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江春入舊年

江春入舊年28

第二日一早,小七正在大堂灑掃,那幾人從外面回來了,都是一臉的疲憊。

小七將早飯放下,裘房玉便坐到桌前,自顧自的吃起來。鐵扇書生在一旁好不尷尬,說什麼話房玉也不理他。

氣氛詭異得很,小七本想問他們找到房月公子沒有,卻一直不敢插話。不過看這架式恐怕也是無功而返了,便悄悄關了門出去。

過午,三人從正門出去,第二日早上又回來。連續幾日,日夜不分的往外去,也沒見一次找着人。

小七覺得奇怪,房月公子就在醉紅院,就算他是紅牌,一日兩日見不得,哪能天天都見不得的?他沒想到,若房月真是還在醉紅院裡,憑這三人,自然是隨時想見便能見到的。

這天他們在大堂用飯,小七想大堂還有其他客人,有什麼得罪的也不好真拿他怎樣。便怎麼也要打聽一二。

這幾日來,裘房玉天天想着找人,對鐵扇書生的氣消了些去。小七一邊擺菜便一邊開口問:“客官,小的想問問各位見着房月公子沒?”

裘房玉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心想,明顯的沒找着人,這小二真是既沒眼力又不識時務。

還是鐵扇書生給了他一句:“他贖身了,下落不明。”

“難道老鴇不知贖他的人是誰麼?”小七不死心的問。

房玉怒道:“若是知道我們還用這般的找麼?!”

鐵扇書生連忙示意他彆氣惱,轉頭對小七道:“他自己贖的。上完菜便下去,俗話說禍從口出。”聲音竟一下冷了幾分。

小七便趕緊告了禮往旁邊去了,心裡愣愣的想着房月都離開醉紅院了,寒江公子還在裡面受苦。想起來房月確實早年便在存銀兩,只是沒想到老鴇這麼快便肯放他這顆搖錢樹走,怕是因爲他也早過了弱冠,又是隻靠身子吃飯的。不過也是好啊,不管怎麼樣,能出去總比寒江公子老被栓在裡面好。

小七在一旁感概着,那邊正視若無睹的上演不少非禮勿視的東西。

飯菜擺在桌上,裘房玉道:“吃不下。”

鐵扇書生便柔聲哄他:“不吃東西哪來的力氣找人呢?”

裘房玉想了想,又道:“那你餵我!”

鐵扇書生也真的乖乖捧着碗,一口口餵給他。實在是奴顏媚骨的模樣。

沒吃幾口,房玉想起下落未明的兄長,又煩躁起來,搶過筷子自己悶不做聲的吃起來。

“我們還是往外地追去罷,或許他們就在路上。”房玉突然說,說罷猛的起身。聲音裡帶了點鼻音。

鐵扇書生將他拉住,討好意味十足的安慰:“你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們在長安再找找,實在沒有再往外地去。他們走不快的。”

“再找什麼?長安都翻遍了。再說他們那種人,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走得越遠越好,誰還會呆在原處叫人認出來?”

“再留一天罷,總好過驀然回首燈火闌珊,白白浪費時日。況且他既出了那裡,又是自己贖的,想來日子也不會太難過。”

房玉想想也是,長安小,長安外便是整個王土。若待他們將王土找完,再回來看到兄長就在長安,那不知道該要多少年了。

心頭最緊要的事放下了,房玉又耍起小性子,一屁股坐在鐵扇書生腿上,要他敬自己喝茶。

鐵扇書生自然求之不得,笑吟吟的便把茶杯往房玉紅潤的脣邊遞去。

房玉偏頭,湊過去喝那茶水,心裡便是把前塵舊事都拋開了。只是如此一來,兩人就靠得近得不能再近。

大堂的其他客人早已交頭接耳,口裡眼裡不時有些鄙夷的。那兩人依然視若無睹,徑自打得火熱。旁邊人議論的聲音便越來越大,甚至還有人吐了口唾沫。

半響,從未說話的黑衣人開口了。

“公羊兄……”

“林兄?有何事?”鐵扇書生剛得了美人寬心,一張臉隨時在笑着。

“這實在是…有傷風雅……”

裘房玉一個眼刀甩了過去,黑衣人不以爲意。房玉正待發作,鐵扇書生暗中捏了捏他的手,道:“林兄竟是如此想的麼?我以爲林兄早知在下與常人不同依然同在下交好,便不會如那般人等。”

