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舊年
溫玉公子能自行衝開穴道,可他只是個沒有一分底子的店小二,在這些江湖兒女面前,註定是弱者。
小七是第二天夜半才從牀底下爬出來的。
天再次黑下來,漆黑的空間裡,小七頭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懼。不能動不能發聲,就算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就在小七已經放棄希望的時候,身上突然傳來陣陣強烈的麻痛感,這種感覺和他強行亂動導致從皮肉骨骼裡產生的痛感不一樣,而是保持一個姿勢太久帶來的麻痹感。他知道這大概就是路小三所謂的穴位解開了。
房間裡有新客人,小七擔心吵醒了他們,躡手躡腳的走到門邊,一出來便直奔茅房。
茅房裡,捂着脹得發痛的小腹,小七忍不住再次哭了起來。
他親耳聽見早上來打掃房間的路小三說:“小七這傢伙也會偷懶了啊!”第二次,路小三急衝衝推開門,聲音急躁:“廚房沒有,後院沒有,到底跑哪去了?!”說罷又去另個房間找了。
他看見路小三的腳在屋裡轉了一圈,他想哭想喊想叫,想讓他知道自己就在牀底,想讓他救他出來,可是根本沒辦法發出一點聲音,沒辦法動一個指頭。
小七從茅房出來,正要往房裡去,這時後院門吱嘎一聲,竟是路小三與掌櫃的提着燈籠進來。
小七看着他們,臉上的淚還沒幹,風吹着涼颼颼的。
這晚小七縮在路小三的被窩裡,過了好久才睡着。
那之後,小七忘了當年那溫熱的帶了點薄繭的手掌。就算他們無意傷人,平常百姓的命在他們面前,也如同草芥一般微小。
再有江湖客來投店,他便是能躲便躲,除非大堂只有他一個小二纔會上前招呼。路小三也知道他對那些江湖客心生了畏懼,便時常自己搶先去了,反正他也喜歡與那些人說話。
時日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年底。年關將至,旅人都要回家團年,這京城裡的客棧生意便大不如前了,常常一天只有兩三個散客。
倒是到打尖吃飯的時間客人倒還算多。原來是城內城外的百姓們均趁此佳節閤家出遊,許多人因爲酒樓沒了位置,跑到小七他們的客棧將就一頓。
家裡近的夥計都告了假回家,路小三也早早的便告了假。他上次和老孃鬧得不歡而散,這回準備了一堆東西回去孝敬。連帶掌櫃的也走了。
相處這麼久,再加之之前呆的地方,雖然路小三從沒提過,小七心裡也知道他們這是去幹嘛。
客棧裡最忙最累的不是這一日三餐,而是那百十號房間的整理打掃,隨時需要的端茶送水。是以雖然夥計少了,客棧的活卻還是挺清閒。
掌櫃的走了,客人也沒有,老闆乾脆從大年三十開始關店休息。
三十晚上,整個京城鞭炮煙花霹靂啪啦到處響,家家戶戶都躲在暖和的屋子裡團年,小七孤零零的至醉紅院門口無功而返。
小七年來日積夜累,也存了十來兩銀子,卻連門都沒踏進去就被攔了下來。
也許是小七如今的模樣與之前大爲不同,頭上包的與一般男孩無二的布巾,身上穿的是灰撲撲的短夾襖,沒有一絲脂粉花俏。總之,那喝得醉醺醺的門房並沒認出小七來,聽他說要找寒江公子,從頭到腳打量了眼那窮酸樣,便嚷嚷:“寒江公子也是你見得起的?”
小七摸出銀兩,心裡其實十分不捨,若是能給寒江公子多好,杯水車薪也好過沒有。可又不願說自己之前也是這院兒裡的小倌,請他通融進去見見故人。
誰知那門房瞥了一眼,嗤笑道:“哼,這麼點兒?這時節,咱們院的寒江公子,等着請他遊玩的達官貴人月前就排起號了,輪得到你?”
