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三十九 玉兒的打算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儘管有萬般委屈,可身無四兩橫肉,只能任人欺負。
單卿出身卑微,偶得如此福氣,星頭半點的委屈自然吃得。只要沒有性命之憂,吃些苦又能如何?
輪番的磕磕碰碰並沒讓這個平民出生的女子哀怨半聲,也不曾向尉遲南有些微抱怨,真是屬螃蟹的,讓人一時間無法下口。
聰明!如果這女人心善的話,到也值得尉遲南厚待她。但如果心惡,那可就不好說了……
年初五,尉遲南與各重鎮將領會於京都郊外的安邑鎮,初十的早上纔回京,下了早朝,便來到崇華苑,一副神清氣爽,莫蓉也不落下,同樣的神清氣爽,絲毫沒埋怨他應該早來看自己。
“梨山南坡的冬茶,臣妾親手採的,陛下試試看。”一場大病,沒讓她委頓,反倒更精神了。
“你去了梨山?”尉遲南單手抱着女兒,低眼看看茶碗。
“是啊,回京途中,平奴帶兵繞道梨山外換回虎符,茶農正在採製冬茶,就跟着一起採了些。”
“這冬茶到是別有一番香味。”端起茶碗,品一口。
“這茶不但味道獨特,而且聽說還可以養身,所以臣妾特地多帶了些回來,給陛下試試,一會兒讓李琛帶回榮德殿去。”
“好。”邊答應着,邊逗女兒笑去了。
莫蓉則讓龐朵抱出來兩隻大瓷盅,裡面裝着梨山的冬茶,她的本意並非想顯示自己多麼念着他,只是經過梨山時,眼見梨山茶農不負苛捐雜稅的拖累,不少半大的孩子沿街乞討,讓人看着心裡酸澀的很,她想了又想,覺得這件事不能直接跟他說,還是要繞個彎子,所以就帶了幾盅冬茶回來,想從李琛那兒給梨山要個宮廷供奉,如此一來,當地的苛捐雜稅自然而然就會被發現,由別人說也許更好一些。
“對了,讓李琛送來的名冊跟營造圖你看過了嗎?”將女兒放到奶孃懷中,落座草亭下。
“看過了。”
“怎麼樣?有沒有哪裡還不夠的?”
“府院位置跟大小都很好,只是——狩獵時,臣妾也問過漢陽、平奴,他們倆並不想急着在京都建府,說是寸功未立,不敢受如此封賞。”
“要是這麼說,那滿朝文武還有幾個能開府建房的?就這麼定了,過了春就動工,總不能成親連住得地方都沒有吧?”
“……”成親,這可是比開府更麻煩的事,漢陽早早跑回了東北,就是爲了躲避指婚,平奴更不必說,比漢陽還麻煩,“關於他們倆的婚事,臣妾正想跟陛下商量……”話沒說完,便有來客相訪。
來人不是別人,正是那位淨月閣的新人,單卿。
莫蓉在狩獵場上見過她,不過眼下她不打算“知道”她是誰,正好尉遲南在,就看他怎麼介紹吧。
“單卿拜見陛下,婕妤娘娘。”到也聰明,自稱名諱,不加民女,也不加奴婢。
“起來吧。”尉遲南也沒想到這麼巧她也過來。不過也好,正好看看莫蓉是個什麼表情。
莫蓉回視尉遲南的注視,雙眸清澈,他想從她這裡看到什麼呢?妒忌、錯愕、或者僞裝的善意?
“這是廷尉張延的義女。”尉遲南如此介紹。
莫蓉對單卿含笑點頭。
“單卿初入宮門,不敢輕易來叨擾娘娘,蒙陛下恩典,昨日與家人相見,帶來不少老家自制的梅片,給各位娘娘試試。”從身後侍女的手中取出,雙手捧過頭頂。
莫蓉讓龐朵去接了過來。
“單小姐太客氣了。”
單卿再伏身一拜,隨即便告退,這過程中絲毫沒有與尉遲南做什麼眼波交匯,看上去相當安分守己。
單卿走後,草亭裡安靜了好一會兒,莫蓉低眼沏茶,而尉遲南只是看着她手指間的茶霧。
“她們幾個似乎都不怎麼喜歡單卿。”
“陛下喜歡嗎?”蓋上茶碗,看一眼他。
“……”尉遲南失笑,這女人總不直面他的問題,“她太像明欣了。”
“是嗎?”語畢,倒茶,並沒有接着說些什麼。
好一會兒,尉遲南纔再說次開口,“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把她帶回來不妥?”
“陛下想聽實話?”
“對。”
“說實話,臣妾真得沒有想過妥與不妥。”
“你真就一點想法都沒有?”
