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二十五 莫攻 二
暮秋時分,京都竟降了一場大雪,突如其來的。
枝幹上的枯葉還沒來得及凋落,就被雪重重地裹成了胖子。
就在這樣一個蕭索的季節,朝廷上傳來了幾個好消息,一個是來自莫家兄弟的,另一個也是來自莫家兄弟的,一個東南,一個西北,都是歡欣鼓舞的消息。
京東直道在短短數月之間竟一舉打通了第一道關卡——船山。
西北軍擊退了匈族人的搶掠,關山的百姓今年冬天再不必拖家帶口地退回關內。
這恐怕是半年來,尉遲南最高興的一天,從御林軍趕回京都後便連發了數道上諭,興奮的緊。
莫家人是他的福將、福臣。
朝廷上的得志,自然而然也會牽連到後宮裡來,皇帝是沒有家事的,雖然他都不想這麼承認。
崇華苑,這個不起眼的小院子,沿着宮道蜿蜒數十道彎的這一方小天地,再次迎來了它的男主人。
直折騰到女兒睡了過去,他才安心坐到桌前用他的晚膳。
莫蓉細細地給他摺好衣袖,才放他去拿筷子,
尉遲南的視線在她臉上停了半下,“想不想換個地方?”這崇華苑太偏僻了,每次過來都要繞半天,而且也荒涼的緊。
“陛下已經賞了他們,臣妾就算了吧。”將盛好的湯順手放到他的身前。
尉遲南停滯一下,“你的意思是,給你換地方是因爲你兄長跟弟弟的功勞?”
莫蓉微一失神,隨即淡笑,“自然不是,臣妾把話說到了一起,聽着歧義。”將筷子遞給他,“眼下陛下跟朝野百官不是奉行節儉嘛,臣妾要是換了地方,豈不算鋪張浪費?”她已經學會了怎麼說纔不會讓他覺得她是有意跟他對着幹,那樣對誰都沒好處,還惹一頓氣。
他想賞她院子,或者品級,也許真得不完全是因爲兄長跟弟弟的功勞,但起碼也不是沒有關係的。
她不要,有她不要的道理,勢力的高漲是必須要循序漸進的,莫家在外廷的勢力越高升,那麼她這邊就要相對的收斂一些,這對誰都沒壞處,尤其對他——可以避免一些朝臣對他的非議。
“……”尉遲南瞅着她笑了笑,這女人現在是摸透了他的脾氣了,說話也知道迂迴了,也罷,她既然不想要那些虛名,也好,省得升得太快遭到非議,“對了,有樣東西給你看,過來——”伸開手臂將她攬到了身側,兩人並坐在一張椅子上,靠得很緊。
尉遲南從袖袋裡取了只錦袋出來,交給莫蓉,示意她打開看看。
錦袋裡裝着兩塊羊脂玉,兩塊玉上分刻着“蓉”“君”二字,望着玉飾,莫蓉淺笑不止,“謝陛下賞賜。”那玉上的字可不就是他的字體。
她笑就是表示領會了當中的意思,那他也不必多做解釋了,“就當是給你跟君兒補得禮物。”自從小女兒出世後,他就一直忙得不可開交,雖然也差李琛給崇華苑賞了不少東西,可沒有什麼特別的,他的每個孩子出生都有一樣他親自挑的賞賜,小女兒沒道理沒有,所以自御林軍大營回來,途徑靈安時,他特地去了一趟皇家玉窯,親手給她跟女兒雕了這麼兩塊佩飾。
別人不知道的是,雕這兩塊佩飾的羊脂玉,可是皇家玉窯裡珍藏多年的一塊羊脂玉石,就被他這麼給破開浪費了。
人說飽暖思淫慾,更別說在宮外待了這麼久,他一向不怎麼沾惹外面的女人,這一點到是有些出奇。
“陛下——”
他的手剛環到她的腰上,李琛便不合時宜地在門外出了聲,看得出來,他有些不快。
“鳳陽宮那邊怕有些不妥……”
莫蓉明白李琛這話的意思,趙又欣的病一日重過一日,以出奇快的速度惡化着,而這些事,他似乎還是一概不知。
單以爲這又是女人玩得小把戲,本想不管。
“陛下,您還是去看看吧,這些日子她的病一日重過一日。”輕輕掰開他的手指……
就這麼着,她把他推出了自己的房門,去見另外一個女人,她認爲這麼做沒有錯,就是對着燈發呆到了半夜。
隔日一大早,雪還零星地下着。