或許是喝醉了酒,話就特別的多,又說道:“其他小倌兒倒是見得,不過看你這小身板,是來找人壓的吧?哈哈哈哈……”
說着還在小七身上捏了幾把。
小七許久沒被人如此調戲,一時怒急攻心,臉騰的漲紅起來,狠狠將那隻手打開,道:“我已不是小倌兒了!”那人漿糊似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小七便轉身逃也似的走開了。
如今在這冷冷清清的大街上,卻是一個去處也沒有。最終還是回了客棧。
客棧要過了初八纔開門營業,小七便天天往醉紅院跑。白天去過,晚上也去過,這回他也不靠近了,就遠遠的望着,看能不能在寒江公子出來或是回去時候遇見。
初八很快便過了。可惜天不從人願,整整八天,竟是每每錯過,反而是看到過房月一兩次。但這人並不可信,小七怎敢將銀兩交給他?
小七有些失落,因爲回到客棧便再難得出門了。
店是開了,回家的夥計們也陸續回來,住店的客人卻依然不多。老闆便安排小七他們將去年那些舊了的、損了的傢俱門窗等修繕仔細一番。
直到初十晚間,店裡來了開年第一批客人。
是如今小七最畏懼的江湖客。
又是在小七低着頭拼最後一塊門板時,一抹紅色的斗篷邊子定在了門縫裡。
大堂又只有小七一人。
風從門縫裡吹過來,冷得透骨。小七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果真,他擡頭一看,房月公子!房月怎麼會在外面?!小七差點驚呼出聲,猛的看見後面還有兩人,張開了嘴,話卻硬生生吞了下去。
房月身着的是大紅的皮毛斗篷,裡面穿的卻不像以前那般**。若是這兩人不知道他的身份,更或者房月是逃出醉紅院的,自己要是叫了他的真名……小七定定看着房月。
來人發覺小七的目光,快速打量他一番,皺了皺眉,又瞪了他一眼。小七便趕緊低了頭,往門口迎後面的兩位了。
跟着進來的是白衣持扇的俊美男子,黑衣的勁裝青年。
紅衣,白衣,黑衣。倒是那扇子與上次不太一樣,大冬天的還緩緩搖着。
小七不舒服的感覺越來越強,動作不免遲鈍了些。
房月不耐煩的看了小七一眼,道:“小二!兩間上房!端些吃食進來。”
又是兩間上房!
小七下意識不願事情都按那次重演,連忙說:“客官,上房都還空着呢!”
誰知房月並不領情,眼角眉梢挑了一挑,神色曖mei的看了那白衣人一眼:“我們願意擠,快帶路!”
小七恭順的帶他們上樓去房間,低垂的眼裡生出一分輕視。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狗改不了吃屎,就算離了那種地方,還是隻能靠男人養活。
房月一路的跟白衣人叫累,那人便拿話寵着他。黑衣人跟在後面,沒說過一句話。
小七將房月和白衣人帶入房內,正要離開,被房月一把抓住手臂。
“有什麼話,現在可以說了罷?”
臂上傳來的力道大得驚人,竟像被捏得骨頭都快斷了似的。小七連忙搖頭,使勁扭動着手臂,卻掙脫不了。
“客官放過小的!小的並沒有什麼話要說啊!”
房月奇怪的“咦”了一聲,丟開小七手臂。停了停,又道:“沒有話說?那剛纔你欲言又止的是幹什麼?”
“這…這個……”小七揉着發疼的手臂,小心的瞟了眼白衣人。
“不必顧忌他!說吧!”
原來那人竟是知道他身份的!既如此小七也就不再隱瞞,問道:“房月公子,寒……”
話還未說完,房月又猛的抓住小七兩隻手臂,神色竟然顯出十分的慌亂激動:“你剛纔叫我什麼?!”
“啊呀!好疼!!你別抓着我!”手臂上又傳來那種快斷了似的的痛,小七不由叫道。大概因爲是舊識,又都曾是相同的身份,小七對房月並不像在其他客人故意爲難時那般忍氣吞聲。
房月並不理會,只一直問他:“你快說,剛纔叫的什麼!”
