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舊年
三年後,飛着薄雪的傍晚,幾騎人馬至洛陽城往林家一路奔去。
領頭那人青花馬,銀銜鑣,青年俊秀。
大約一個時辰,幾人便到了林府門前。
門口,幾個小廝正爬在高梯上給林府披紅掛綵,好一番熱鬧喜慶景象。
林家位於洛陽城西五十里,靠山而建,佔地數百畝,生意做得至西域北疆到蜀地江南,是洛陽一帶數一數二的大戶。
這樣的家世,自然是生女媒婆踏破門,生男姑娘跌碎心。
可不知爲何,林家兩位公子至今仍未婚娶。大公子二十有七,常年遊歷在外,府裡反倒難見到人,近年才收了些心;二公子也是二十有五,對上門提親的說的都是:雖已有了意中人,卻因大哥還未婚娶,不願越矩。
可如今那意中的姑娘也快近了雙十,是怎麼也不能拖的了,終於纔在近日定下婚期,正月十五。
說起這林家二公子,也是多少少女的夢裡郎君,生得儀表堂堂品行端正不說,對父母兄長極爲孝敬,處事手段圓滑,近年來在商場之上也是聲名鵲起。林老爺已漸漸不管家事,大公子好武,偏好浪跡江湖少與商場中人來往,林家的生意都是二公子在打理,手底下幾個商隊管事亦精明能幹,只有極爲重要的貨物,才由大公子出馬。
外面都傳言,林家將來的家主估計也會是這二公子承去,林家亦從不避謠。
是以這婚禮將有多少有頭有臉的人物來?怎麼能辦得不體面?
這隊人馬,便是爲林家二公子婚事奔波的林家家丁。
領頭那人翻身下馬,動作乾脆利落,旁邊一個小廝上來道:“七爺,老爺與夫人在內堂等您。”
那人點了點頭,便把馬鞭交予他,擡手解下披風抖了抖雪花,只着一身天青色袍子,疾步走進府內。
林家莊建得大氣,房屋構局廊亭轉合之間絲毫不見小兒女情態,青年很快便到了內堂。
堂上坐的正是他要見的老爺夫人。座上老者鬚髮半百,精神炯然,夫人端莊慈祥,正笑吟吟看着來人。
來人行禮道:“見過老爺夫人。”
“事情辦得如何?”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還是身體本就健壯,老者說起話來聲如黃鐘大呂,卻因臉色過於急切,倒顯得頑性大於威嚴。
那人回道:“婚禮所需事物已採買整齊,明日即會送上府來。”
“好好好!”老者兀自摸着鬍鬚哈哈大笑。
夫人嗔怪的看了他一眼,對來人招招手:“快過來坐下,老頭子樂昏了頭,外頭起了風雪,也不知先讓你休息一刻,喝杯熱茶驅驅寒。那兩個混小子也快過來了。”
“對對對!驅驅寒!”老者附和道。
那人有些靦腆,卻也依言坐過去,端起茶低頭喝起來。
不一會,林家兩位公子到了。
二公子一副疲乏模樣,眼角眉梢卻透着開心,一來便坐上桌子急着傳飯。相較之下,大公子沉着許多,雖然也是忙了整天,禮數卻絲毫不少,進門先與堂上三人見過禮才入座。
下雪天,飯桌上自然是少不了酒的,先前進來那青衣人平日極少沾酒,今日卻也被林家大公子添了好幾杯,頓時暖了手腳。
用過晚餐,又商量了些婚宴事宜,林老爺讓衆人回房休息,青衣人便先告退了。
林家只有兩位公子,這被稱爲七爺的青年,自然便是小七。
此時他已沐浴更衣正要就寢,卻忽然望見窗外雪花,生起一絲感概來。
三年前,洛陽天香樓上,也是飄着雪花,黑衣人一句:“小兄弟若不嫌棄,林家正好缺個小廝”。小七便到了林家莊,住進林大公子的耳房,當起他身邊一直空缺的近身小廝來。
說來,他本就是小廝出身,這差事自然好做。
到林家莊的第三日,便識破對頭安在林家的奸細,爲林家立了一功。
林家少了的那個小廝,正是因撞見他偷帳本而被害死,若再等他慢慢得手,死的便不只是個小廝了。
其實小七並沒理清裡面那麼多,只是在廚房見了那人幾次,總覺得不像是個當小廝的眼神,便與黑衣人,也就是林家大公子提了一提。
就因這緣由,小七與別的小廝有了那麼點不同。加之林家大公子習慣了事事自己動手,天寒加衣反還時常跟小七提幾句,小七整日不過掃掃房間,端端飯菜,大公子寫字時候磨一磨墨洗一洗筆,這差事當得可謂清閒至極。
隨後便是老管家老了,小七又會讀書寫字,便跟着他學些事打些雜,慢慢的開始跟二公子在洛陽城內走動,逐漸的包頭的布巾再換回玉釵,短打換了緞面長袍,房間也從大公子的耳房搬出來,單獨住了。
再後來跟大公子去蜀地運了幾趟貨,小七便成了林七。
站了半響,想得都快出了神,有人至背後給他披上裘衣,問:“你在想什麼?”
