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制度,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揮使司這三司分管民政司法軍事,互不節制,而宣府等地因爲戰事頻頻,三司分權平日裡還好,可打仗時就麻煩了。於是,當原本只戰時纔有的總兵成了常設,爲免總兵獨大,自正統年間,朝廷就漸漸將巡撫也變成了常設,又加贊理軍務的名頭。最初巡撫不過是和總兵分庭抗禮,可很快文官們就憑着朝中勢頭佔據了上風。
此前李進巡撫宣府,和張俊亦算是文武相得,兩人一搭一檔維持了宣府多年太平,可大敗之後,張俊固然岌岌可危,他也同樣成了戴罪之身。保國公朱暉和御馬監太監苗逵一進城,李進便先行讓人送去書信,索性把自己那座寬敞的巡撫衙門讓了出來給朱暉及其帳下參將等等居住,自己則是和家眷全都挪到了一處院子裡。因着他這一點識相,朱暉自然也領情,帶着大隊親兵搬進來的同時,也吩咐人不許少了李進的吃穿用度,在上書的時候更附帶提了一筆爲人求情,也算是賣了朝中幾位老大人的一個大大的人情。
畢竟,巡撫兼右都御史李進是天順八年的進士,當年少年得志,可之後卻一直在外任上輾轉蹉跎,升遷遠遠比不上李東陽劉大夏閔珪那些同年,可終究那一科是大明朝這些年裡最羣星璀璨的一科,同年之情總是迴避不開的。
然而,幫李進說了好話,但對於宣府此次的大敗,朱暉自然不會吝惜筆墨大肆渲染,直把形勢說得十萬分糟糕,把前頭的神英陳雄那一撥援軍和自己這一撥主力援軍的作用誇大了再誇大,橫豎有苗逵在,這奏章不愁會卡在哪個環節送不到御前
這會兒,他對一個最擅文墨的幕僚口授了今天這一份奏摺的大意,見斑竹簾外影影綽綽彷彿有人窺伺,不禁沉下臉喝道:“誰竟敢在外窺伺?”
“大帥,是小的聽說您正在擬奏摺,故而不敢打擾。苗公公已經回來了。”
這前後絲毫不搭界的兩句話引得朱暉面色微微一變。他回頭看了一眼那正在攢眉苦思,不時伏案疾書的幕僚一眼,旋即就背手大步出了門去,見是一個心腹家將,他便在居中主位上坐了下來,因問道:“苗公公不是說宴請徐勳嗎,怎麼居然這麼早就回來了?”
“回稟大帥,據說是在宴請的時候出了點岔子。”那家將有意加重了“據說”兩個字,見朱暉果然是面色霽和,衝他滿意地點了點頭,他這才低頭繼續說道,“聽說苗公公大發雷霆,徐大人也發了好一陣脾氣,張俊那些手下灰頭土臉地在外頭呆了許久,最後被徐大人帶回了營房處置,料想至少也是一頓軍棍。若是鬧得不好,拿他們做法斬首示衆也不是沒可能。”
“少年人年輕氣盛,一時忍不住氣,況且他在京城那些老大人面前也是敢抗顏直語的,哪裡能容得這些小人物在太歲頭上動土?”
朱暉微微一笑,心裡着實得意得很。請苗逵出面去給徐勳接風,再選了張俊從前常常用的那個包廂,緊跟着又派人在張俊那些心腹下屬當中撩撥了幾句,立刻就激起了這些莽軍漢的怒火,果然立時三刻就衝突了起來。苗逵和張俊是有舊怨的,徐勳初來乍到就遇着這種事,料想更忍不住氣,若兩人藉機整治宣府軍馬,他之後令行禁止自不必說,而這宣府總兵的位子,也能夠設法留在自己一系人手裡。須知自打他父親朱永死後,他兜兜轉轉一直在京營和團營,對於宣府大同這一系的控制力越來越低,這次是最好的機會。
況且,如此一來,他輕輕巧巧就讓徐勳孤立了起來,接下來此子要成事,怎麼也不能撇開他,這就叫一舉兩得
“我知道了,你去苗公公那邊說一聲,就說我晚間就去見他。”
那家將答應一聲,臨出去的時候突然又想起什麼,忙又折返了回來躬身施禮道:“大帥,這徐勳此前已經派人到巡撫衙門投書求見,您今兒個真的不召見他?傳言出去會不會……”
“沒事真要說軍職,此番援軍的幾個主將裡頭,人人高過他,今日上午下午一連兩次議事,我當然抽不出空來,晚上召見未免沒個體統。再說他遠道而來路上疲乏,且歇一晚上養精蓄銳,這也是我這個主帥體諒後輩。”朱暉見那家將心悅誠服地連連應是,等人走了之後,他這才得意地喃喃自語道,“況且,現如今這會兒給他去發火立威,我何必去攪和了?”
