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莫漢陽送胞兄莫平奴回到京師,兄妹四人再次聚首,只是這次聚首再沒有先前的其樂融融,莫平奴的傷勢與瘦削,讓莫函、莫蓉這兩個做哥哥姐姐的,看了心裡難過。
兄妹四人圍着暖爐坐下,玉兒挺着大肚子跪坐在丈夫身側,時不時以棉刷擦拭丈夫乾裂的脣片。
“眼下邊關戰事危機,關山外,西匈單于依頓集結了左右賢王,共三路人馬,打算跟我們做最後的決戰,這個時候,我不能在京裡待得太長。”莫平奴的語速不快,聲調甚爲低沉,加上下巴上來不及清理的胡茬,以及瘦削的臉頰,讓他看上去老成了許多。
他這話並沒有詢問誰的意思,只是在陳述自己的打算。
漢陽看看哥哥姐姐,見他們都低眉不說話,不禁出聲,“我不同意!邊關能打仗的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實在不行,我去跟陛下請纓出戰!”
“不行!你不能去!”莫平奴隨即駁回了胞弟的打算,這還是他生來第一次像個哥哥的樣子。
“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不相信你,這場仗,必須由我來打!你有你該做的事!別人也有別有人的事,眼下東匈被齊人堵在了長麓山外,長麓山是什麼地方?你不是不知道!那是我大魏國的東北方軍事重地,齊人的意圖何其明顯——他們是想借抗擊匈人之際,趁機佔領這個要塞,一旦他們在此地佔據了有利地勢,他日以此爲踏板,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地一掃東北千里平原。你現在在東北軍中受白裡將軍如此重用,你以爲是你的運氣好嗎?那是陛下跟白裡將軍有意如此,他們是在培養你成爲第二個莫平奴,甚至比莫平奴更厲害的角色,西北打到此,只剩下最後一戰,可以說已到盡頭,接下來真正該對付的就是東方那幾大強國,你是陛下選來替代白家人的——明白嗎?”
漢陽看着胞兄,久久不語。
“所以你不能冒這個險,也不能摻和西北的事,這西北軍本來就是朝中士族勢力交錯的地方,你要置身事外!”
置身事外?看着兄弟有危險而不伸手相助?“大哥,姐,你們也是這個意思?”
莫函伸手給暖爐加了兩塊木炭,拍了拍手上的炭灰後,纔回答漢陽的話,“過兩天你就回東北軍去吧。”
漢陽再看看莫蓉,莫蓉低下眼,不打算回覆他。
“這麼說,我成了被保護的了?”他該覺得幸運,還是可悲?“好,我明天就走!”帶着些賭氣的意味。
其餘三人不再說話,屋裡靜悄悄的,只有暖爐裡炭火的燃燒聲。
莫蓉今天能出宮,是藉着衆妃嬪出門禮佛的藉口,所以待得時間不能太久,坐了半個時辰後,侍女便來催了。
莫函起身送妹妹出門,路上,兄妹倆自有他們要聊的話。
“平奴這麼急着回西北,我擔心他的傷勢——”這是莫蓉的話。
“他決定的事,我們做不了主,何況他說的也有道理,都長大了。”嘆息,“不過,聽說陛下派了兩名內衛護着他,安全問題倒是不必擔心。”
“大哥……陛下是不是委派你清查王家的罪狀?”
莫函遲疑一下後,點頭。
“他真得是想用莫家來挖除王家……大哥打算怎麼做?”他們與王家確實存在着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旦王家被刨根問底,他們也逃不了。
莫函思襯半下,“君父之命不可違,皇上想除朝中的權臣勢力,其心如鐵,不可動搖,唯有傾力聽命。”
“大哥想過沒?王家倒了,下一個倒的可能就是莫家,他會留着你這樣的人去輔佐儲君嗎?他不怕莫家變成第二個衛鋒,第二個王家?”