“臣妾說沒有,陛下一定不信,不過——臣妾說得真是實話,紅顏易老,恩情早晚要斷,陛下恩歸之處,並非我們所能決定,內宮偌大,多一處不多,少一處不少,臣妾沒必要非跟自己過不去。”這是實話,但聽起來也似閨怨,這世道規矩了女人的權利,她們阻止不了這個社會公認的道德,所以只能“看得開”,“想得開”。
“恩情早晚要斷”?這話還真不中聽。
“陛下生氣了?”遞茶過去。
“生氣與否,你還會在乎?”敢說出這種話來,還在乎他生不生氣?重重放下茶碗。
莫蓉低眉失笑,剛剛還信誓旦旦地要聽實話,結果聽完還是要生氣,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好了,臣妾跟陛下說笑呢,用得着動氣嘛。”拉過他放在圓桌上的手,摘下絲巾擦拭濺落的茶水,卻見虎口處有些微血絲跟銅鏽,估計又是忍不住動拳腳了,轉頭讓龐朵去取藥來。
“你幾時學會說笑的?”明明就是實話,“越來越會騙人。”剛剛是有些不高興,因爲她那句“恩情早晚要斷”,不過她一軟下來,氣自然而然也跟着煙消雲散。
“陛下是說臣妾欺君了?那臣妾豈不是連命都要搭進去?那就真是恩情要斷了。”擡頭笑看他一眼,繼而低頭繼續擦拭他虎口上的銅鏽跟血絲。
“放心,不管到什麼時候,我都不會讓你把命搭進去……”
說這話時,兩人都低着頭,他看着她的髮髻,而她看着他的手……
莫蓉手微頓,繼而含笑,只是嘴角帶着些微澀意,“謝陛下——”
龐朵拿着藥袋躲在廊柱後,沒有過去,因爲不想打擾他們,看來皇上還是沒有忘記她們娘娘的……
轉眼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節也是宮裡最熱鬧的時候,那位單小姐依舊還是單小姐,頭銜沒有改變,只不過惹出的亂子到是夠多,當然,此女似乎深諳女人之間的鬥爭,能吃的虧一律吃下,絲毫不帶喊冤的。
加之尉遲南最近也少過去,所以宮裡漸漸顯得安靜了。
十五當晚,莫平奴也奉召前來參與晚宴。
可惜的是今晚季姜公主並不在晚宴受邀席中,宴席名單一律由李琛親送,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特殊安排?
莫平奴來得很晚,也走得很早,幸虧莫蓉早知道他會這樣,酒過半酣之際,便在宮道交叉處的宮門內等着他。
說也湊巧,玉兒公主這些日子得了風寒,晚宴沒多久也早早退去,就在宮道交叉口,兩人恰好相遇,莫平奴頓了一下,隨即繼續前行,沒有打招呼的意思。
“莫將軍請留步。”玉兒出聲。
莫平奴停下,回過頭,顯然,他對這個據說非常驕橫的公主殿下沒什麼好印象。
“聽說將軍過幾天就要回西北了?”
莫平奴以拳頭蹭了蹭下巴,絲毫不被這位明豔的公主殿下吸引,而是望一眼夜空中那一輪紅紅的月亮,“對。”好了,她問完了,他也要走了。
“將軍選得哪家閨秀?”
不管選哪家的閨秀,他絕不會選她,他就是不喜歡這種一副高高在上的女人。繼續前行,不打算停下腳步。
“你就那麼喜歡季姜姐姐嗎?”這一句到是讓莫平奴停了一下。
玉兒隨即上前幾步,來到他面前,仰着頭,與這個居傲的男子對視。
“那我告訴你,她不會答應跟你在一起!”
莫平奴氣不打一處來,惡狠狠地瞪了玉兒一眼。
“讓開。”懶得跟這種無理取鬧的女人計較,這些日子心情本就不好,季姜也躲着不見他,加上最近所有人都跟被瘋狗咬了似的,見天跟着他介紹那些裝腔作勢的女人,煩不勝煩。
“想知道在哪兒能見到她嗎?”迎着紅彤彤的滿月,玉兒笑得異常燦爛。
剛擡起的腳,又放了下來,莫平奴看着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顯然,他想聽她怎麼說。
玉兒招手示意他低頭,莫平奴窒一下,最終還是微微低頭。
玉兒附在他的耳側說了個地名,莫平奴微微蹙眉,兩人的臉近在咫尺,甚至可以看清彼此睫毛的顫動,莫平奴擡頭之際,玉兒出其不意地身體前傾,他的脣滑過了她的額頭,莫平奴也不知是不是下意識的反應,左手推了她一下,玉兒倏然被推倒在地。
玉兒仰望着他鐵青的臉色,不禁生笑,“如果她不答應你,你能選我嗎?”她想嫁給這個男人,因爲她想離開這裡,離開母親跟這個家族加載她身上種種的束縛,她想試試看能不能逃開權利帶給尉遲家女人的宿命。
這真是莫平奴第一次見識到這麼——這麼沒規矩的女人,“……”張了張嘴,還是想不到該跟這女人說什麼,眼下掩飾尷尬的唯一方法就是趁早離開。
走了幾步,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發現脖子上的墨玉不知去向,回過頭,卻見地上的玉兒正拎着他那塊墨玉仔細端詳——原來這女人不只是沒規矩,還是個偷兒。
懶得再跟她計較,不過就是一塊沒用的玉飾,轉身大跨步走向宮道深處……
“娘娘,不去讓莫將軍回來嗎?”站在宮門內的黑暗處,龐朵望着莫平奴的背影問莫蓉。
“不用了,讓他去吧。”莫蓉的視線則是落在地上的玉兒身上。
也許,這件事放任下去,可能未必更壞。
宮道上,侍女扶起玉兒,“殿下,您的手擦破了!”侍女驚呼。
“出了點血而已,別叫那麼大聲。”
“殿下,這莫將軍那麼粗魯,爲什麼您還要選他?”
“傻丫頭,走路不要只看眼前那一點,要看得遠一些。”她相信這個人可以給他的女人一座別人夠不到的“大寶藏”。
“殿下是說莫將軍以後會飛黃騰達?”
“飛黃騰達?我還不夠騰達嗎?”將墨玉重新系好,掛到自己的脖子上,“我啊——只想做一個男人的妻子,不想做誰的殿下,也不想爲了誰家的前途賣命。”
“奴婢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不要明白。”
……主僕二人小聲交談着,在宮道上漸漸遠去,最終消失於宮燈的暈黃之中。
而宮門內,另一對主僕也踏月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