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舊年
當壓制的力道終於消失,身上那人重物般頹然覆蓋下來時,小七緊繃的身子也跨了下來。
這一夜小七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並不是他忍耐力多麼超凡,而是那可怕的疼痛讓他痛苦得甚至不能昏迷。
歇了半響,小七恢復了點力氣。身上那人睡得很沉,他咬了咬牙,艱難的掀翻那具身體,從供桌底下爬了出來。
夜依然漆黑,雷已停了,瓦上尚有輕輕的落雪聲。彷彿剛纔那詭異的驚雷從未發生。
小七想爬起來,股間撕裂般的疼痛卻因爲這個動作變得更加劇烈。小七雙腿打顫,只好死死的抓住桌腿,才勉強站起來,雙手撐在供桌上,才能保持站立的姿勢。
供桌上的銅香爐靜靜的立着,似乎還保留着之前香菸了了時的神聖肅穆。它供奉的是城隍菩薩,本該懲惡賞善的城隍菩薩。可這菩薩並不保佑百姓。
施暴的畜牲就躺在菩薩面前,毫無知覺,沒有一絲反抗之力,若用這香爐砸下去……必能腦漿崩裂!
這裡沒有其他人,誰也不會知道是自己乾的!
這種畜牲本就該死!
不僅該死,還應該死得無比悽慘,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
十八年來,惡毒的想法第一次在小七心裡盤旋,久久不去。
他定定的望向黑夜裡看不清形容的塑像,心內憤怒絕望苦楚攪作一團,百般掙扎。大約半柱香,一聲金屬落地的聲響在暗夜裡乍然想起,翻滾的餘音很長,最終依然被黑夜吞噬得一乾二淨。
小七離開了供桌,及其緩慢的往牆角走去。只邁了兩步,“撲”的一聲,再次倒在地上。他想再站起來,可這次沒了支撐,怎麼也站不起來了。
不能走,還可以爬。
小七以手使力,拖着麻木的下身往前爬去。
收拾好散亂的衣物,他將包袱捆在背上,依然用那種卑微的悽慘的姿勢,往廟外爬去。
股間是刀割般的撕痛,全身像散了骨架般無力,每動一下,痛苦便更增加一分。但小七沒有停,他知道自己必須離開這裡。
除了翻過高高的門檻,他爬得很順利,除了疼痛,並無一絲外來的阻礙。那人也沒有醒來的跡象。
廟外,雪雖然已漸小,但地上的積雪並未消去。一個灰色的瘦弱身影在那雪裡艱難前行,溼潤了一夜的泥土被外力拖過,便與雪攪成髒糊糊的雪泥,在那身影后留下長長的拖痕。
他的身上臉上很快便裹滿雪泥,衣服也打得透溼。冬天的寒風一吹,便如冰刀霜劍刺在肉裡,綿綿密密,不落下一寸肌膚,甚至連內臟也不放過。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離開了那破廟多遠,小七隻感覺到在地上摩擦的雙肘越來越疼,泥濘下的石子觸覺也越來越清晰。
直到天微微泛出來光來,遠遠的看到一團大樹的黑影,小七心中一喜,便朝那邊爬了過去。
那是棵榕樹,是以冬天裡枝葉也很繁密,擋住了雪花,樹下的泥土被盤根錯節的根系掩蓋,並無雪濘泥漿。
巨大的榕樹往往被村民視爲社神,這一株也不例外,祈求神靈保佑的紅色布條掛滿較低的樹枝,溼潤的隨風擺動着。
前後眺望,那破廟已不見了蹤影。身上的痛楚依舊,冰冷的寒風依舊,心卻安穩了下來。
小七靠在粗糙冰冷的榕樹根上,身體麻木,臉色平靜,不知是睡着了,還是昏了過去。
小七醒來的時候,躺在乾淨柔軟的牀鋪上,蓋着厚厚的棉被,十分暖和。接着他發現自己身上穿着乾淨的中衣,傷口上了藥,已不像之前那般劇痛,內裡的穢物似乎也被清理過了。