莫函默不作聲。
“大哥——早作打算吧。”說這話時,正好跨出駙馬府。
車駕正停在門口,厚重的簾子被一隻小手戳開,一張漂亮的小臉蛋探出簾子,見到母親後,不禁“張牙舞爪”地啊呀亂叫,差點連奶孃都沒攔住。
莫函趕上前,將小外甥抱了起來,怕他真爬出了車駕,傷到哪兒,小傢伙看看這個抱住自己的中年人,小嘴微張,嗯嗯啊啊地叫着,像是在說話,可愛的很,讓莫函這個常年嚴肅不語的人都禁不住扯出了笑紋……
莫蓉的車駕轉進小巷道,自是回宮去了,而駙馬府這廂,暖爐旁只剩下了莫平奴夫婦。
玉兒拿着繡針,細心給丈夫清除指甲裡的黑泥。
莫平奴看着妻子光 裸的額頭,以及長長彎翹的睫毛……姐姐說得不錯,他何其幸運能娶到這麼個美麗的媳婦,不禁伸手碰碰妻子的臉頰,“對不起。”他放在她身上的注意力太少了,少得連他都覺得自己不是個好丈夫。
兩滴淚水顫顫巍巍地從睫毛上掉落,滴在莫平奴的手背上,摔得七零八落,玉兒一句話也沒說,只是繼續摳着他指甲中的黑泥。
“爲什麼不反對?”反對他返回西北,作爲妻子,她可以反對,跟他鬧,跟他哭,甚至跟他耍賴,都可以。
玉兒擡眼看着丈夫,良久後,悽然一笑,笑得燦爛,“你敢死,我就跟你一起。”她很倔強,想改也改不掉的壞毛病。
莫平奴失笑,乾裂的脣片滲出血絲,“那他怎麼辦?”摸着妻子的圓滾滾的肚皮。
手覆在他的手上,“我搶走了一個莫平奴,總要還給莫家一個莫平奴啊。”
胎動——在父母的見證下,肚子裡的小傢伙迴應了父母的撫摸……
“不管我變成了什麼樣,都會回來,所以——不要犯傻,那樣可就不像那個敢開口讓我選你的公主殿下了。”
愛是什麼呢?是一剎那的鐘情,還是相濡以沫到血肉相連的難以分割?如果你現在問莫平奴,他會選擇後者,前者可以讓你心心相念,但後者卻會讓你感覺到皮肉被撕碎的痛楚感,那感覺,很痛,很癢,很溫暖,它不會隨着記憶的消失而消失……
莫蓉的車駕進了東門,正好趕上各宮也陸續回來。
昭華宮的車排在最後一個,因爲她們最後一個到。
下了馬車,就聽宮門內一片女子的嬉笑聲,進到裡面,就見單卿、樑妃等人正圍在一處看六皇子泰宣,小傢伙正拖着一把錫箔渡面的竹劍跟李琛對打,剛學會走路沒多久,還顯出些微的蹣跚。
衆人一見莫蓉進來,身份低的,都紛紛福禮問安。
李琛也俯首拜見。
泰宣看到奶孃懷裡的弟弟,似乎想跟弟弟展示一下手裡的竹劍,伸手把劍就指向了弟弟,而七皇子正兒也對小哥哥手裡的東西很感興趣,見小哥哥把劍伸過來,伸手便抓住了,弟兄倆一個上,一個下,奪得好不快活。可嚇壞了兩旁的宮人、內侍,趕緊上前護着各自的小主人。
因爲正兒的衣袖刮住了竹劍,最後宮人們只得讓六皇子泰宣撒手,這下子小傢伙可不依了,哇哇的哭了起來,而另外一邊,正兒卻玩得不亦樂乎,小孩子嘛,不高興就哭,高興了就笑,活得自在。
單卿見宮人哄不好兒子,不過去哄,反倒又打了兒子的屁股一巴掌,“你這個小沒出息的,跟弟弟搶什麼?”
這下子到好,小傢伙哭得更厲害了。
李琛見狀,趕緊過來調停,“單娘娘,陛下一會兒還傳您跟六殿下吶,這麼打可不成。”
聽李琛這麼說,單卿眉峰稍稍挑高,停下手,對莫蓉道:“姐姐,正兒沒傷到吧?”
莫蓉搖頭。
“那我就放心了。”
自從上元節那晚之後,尉遲南再沒召幸過莫蓉,當然——不算那晚他突然的駕到。
聽說最近單卿很是得寵,經常出入榮德殿,還有傳言,皇上似乎有意要晉升她至三夫人的行列。
且不說尉遲南是否真心想寵幸她,單看眼下的局勢,王莫兩家咬得狗血噴頭,而那個先前與王家一同上奏打壓莫家的張延,又神奇地再次溜到了局外,會這麼簡單嗎?
尉遲南會這麼輕易放過這個張延?
望着單卿遠去的背影,莫蓉久久不語。
“妹妹,別在意。”樑妃拍拍莫蓉的手腕,“宮裡就是這樣,新人換舊人。”
莫蓉點頭,帶着笑意。
“對了,妹妹啊,有些事我也不知道該不該勸你,你——是不是最近跟太妃娘娘有什麼誤會?”