小七被房月的反反覆覆搞得怨氣重生,自己說不必顧忌,現在又要瞞着出身,瞞就瞞吧,還下這般狠的力氣的抓他。他很少對誰生氣,偏偏是這個房月總叫他氣憤得緊。
雖然小七討厭房月,但若挑破他真實身份會陷人於不幸,小七也做不出來,只好低聲下氣道:“客官您別生氣,小的是認錯人了!”
可房月依舊不鬆手:“不對!你明明叫了的!”
小七欲哭無淚,直想把這房月打上一拳。叫,不成,不叫,還不成!
此時那白衣人終於出來,骨節分明的大掌輕輕往房月手上一搭,道:“他不會武。”接着便輕輕巧巧的將房月雙手從小七臂上卸了下來。
手臂上的痛楚忽的減輕,這時小七才發覺不對。房月怎麼會有這樣大的力氣!倒像是有武功的似的!
又聽得白衣人輕聲細語道:“房玉,好好跟他說罷,瞧把這孩子嚇得。”說着朝小七略表歉意的笑笑。
他叫的房玉!小七這才省得,自己大概是真的認錯人了。
不過房玉、房月,該不會……又是孿生子?房月公子竟還有親人麼?
小七正胡思亂想,只聽房玉哼了一聲,不情願的道:“這位小二哥,請問你是否認識胞兄裘房月?”
小七忐忑的打量房玉,最終點了頭。若房月公子家裡知道他如今的處境還願接他回去,也是他的福分啊。
果然如小七所想。原來裘房玉乃是江蘇富商裘家的二公子,房月正是他孿生兄弟。
十八年前,裘父在外行商賺了一大筆,帶着剛嬌妻愛子回家,誰知途中被歹人劫道,身邊又只有五六個會幾招三腳貓功夫的護院。一番混戰下來,裘父只護得懷中嬌兒,馬車被毀財物被劫,更讓他痛不欲生的是,夫人抱着的另一個孩子在拉扯中竟不知去向了。連夫人也因美貌差點被歹人搶走,還是一個護院拼着背後捱了一道尺長的刀口才將夫人救回。
回去後裘夫人日日以淚洗面,裘父找了不少人去尋,也報了官塞了錢,最終也只是了無音迅。悲痛了幾年,裘父便送才幾歲的裘房玉拜師學藝,以免再吃這種苦頭。
裘房玉學成下山已是三年,也尋了他的兄長三年,卻是沒有絲毫進展。平日裡也是個寵慣着的主兒,但每每見到父母思念兄長的眼淚,心裡也是難過得很,畢竟是孿生子,雖不說同心同感,也是一份血緣牽絆。
直到去年年底遇到鐵扇書生公羊無憂,才從他口中得知自己的兄長有可能在長安,連已是歲末也不顧,隨即千里迢迢趕來。途徑洛陽時遇到鐵扇書生的好友林家大公子,據說也見過房月的,便一道過來幫忙了。不過鐵扇書生卻說不清楚到底在哪裡見過裘房月。
如今他要問小七的,便是裘房月到底身在何處。
小七先看鐵扇書生。原來是他,幾年前到過醉紅院,點過房月公子的那個鐵扇書生。當日對他的灑脫頗有好感,誰知過了這幾年,竟全然不記得了長相了。
鐵扇書生嘆了一聲,道:“你說罷。”
小七這才小心翼翼的說:“在…醉紅院……”
鐵扇書生往日風liu慣了,遇到房玉短短數日,卻如醍醐灌頂一般,心境大變,收斂了起來。如今他不敢明說,自然是怕房玉知道他去過那種地方,還與他兄長有過肌膚之親,現在和房玉又是這種關係。
他的擔心並無多餘,房玉聞言,果然先是狠狠吐了句“混蛋!”,隨即破窗而出。看來千言萬語還沒時間發作,只因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做。
小七還沒來得及心疼新修繕的窗戶,便見鐵扇書生苦笑一聲:“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話音未落,人已跟了出去。
緊接着隔壁房間也竄出一道黑影。
小七忙跑過去看,好在那房間的主人是開了窗才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