在鳳陽宮外,莫蓉碰上了衛羅,以及她身後的兩三個后妃,兩人隔着老遠相視而笑——
沒人能找得出她們笑容裡的不和諧。
兩人並肩踏進了鳳陽宮,而這時尉遲南尚未離去,從昨晚一直待到現在。
趙又欣毫無動靜地躺在牀榻上,形容枯槁,目光凝滯,瞅着房樑的一角,任誰來了都不眨眼,尉遲南就坐在牀榻邊。
李琛在門旁垂手侍立,李琛身後是三四個抱着朝服的宮人,已過了早朝的時分,可他還沒去。
李琛偷眼瞧了莫蓉一下,莫蓉低下眼瞼,無所動作,似是在思考些什麼。
也就是那麼眨眼的功夫,莫蓉擡腳跨出了第一步,她身後的幾個妃嬪不禁偷眼瞧了過去,而與莫蓉比鄰的衛羅沒有任何動作,表情也是溫潤潤的,絲毫沒有改變。
莫蓉來到牀榻前,伸手將趙又欣露在被褥外的手塞了回去,之後轉頭看了一眼尉遲南,什麼也沒說。
“讓太醫守着。”半刻後,尉遲南對牀榻旁的侍女交待了這麼一句話,隨即起身。
李琛趕緊領宮人上前,替尉遲南換上朝服。
尉遲南一出門,內殿裡霎時一片寂靜。
每個人都在思量着、衡量着,到底眼前突變成了什麼樣的局面?莫蓉怎麼敢在這個時候出頭?敢搶在衛羅的前面,她們不是關係匪淺嗎?
“哈哈哈哈——”牀榻上的趙又欣突然揚聲尖笑,就那麼直勾勾的望着衛羅,她想嘲笑她,因爲就算沒了她趙又欣,皇上依然不會跟她這樣的女人的心靈相通,沒了她,還有莫蓉,皇上寧願選一個相貌平平的女人,也不會選她,她怎能不笑?
衛羅並沒有躲避,只是以平靜無波的眼神回視。
最終,還是趙又欣先轉開了視線,她始終是個失敗者,徹頭徹尾的失敗者……到了也沒膽量去反抗些什麼,她有太多顧忌了,她的兒子,她所擔負的興盛家族的使命,這一切致使她不得不去妥協些什麼,即使到了這種時候,她依然不能開開心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嘲笑她想嘲笑的人。
自鳳陽宮出來時,雲出雪停。
莫蓉擡頭望天,日頭從雲層間露頭,刺眼的很。
“小心點。”衛羅及時拽住了莫蓉的衣袖,因爲她腳前半尺遠的地上有一隻小雪包,“別跌倒了。”瞅着莫蓉的眼睛,笑得平和。
莫蓉勾起脣角,“你知道的,我走路從不看路,不管前面是什麼。”趙又欣已成了這般模樣,眼下還能有誰是她衛羅的障礙?除了樑妃,怕就只剩下她這個由她一手提拔起來的小跟班了。
原本這一切都不該發生的,可衛羅卻讓這一切都發生了。
“你知道,我一直都當你是好姐妹。”衛羅慢慢鬆開莫蓉的衣袖。
“我也是。”
所以她們就不必爭了?
莫蓉望着衛羅遠去的背影,她瞭解她,她不是那種輕易認輸的人。
莫蓉說過,她們倆要的從來不是同一樣東西,但這並不是說她們之間不會有紛爭。
莫氏大起已成了必然,她再怎麼想躲,始終還是躲不了這場爭鬥,衛羅啊,這就是現實,始終不會照着誰的意志改變。
原本只是想利用她這麼個溫馴的女人去跟趙又欣爭寵,可惜她沒想到莫家的兄弟會因此得到皇上的喜愛,變成了第二個趙又欣,甚至比趙又欣更不好對付。
事實上莫蓉一直在忍,因爲她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她以爲只要忍到結束,一切就回歸平靜了,即使那時她進了冷宮,一輩子見不得天日,也沒什麼好傷心的,畢竟一開始她的生活就是那樣。
但現在不同了,兄長跟平奴都手握重權,誰還會放過她?
所以今天她不得不跨出那一步,就算她不跨出去,始終還是要被人推出去。
衛羅,這個擅用“忍”字的聰慧女子,在這之前,可是一直掌控着她的一切,包括她生育的權利——她早已覺察到的事實。
背過身,莫蓉翻轉手掌,手心的碎雪紛紛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