莫蓉略顯驚異地看着樑妃搖頭。
“沒誤會就好,太妃娘娘畢竟在宮裡待了這麼多年了,什麼事沒經歷過?就是當年的先太后,也要對她禮讓三分,你可得思量好了——”跟那個女人斗的后妃,可都沒什麼好下場。
“姐姐放心,我命大。”
樑妃苦笑,“行了,那我先回宮了,什麼時候心裡悶的慌,就去我那裡坐坐。”她也嘗試過那種被冷落的苦楚,喘不過氣的痛,捱得很難受。
樑妃轉上宮駕,在幾名侍女的簇擁下,往北行去。
龐朵想扶莫蓉上宮駕,卻被莫蓉打住,因爲她看到了宮道轉角處的衛羅,此刻正望着她。手上還領着兩個男孩,一個是皇四子泰康,一個是皇五子泰榮。見莫蓉往她的方向走,不禁嘴角上翹。
兩個男孩稚聲稚氣地跟莫蓉請安。
“康兒,不是給弟弟留了糖人嗎?”衛羅摸了摸皇四子泰康的頭。
泰康乖順地把手上的糖人翹腳遞給了奶孃懷裡的七弟,小傢伙高興地呀呀直嚷嚷,小手親暱地抓一把四哥的手,然後大肆玩着那粘膩的糖人。
“康兒,榮兒,以後有什麼好東西,別忘了給這個弟弟留一份。”衛羅這話很平常,卻又別有用心。
莫蓉聽在心裡,笑得無聲,她這又是做什麼?
花園子裡,靜綠一片,兩人坐在竹椅上,看着宮人、孩子們追逐打鬧,一切都顯得那麼安詳,與世無爭。
“你要小心了。”衛羅。
“小心什麼?”莫蓉。
“驚蟄早過了,毒蛇可要出沒了。”
莫蓉哼笑搖頭,“你會這麼好?”好到來警告她?
“當然是走投無路,纔會做這種好人,不然你以爲呢?難道我會因爲拜了佛,就真有了佛心?”
“你也會走投無路?”莫蓉轉眼看着衛羅。
“不只我一個,你也會有這一天,不過我比你幸運,我會比你先解脫。”
“那我該恭喜你。”
“謝了。”
互不相讓到兩人都撫額而笑。
笑罷,衛羅大喘一口氣,“我沒想到,他的設計如此巧妙,巧到我都想爲這幾年自己的無知而大笑一場,我是真沒想到,原來我一直抓着的救命浮木,卻是他最終用來毀滅我們衛家的砍刀。”
“張延?”莫蓉條件發射般吐出了這兩個字。
衛羅沒有驚訝,莫蓉會知道衛家與張延的關係,這並不足奇,“是,就是這個小人。”她跟叔父一直以爲抓緊張延這些人的小辮子,是衛家東山再起的希望,現在卻發現,皇帝之所以一直不動張延,就是想用他把衛家餘下的所有勢力聚到一起,然後連根拔起!
的確,這一點莫蓉也沒想到,雖然她一直不明白,爲什麼張延能屢次從清查中逃脫。
“所以你看——我是真得走投無路了。”這一次是真的。
“需要我的同情嗎?”莫蓉問得淡然。
“不,我這種人不需要誰來同情,我只是想請求你一件事。”望向遠處的那兩個男孩,“這兩個孩子,你幫我照看。”
“你不是說我也會有走投無路的一天嗎?把這麼重要的事交給一個最終會走投無路的人,合適嗎?”
“我相信你——”
莫蓉看着她,良久之後,視線轉向遠處那兩個男孩,“好。”
衛羅摘下一株嫩草,捻在指間,“我會還你這個人情。”用她的特殊方式。
起身,羅裙撫草,嗤嗤響着——
“喂——”莫蓉出聲叫她,待衛羅轉頭,“記着,要活着看我的結局。”
笑,“我是那種默默自絕的人嗎?我會等着看你悽然悲涼,越慘越好——”裙帶搖曳生姿,她始終都是個美麗的女人。
君兒見衛母妃款款離去,遂快步來到了母親的身旁,將手上的柳條草帽戴到母親的頭頂,迎着夕陽,笑得燦爛無比。
龐朵也尾隨君兒身後,跟過來。
莫蓉親一口女兒的額頭,仰頭問龐朵道:“她們是要動手了嗎?”
龐朵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