說罷冷眼將周圍食客掃了一圈,那些人便縮了頭,再不敢多看這邊。

黑衣人見對方會錯他的意思,有些吞吐:“在下並非此意,只是大庭廣衆之下……”

鐵扇書生哈哈一笑:“原來如此。林兄多慮了,我與房玉又未做什麼苟且之事,哪來的有傷風雅?林兄可不要年紀輕輕,便和那些老朽夫子一般刻板。”

黑衣人平日很少言語,既然提到這個話題,昨夜他又收到家書即將與好友分別,便把早想對鐵扇書生說一些話便趁此時機一股腦說了。

“昨夜收到小弟傳書,在下恐怕不能陪二位尋人了。臨走之前只想提醒公羊兄一句,切不可玩物喪志,有違道義。裘公子也該收斂一二。”

黑衣人一直認爲友人對這裘房玉太過百依百順,不是好事。只因房玉本是十分任性的大少爺脾氣,一路上見他稍不如意輕則下藥害人重則傷人體膚,若是沒有鐵扇書生明裡暗裡排解,恐怕傷人性命的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剛纔鐵扇書生斥責小七“禍從口出”,便是要他別惹了房玉遭罪。

他想要提醒友人不可太過縱容他,免得做出些不合天理的事,結果說出口的就成了這麼句話。

卻重很了。

這一來鐵扇書生便壓不住裘房玉的怒火了:“你說誰是玩物?!”

“在下也不是那個意思……這…唉……總之你們別這樣了。”

房玉仍想質問,鐵扇書生和道:“房玉,林兄只是不善言辭,他定然不會看輕你我。你別計較。”又與黑衣人說:“林兄啊,情人之間,想寵着慣着順着些是自然而然的,哪會像你想的那麼嚴重。”黑衣人的不善言辭是真,能從那句話裡聽出真正想說的意思,除了他這好友外還真是少之又少了。也難怪裘房玉會生氣。

黑衣人露出個木然的表情來,鐵扇書生只好拿扇子敲了敲自己,“罷了,若你也有了心愛之人便會明白。小二上酒!我與房玉敬林兄三杯,這幾日幸苦奔勞了!”

裘房玉大概也是想起人家是來幫他的,便也不再計較。

可小七送酒上來時候,竟見他揹着黑衣人,不懷好意的笑了一笑。

用過飯,裘房玉與鐵扇書生繼續出去尋人。黑衣人果真背上包裹打馬而去。

那是匹棗紅大馬,眉心一條白毛,跑起來如風掣雷行,塵土飛揚。漂亮得緊。前幾日照顧馬匹的雜役還沒上工,馬匹也是小七他們輪流照看的。

那雜役好像是趁着過節討了房媳婦,一向待人仁厚的老闆便多給他幾天時間逗留。

到了午間,客棧里人多了,又忙得一團轉。突然有人拉住了小七,道:“這不是醉紅院的小春晴麼?”

小七如遭雷擊,全身瑟縮,手上端的食盤轟然落地,酒菜油水濺得一地狼籍。久久不敢去看拉他的是誰。

事情發生得很簡單,那其實只是個小七以前的客人,並沒多少勢力,也不見得多壞。只是喝醉了酒,把客棧當成了妓院,做出了該在那種地方纔有的舉動,挑出了小七曾在妓院賣身的過往,不巧的是,被滿堂的客人都看到了。

而這滿堂的客人,有的是早上被鐵扇書生冷眼嚇得不敢言語的。如今這個只是小二,正好撒氣。

大堂裡一時混亂起來,叫罵聲逼來,不知廉恥、道德敗壞、自甘下賤、活該拖去浸豬籠……開始有人扔了筷子,接着便有酒杯茶碗。那喝醉酒的恩客只覺有趣,在一旁樂得發笑,連有些東西砸到他身上了也沒在意。

