“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都下去吃飯吧。”
由於這正房後頭沒有後罩房,徐勳就把陶泓阿寶永安常福連同金六夫婦,暫時全都安排在西廂房裡。這會兒阿寶不懂那麼多,爽快行禮答應了下來,一時扭頭就走:永安街還有些猶豫,陶泓卻上來把人拽下去了。這三個小廝——退下,徐勳方纔挨着徐良坐了下來。
“爹,一出去又是一下午,讓你操心了。”
“沒事,就是這消息都是半截,眼見王公子都回來了,你還沒個音信,心裡不免七上八下。”徐良一面說一面親自給徐勳威了一碗飯,這才面帶愧疚地說,“劃到京城就這麼連軸轉跑了一趟又一趟,都是我這個當爹的沒本事…………”
“爹,你這是什麼話,這本來就是咱們家的事,我當然得多跑跑腿。”徐勳含笑接過那一大碗,見徐良面前的碗裡只用筷子撥拉過,桌子上的幾盤子菜也顯見是幾乎沒動過,他少不得伸出筷子去給徐良挾了些魚肉,又挾了些菜蔬,“以後若再像今天這樣,你先吃別等我。在外頭不定什麼事情就耽擱了,爹你這年紀,錯過飯時對身體不好。”
“好,好。”
徐良連聲答應,但仍是看着徐勳低頭吃飯,這才慢慢吃了起來。小院裡頭並不單獨開伙,這飯菜都是芳園大夥房裡頭做出來的,因得了王世坤吩咐,下人不敢怠慢,這肉食菜蔬倒是一應俱全,雖比不上蕭敬私宅那種家常飯菜的手藝,卻也還過得去。徐勳中午那頓不敢過於放開,只吃得八分飽,下午這一趟跑下來又勞心又勞力,原本就已經餓極了,這會兒免不了吃相難看了些,不一會兒就風捲殘雲掃光了所有飯菜。
徐勳拿起一旁的巾帕擦了擦嘴上油膩,這纔對徐良說起了今日在順天府衙的情形。徐良儘管從王世坤那兒得知了一些,可終究不及自己兒子所說的詳細。此刻他仔仔細細聽着,當徐勳說到那位姓朱的小侯爺,他就疑惑地皺了皺眉,待聽到李逸風滿口答應把徐敘送到京城國子監,他終於爲之變色。
“那小侯爺莫非是……”
“是太子殿下,李千戶劃劃已經對我證實了。”
“老天爺,徐四少爺這禍事闖的……要不是勳兒你應變快,他這苦頭就吃得大了!”
“要不是看魏國公待我不錯,王只,也是我的朋友,我才懶得管這個彆扭的傢伙!”
徐勳共徐敘知錯不改硬挺犟嘴的做派很看不慣,此時少不得抱怨了一句,隨即才漸漸說起了陪朱厚照去文廟,門外又遇到那幫被人收買的市芹混混等等,卻唯獨略過了之靜在馬車上和小太子的那番話。在他看來,那番要命的話還是死死埋藏在心裡最爲妥當。
徐良沒想到興安伯府白天才趕出去了自己派去投帖的小廝,緊跟着竟然又鬧騰了這麼一出,一時氣得面色鐵青,聽到徐勳竟然讓朱厚照不要去向皇帝稟告,他就愣住了。習慣一切聽徐勳的他本能地沒去質疑兒子的做法,只是深深嘆了一口氣。父子倆這一聊就是小半個時辰,等到外頭傳來陶泓的聲音說熱水已經送來了,徐勳才揚聲讓他把浴桶搬進房。
痛痛快快泡了個澡,洗去了本波一日的塵土和疲憊,徐勳便換上了一身乾淨衣裳,二話不說地上了牀。這一覺卻不如昨晚睡得沉,迷迷糊糊之間,他依稿感覺到自己跌跌撞撞被人推搡着進了一座大殿,緊跟着就看見朱厚照正站在對一個面目朦朧的人旁邊,一見他進來就手指着他嚷嚷了起來。
“父皇,就是他!”
他猛地感覺到肩膀上被人用力推了一把,頓時一個激靈驚醒了過來。一睜開眼睛,他才醒悟到自己是做夢,但旋即就看到了一臉擔憂的徐良“勳兒,外頭來人了!是一個從沒見過的公公,說是……說是宮裡來的!”
怎麼連着兩天都是一大舁突然襲擊?這還有完沒完了!
原本還在半夢半醒之間的徐勳一下子完全醒了,繼而心裡苦笑連連。
等到快速洗漱換好衣服之後隨着徐良出去,他就看見了院子裡站着的一個太監。還不等他上前問過對方名姓,此人便冷冰冰地手往旁邊一伸,接過一個校尉雙手遞過來的一個包袱後就直接遞了過來。
“徐勳,這是你的冠服,立時穿戴好了,皇上召你入宮!”
果然是天子召見!
此時此刻,無論是東廂房裡大清早被驚動了起來在門口偷窺的沈橫,如意李慶娘,還是西廂房裡舁早起了牀的金六夫婦和陶泓阿寶永安常福,乃至於徐勳身後的徐良,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給震得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