正覺得訝異,有人推門進來,手上端着冒着熱氣的臉盆。
一身黑衣,一臉肅然,正是前幾日到客棧來那個冷酷寡言的黑衣人。
困境之中遇見一個算得相識的人總是好的。想來他該是正好路過看到自己那副悽慘模樣,纔將他帶回這裡,又請了大夫爲他治療。
“你醒了?”黑衣人見小七醒來,便徑自把熱水端到牀邊。
“多謝恩公相救,請問這裡……”小七想起身行禮,卻全身無力,根本坐不起來。
黑衣人扶小七半坐起來,並示意他不要亂動:“這裡是客棧。你昏迷了三天,身上又有傷,大夫交代要好好躺着。”
黑衣人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語氣裡卻有一絲內疚,但因平日裡冷淡寡言慣了,很少有人聽得出來那細微的變化。
小七自然也沒聽出來,他聞言想到的是,大夫給他上過藥,也換過衣服,那他不是也知道自己……羞恥感讓小七感到難堪至極,但黑衣人卻並未流露出絲毫厭惡。
“醒了就洗洗臉,吃點東西。我去廚房。”黑衣人說罷轉身往外走去。
“恩公……不覺得厭惡?”小七小心的問出口。
“厭惡什麼?”黑衣人轉頭不解的問,眉目真誠,是真的不解。
小七放下了心,扯出一個感激的笑來。
黑衣人走遠,小七費力的擰起臉巾擦臉。三天了,怪不得渾身無力,原來已昏了三天了啊。
沒有他印象裡的髒污,粘上的泥水早已被人擦去了。
半響,黑衣人端了熱粥回來,遞給小七後便端起臉盆,將臉巾扭幹,掛好,做得十分熟悉。
用過飯,黑衣人用一種商量的語氣與小七講:“在下家中尚有要事,恐怕只能委屈小兄弟幾天了。不過馬車裡已備好厚褥,不會太過顛簸。”
小七還沒理解他話裡的意思,那人又道:“你到洛陽,是去投親還是返家?”
“小的是去找工……恩公怎麼知道我要去洛陽?”
黑衣人那張肅然甚至到了有點古板的臉上露出一個驚訝的表情:“小兄弟忘了麼?”
“忘了什麼?”小七不解。
黑衣人眼裡閃過一絲落寞,道:“沒什麼,就是我們已說好一道前往洛陽一事。”
小七不記得何時與他說好,也覺得奇怪竟會遇到這等好事,黑衣人武藝高強,若與他爲伴,至少這一路上便再不擔心遇到昨夜那種事情。此事對自己自然是百般好處,卻又擔心起黑衣人說過家有要事,他半路上救了自己,這幾天已耽擱下來,況且他本可縱馬馳騁,再因自己購置馬車減慢行程,就更過意不去了。
“這……恐怕會耽誤恩公家事。”
“小兄弟不必顧慮。家中有小弟主持,遲幾日並無大礙。”
“小的身上銀錢足夠,自己也能走到洛陽。”
“我們不是早已說好的麼?君子一言,駟馬難追!”黑衣人的有點急躁起來,話裡帶了點不容反對的口氣。再推拒下去反倒顯得自己太不識擡舉了,況且對自己而言這確實是再難遇到的好事。
“那小的就恭敬不如從命,謝過恩公大恩大德。”小七坐在牀上,也像模像樣的行了一禮。
“我們既已一道,哪裡還分什麼高下?”黑衣人與小七說話,眼神多是在周圍物件上,只有說句話時,一雙凌厲的眼睛正正的看着小七,“在下洛陽林方土,還不知小兄弟名諱?”
小七也是這時才仔細看他的臉,這人並不像其他武林人士那般顯眼。他面相生得冷硬,劍眉,星目,眼神銳利,鼻樑高挺,卻偏偏又帶着那麼一點死板和木吶,使得他看起來不會太可怕。
“多謝恩…林公子。我叫小七。”
小七明白黑衣人說的高下,是指自己稱他恩公、自稱小的這事。客棧裡呆了那麼久,習慣了把自己當下人。
“姓什麼?”