這一夜,有人總算是睡了一個久違的安穩覺,有人在連夜趕工佈置,有人在長吁短嘆決斷不下,也有人自恃萬無一失高枕無憂。當一夜過去太陽再次升起的時候,巡撫衙門中突然傳來了一陣沉悶的鼓聲。
佩徵虜將軍印總兵官保國公朱暉要升帳了
不但得到消息的各方參將遊擊將軍全都一大早趕到了,就連半夜纔得到訊息的徐勳亦是準時趕到了這座從巡撫衙門改成的臨時總兵行轅之外。在一大羣少說都有三四十的將領之中,一身戎裝的他顯得格外礙眼。無論是在朱暉之前率兵援宣府的神英李俊也好,跟着朱暉一塊來的其他幾個參將和遊擊也罷,一個個都用或挑剔或詫異的眼神審視着他,直到前方傳來一聲大喝,衆人方纔收回目光肅然站好。
“大帥升帳”
起居八座一呼百諾這等風光,窮措大即便奮鬥一輩子位居內閣首輔,卻也難能體會到。畢竟,如今這中明的內閣首輔,除卻見內閣閣老和部院大臣,除卻朝會和廷議部議,等閒人就是想對着磕頭也沒處磕去,回了家自然更不會隨意召見外人,如後頭張居正獨掌大權一般居廣廈豪宅蓄美婢嬌童總兵具帖稱門下走狗這等勾當就更不用說了,如此招搖簡直是自討苦吃。所以,能夠常常體會到這等風光的,只有在外的諸鎮總兵亦或是家境豪侈的勳貴。
而保國公朱暉一人兼得兩項,再加上長身美髯威重不凡,此時往那居中主位上一坐,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度來。當諸將一一行禮參見之後,他方纔吩咐傳見徐勳進來。儘管已經不是第一次相見了,可見這樣一個年輕小將從外頭大步進來,不畏不怯不慌不忙以軍禮相見,就是他此前存了別樣心思,也不禁在心裡喝一聲彩。
光是這樣的品格氣度,也難怪小皇帝喜歡就是他,又何嘗希望手底下都是那些歪瓜裂棗面目可憎看着讓人心煩的人?幸好他此前和京城裡那些老大人們達成了協議,否則小皇帝把這麼一個寵臣派到前頭來,足夠他喝一壺的
“此次大軍出動,雖不及前時出征延綏那般動用數十萬大軍,但亦是近年來少有的。可恨韃虜知我大軍出動趁機遠遁,如今探馬摸不準他們動向,大軍動彈不得,偏是韃虜偵騎四處,最遠竟是在京城附近轉悠,所幸有徐指揮使聯同西緝事廠和錦衣衛,一舉蕩清了奸細數人,讓京畿附近爲之一清,於是我這才調了他來宣府,主持偵緝探馬一事。”
說到這裡,朱暉就看着徐勳和顏悅色地說道:“徐指揮使初來乍到,未免人生地不熟,況且所帶五百人未必夠用。這樣,我從大軍之中調兩千人給你,若是還不夠你只管說,至於錢糧開銷,全都不在話下。只要能夠順利找到韃虜下落,便是再大的代價也值得”
朱暉這樣豪爽的做派,一時徐勳身上更是聚集了無數目光。在這些或善意或惡意的注視下,徐勳從容地再次深深施禮道:“保國公好意,末將心領了。只是此番大軍多數都是從京營和團營徵調而來,所屬軍戶也大多是京畿附近,於宣府萬全地形不甚瞭然。末將昨日已奉旨晤宣府總兵張俊,徵調其下指揮使三人,千百戶六人,精選軍卒探馬二百餘人,今日一大早已經集合完畢,打算讓他們赴張家口堡新開口堡,出虞臺嶺野狐嶺等地搜尋韃虜蹤跡。”
此話一出,見一時大堂中安安靜靜,徐勳停頓片刻,這才繼續說道:“末將蒙保國公看重,朝堂諸位大人舉薦,皇上授予重任來宣府,本是極其惶恐。但既然擔責,便不敢尸位素餐,而宣府去萬全雖不遠,卻畢竟在衆軍拱衛之中,因而末將請令即刻前往萬全右衛城。”
昨日苗逵設宴給徐勳接風,結果在酒樓和張俊的屬下發生衝突,徐勳憤而把人全都拘回了營,緊跟着張俊前去卻被晾在營房大門外好一會兒,最後雖被迎了進去,可出府軍前衛營房時卻是一個人都沒能帶走,這些在場的將領們幾乎都已經聽說了。誰都沒想到,徐勳非但不是沒把張俊這敗軍之將放在眼裡,而是通過張俊輕輕巧巧拉上了一批人馬爲己用。
要知道,萬全右衛城就是之前經歷了韃虜圍城的地方,此前援軍一度都擁在那附近,就因爲兵部擔心宣府空虛,這才暫且都拉了回來。現如今,那裡仍是頂在最前頭的險地之一,徐勳居然不肯留在宣府而是要上萬全右衛城去,這哪裡像是來混功勞的?
衆將面色各異竊竊私語之際,身爲主帥的朱暉一時面如鐵青,而監軍苗逵的表情則是有些微妙。然而,兩個人的腦海中,卻都轉着幾乎一樣的念頭。
一個奉旨二字,便把私見總兵張俊還達成協議的事都給正名了,誰還能去問小皇帝是否有這樣的旨意?而且有了這個由頭,之前那些敗軍之將敗軍之兵,總會有一大撥人匯聚到徐勳的身邊,這竟是分庭抗禮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