小七知道是大公子,笑道:“我在想,有錢人家看到的雪果然與外面不一樣。”
那人聞言,心中不由得一痛,卻說不來“你有現在的一切,靠的都是自己”這般安慰的話,只把他腰身攬了:“這裡冷,上chuang去。”
小七往他身上靠了靠,這才感到一陣寒意,便依言關了窗戶,同他往牀邊走去。
蓋了厚厚的棉被,又一直被摟在懷裡,沒一會,便暖過來了。
小七轉身面對他,想,這人也真是不會說話,若會說,又哪裡會過了那麼久才走到一起。
其實他來了林家這麼久,林家大公子對小七的心思,雖未曾明說出來,林家莊的人也隱約看出些苗頭。
小七自己自然更是早就明白了。
他吩咐管家栽培自己,使他由沒姓的小七變成林七。
他向來少言寡語,卻常問起小七衣服夠不夠穿,飯菜好不好吃。
他每每出門,必定帶上自己一起,路途上噓寒問暖,照顧入微。
媒人上門,從來都講的是已有所愛,卻並不提是哪家姑娘。
大公子對他的心意,小七雖不知因何而起,卻不是看不到,也不是覺得他哪裡不好。只是要小七與男人過一輩子,他不願。
他不願千幸百苦的出了醉紅院,仍與男人糾纏不清。他不願叫人看不起。
娶個女子,置幾畝薄地一間陋室,這纔是小七一直以來的願望,只有這樣,他才覺得是由一個任人壓在身下的男妓變成頂天立地的男人。
大公子不明說,小七就當作不知道,好在他從未做出半點不規矩的舉動,小七也就沒想過離開林家。他在林家吃的飯拿的錢,靠的是自己的勞力,不是誰**的男寵。
就這般過了兩年,小七並無一絲迴應,大公子卻毫無退卻之意,依舊不說不問不催不急,只一樣把他護得週週全全。
直到去年冬日,小七與大公子去北疆運一批極品玉石,途經一處災荒之地,大雪漫漫,路邊餓殍無數。
小七看到那些屍體,有的蒼老,有的年幼,有的還是紅顏便作了白骨,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皮肉下的筋骨,突然開了竅。
百年之後,誰理會你這一生相與的是男是女,還不都是白骨一堆,黃土一抷。
這塊心結一打開,就時時覺得大公子雖冷了些硬了些死板了些,卻實在是再也遇不到的好,也便明瞭自己心意。
可那呆木頭大公子還是不說不問不催不急,小七更拉不下臉主動說去。
這般又過了幾月,回了林家,正是草長鶯飛的仲春季節。
這日閒來無事,小七趴在水榭走廊上懶洋洋的曬太陽,欄外一片淺水,水上冒出幾片小荷,兩隻粉蝶兒嬉鬧着飛來繞去。
正覺得這景色好似在哪裡見過,林家大公子從走廊盡頭過來,黑緞大袍,嘴角輕抿。
此時候院門緊閉,沒半個人影。
小七腦中忽的晃過想起八年前,醉紅院裡做了一月的那個夢來,原來如此。
便回過身子對那人一笑,拉了過來。
之後才知道,那木頭似的大公子之所以不說不問不催不急,原因竟是以爲兩年前那榕樹下小七便應了他的。兩年來未曾摸過一次手攬過一次腰,小七僅僅是不拒絕他的照顧,他便當是已與他一起了。
想到這裡,小七不由得笑了一笑,遇到這呆子,真不知是他何時修來的福氣。小七想着想着,又往他懷裡靠緊了些,反正不必擔心他會做點什麼。
這呆子該睡熟了,小七摸了摸他的臉,還是那麼硬,不過嘴角微微有些弧度,便一點也瞧不出冷來了。
住在一起也快有一年了。
林老爺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林夫人暗自哭過兩次,二公子勸了她一勸,反把小七看得更親了。大公子與二公子坐了一夜,幾日後便向意中那姑娘家送了聘禮。
這人愛摟着自己入睡,小七也漸漸習慣甚至喜歡上這種習慣。
只有一點讓小七覺得既幸運又生氣,便是這人在從來不曾主動對自己要求過性事,哪怕有時明明有了反應,只要自己不動,他也絕不會動一下。
小七的過去讓他對男子間的性事沒什麼好感,大公子的體貼,或說死板保守,對小七而言,是幸運。可有時候卻也覺得好氣,身後都抵着了,卻一定要自己先有所表示他纔會行動,不然通常都是轉過身去,讓拉不下臉的小七暗自咬牙。
是以這兩人性事少得可憐,而那少得可憐的性事,還次次都是小七開的頭。每想到此就讓他感到丟臉,不由得在甩了甩頭,想把這事給甩出腦袋去。
那人突然緊了緊手臂,道:“累了一天還不休息。”
小七吐了吐舌頭,乖乖閉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