“小七……並無姓氏。”
貧苦人家多,黑衣人心知幾分緣由,便不再詢問這個問題,生硬的轉開:“既然如此,那咱們這就啓程。”
馬車果然如黑衣人說的,墊了厚厚的褥子,小七那傷走路都需黑衣人扶持,坐上去竟也一點也不硌人。
車馬快而穩,極少顛簸。
拉車的是那匹棗紅馬,鼻子裡噴着白氣,一幅不甘不願的神氣。
不知爲何,黑衣人並未僱傭車伕,而是自己揚起鞭子坐在車外駕車。
小七記得裘房玉說他是林家大公子,看模樣也並不缺少銀錢,每日住店都是兩間上房,最好的飲食,卻爲何要自己屈尊駕車?雖不解,小七也不多問,大約江湖人有江湖人的習慣和忌諱。
這樣一來,便如同小七一人獨佔整架馬車。雖百無聊賴,卻比時時面對黑衣人輕鬆得多,是以總是睡得多醒得少,除了到客棧住宿,極少下車。
黑衣人給了小七一瓶極好的傷藥,小七每日塗於患處,沒過幾日便能自行走動,上下車也不需黑衣人扶持了。
黑衣人話很少,在車外駕車,總是整天沒有聲響,像是沒這個人似的。幾天走下來,兩人交談的時間很少,說話也不過是“可有顛簸?”“飯菜是否習慣?”之類的問話。餘外便是幾次隱約問到小七是否記起樹下相約之事,然而幾次下來,小七腦內皆是一片茫然,那人也便再不問了。
直到一夜,小七做了個夢,才知道自己確有與他約定同去洛陽。
那天黑衣人收到家裡一隻信鴿,像是有什麼急事,小七的傷也已痊癒,他便快馬加鞭的趕起路來。結果錯過了宿處,兩人只好在野外露宿。
好在車上乾糧、火石、吊鍋等日用物件一應俱全,黑衣人在車外生火燒水,小七下車想來幫忙,黑衣人只叫他坐在一旁烤火取暖,自己動作熟練的打理起來,不像個大家公子,倒像常在外跑江湖的。
這夜,兩人清水就乾糧便把晚餐解決了。
小七卻覺得飯很好吃,火也很暖,甚至感覺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暖,哪怕是寒冬的野外露宿,也無絲毫冷意,甚至暖過路小三的被窩。
馬車夠大,容得下兩人躋身。
只是小七不習慣與外人同宿,睡得極不安穩,便迷迷糊糊的做起夢來。
夢裡一個少年,落魄的蜷縮在雪白的大地之中,掛滿紅布條的榕樹下。他鼻頭通紅滿臉髒污,衣衫破爛露出擦傷紅腫的手肘,或許再一會下去,便會活活凍死。
一人從遠處打馬而來,長身挺拔,馬匹矯健。黑衣,黑劍,棗紅馬。
那人翻身下馬,看着少年,雙目銳利有神:“在下洛陽林方土,請問小兄弟欲前往何處?”
少年睜開了眼睛,微微一笑,道:“洛陽。”
“小兄弟若是不嫌,便與在下一道罷!”那人抱拳,深深作了一揖。
黑衣人行事古板木吶,這一禮,是謝罪,也是承諾。
只是小七不知,夢裡那少年也不知。
少年只覺奇怪,又從未受過如此大禮,便掙扎着要起來還禮,卻牽扯傷處又倒了下去。
黑衣人亦不知少年所想,他只知再不接住少年便會讓他吃痛,便一個箭步將再次昏迷的少年帶入懷中,打馬揚鞭,濺水而去。
第二日與黑衣人講記得了,竟頭次看到這人的笑來,把那副生硬的臉孔顯得柔了好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