老闆並沒多說什麼,只打發小七離開客棧。小七哀求,老闆給了他幾兩銀子,說了些無能無力,店小利薄,還要做生意之類的話。

世事無奈,小七也不再哀求,打好包袱,從後門在走了。

小七明白,老闆也確實是仁厚的。是他勸住了那些莫名激動起來的客人,也是他招呼夥計將小七從那些人唾罵甚至拉扯裡護去後院的。

就算路小三與掌櫃的在這裡,也未必能留住他。

出身這個東西。

掌櫃的能容得下自己侄子與路小三,卻容不下自己,是因爲他出身妓館,而路小三身家清白。

房月公子與他弟弟,一個模子的形容,一個樣兒的脾氣。鐵扇公子喜歡的是房玉而不是房月,不過也只是因爲出身而已。

若說房月公子,大概也是命裡的,裘房月自然不好,裘房玉,便是寶貝。

可小七不明白的是,他明明已不是小倌兒了!就算以前做過那營生,可他現在不是了!吃的喝的靠的都是自己的勞力,總不該就因那麼一點過往,一生都比人低賤受人辱罵啊!

小七出得門來,卻見大街上一片鬧騰,歡天喜地。

這天正是正月十五上元節,大概是整個春節最熱鬧的一天,平日裡足不出戶的夫人小姐們也會上街來看花燈猜燈謎,小販們更是一大早就開始擺攤子做元宵掛花燈,就等天一黑便點亮。

花燈是晚上熱鬧,可讓這天白天也熱鬧非凡的是:福王爺娶親。

這日裡簡直可說是萬人空巷人聲鼎沸。福王府娶親,那娶的可是男人吶!五個!還是當今天子御賜的!

這等稀罕事兒,自然沒人願意錯過。

再說了,光衝着那一路推着車灑的錢子兒,不去搶那不是跟自己過不去麼?

京城裡幾乎所有人都的全涌上了大街看熱鬧,一窩蜂的擠作一團。

小七揹着輕扁的包裹沿街邊走,躲閃着混亂的人羣。

嘈嘈雜雜的鼓樂近了,人羣愈加的躁動起來。

福王府的迎親隊前面是鼓樂,後面是皇上御賜的各式禮箱,古怪的是這前前後後的都是好幾個推車灑錢的家丁。小孩童兒跟着跑幾條街都不知乏,口裡多說些吉利話,那灑錢的聽得了便往那方多灑個幾把。

小七在地上抓了幾個銅板,居然還有小塊的碎銀。心裡再不好受,有錢自然要撿。

過了開路的,過了鼓樂隊,新郎官緩緩走近,卻竟有三個!

這福王爺娶個親也真是奇怪了,三匹馬兒,三頂轎子,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三對新人共結同心。不過皇榜一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那些都是福王爺的男寵。

小七也不由得好奇去,想看看那個李飽兒口裡懼內的福王爺和壓得住王爺的男寵到底長啥樣。

轎子裡的看不到,馬上的就沒人遮着。

這一看不打緊,那白馬兒上穿白衣栓大紅腰帶的,晃眼一看,小七竟想起寒江公子來。待他踮起腳伸長脖子仔細看了,卻又不是。

這人竟是當日到藥鋪來的柳公子!不過此時他臉上並無半點喜色,冷冰冰的板着,像寒江公子又被房月暗裡整了似的。說來當日小七被趕出藥鋪,多少也和他有些許緣由,卻又並非是他的錯。

再看旁邊那一身紅衣的,一雙眼裡水波瀲灩,笑得得意洋洋,全然不把各種盯着他的目光當回事,神態既傲且柔。果然都是了不得的人物,不然也壓不住堂堂大安國的王爺。

反倒是騎着墨黑駿馬走在兩人之間的福王爺顯得氣勢少了一截,正跟偷了雞的狐狸般合不攏嘴,不停向兩邊夾道圍觀的百姓抱拳。估計他也是高興過頭了,不然哪來王爺給百姓施禮的。

隊伍慢慢遠去了,鼓樂聲依舊喜慶得很,跟在後面大聲叫着吉利話兒的孩童也是。

小七笑了笑。

與男子婚配,虧得他是福王爺,也灑得出那些錢財,不然世間哪有那麼多人恭賀?

這世間有人好南風,有人喜歡,有人討厭,這並不稀奇,可好到敢敲鑼打鼓明媒正娶娶回家,還是超出了百姓們的想象。

世人能給這般男寵一頂軟轎從後門接進屋,便已是他們做夢也難求的了。路小三與掌櫃的去了半月還沒回來,都應該是有望的。更多的是如自己那般,遭人唾罵。

小七漫無目的在繁華熱鬧的街上走着,不知以後又該何去何從。

一時只覺天地茫茫如此之大,竟無他安身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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