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似是格外漫長,從國公府踏出之後,強買了屠夫的豬膽,又帶着蘇青鸞回到義莊來。
義莊的外面有兩個衙役看守着,蕭九這會不想驚動其他人,於是便帶着蘇青鸞從後牆翻進去,直接回到她住宿的裡屋去,只是後頭的院子和小廚房之前被燒了,這會也無甚大用。
蕭九無心去看其他的,只替她換了一身衣衫便坐在窗臺上,推開窗戶一言不發的看着外頭。
他的側臉映着夜色透着無邊的好看,月色有多皎潔,他便有多孤清,此時瑩瑩夜色與他像是融爲一體了似的,靜靜的守護着牀笫間呼吸平穩的女子。
蕭九兀自陷入了沉思當中,他有太多需要去理清的東西了。
國公府的這場盛宴,那個康人的催眠,以及……蕭肅容!
在地窖中的時候,他看蕭肅容的那一眼,蕭肅容當時也在看着自己,哪怕他當時已經被打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但蕭九還是忽然感受到了他刻在骨子裡的那種堅韌。
那一刻,蕭九說不心驚是假的。
他伸出自己的手,雙手袖長指骨分明,因爲從小練武的緣故手上佈滿了厚厚的繭,他將這手握成了拳頭,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的拳頭,緊握住的關節因爲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蕭九心中是知道的,這具身體裡拄着兩個人,兩個截然不同的靈魂,而他只是一個只能躲在暗處的、殘暴的人,今天從蘇青鸞的眼中,他也是看到了自己的殘暴。
可,這纔是真正的自己。
甚至,蕭九時刻都做好了一個準備,那就是與身體裡的另外一個自己,遲早會有一場生死較量的,這具身體,只能容得下一個人。
他本以爲,還能再延長一段時間見面的,他本不想這麼快和另一個自己見面的,可是桑珠這一次催眠了他們,他們提前見面了。
但這都不打緊,讓蕭九一直耿耿於懷的是蘇青鸞臨昏迷前的要求,“放過他。”
蘇青鸞是專治心病的,她必定是知道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會有一場較量的,所以,她替蕭肅容求情了,蕭九從喉嚨處感覺到一抹苦澀的滋味。
青鸞啊青鸞,你既然知道我們兩個必然只能存一,爲何……還替他求情?
她居然希望阿九放過他。
你難道不知,我喜歡你嗎?
若他活着……便只能我死,此事沒有任何迴旋的餘地。
在蕭九不斷的想着這些事的時候,蘇青鸞已經醒了過來,她只將眼皮睜開,手腳依舊還在發麻階段,尚未能徹底活動,於是她便安靜的躺在那裡,睜眼望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坐在窗邊蕭九的側顏。
這人的側顏十分的耐看,蕭條之際斜眉英挺,順着鼻樑挺下的弧度,側顏給了最好看的剪影出來,他便是不說話,就這麼坐在窗臺邊上,一隻腳蜷起來,將手搭在膝蓋看着外面夜色,如同凜冬寒霜中盛放的一抹冰花,孤冷決絕。
就是這孤冷與決絕,讓蘇青鸞想起他的手段之狠,記憶中鮮血混着腦|漿一起噴在自己臉面上的那種黏糊糊的、溼漉漉的噁心此刻又再度泛了起來。蘇青鸞一張嘴,忽然又覺得嘴巴里苦得緊,她不禁皺起了一張臉,悶哼了一聲出來,“苦……”
蕭九被驚動過來,“你醒了?”
蕭九轉過身來正好看到了整張臉皺成一團的蘇青鸞,他目光先是狐疑了一下,而後又瞭然,他先去倒了一杯水過來,“餵了整顆豬膽,一時半會是會難受些。”
蘇青鸞本來想伸出手去接過杯子的,但是蕭九卻挨着她身邊坐下,用自己的身軀給她當依靠,逕自將水拿到她的嘴邊喂她,蘇青鸞本能的一怔,擡眼看向他的時候,不由自主的多望了一會。
模糊的記憶之中,他兇殘暴力,單憑一雙拳頭便將敗家子打得腦|漿都迸出來了,當時的情景不可謂不深刻。
地窖的出口微光薄弱,正好那一抹光打在站直的蕭九身上,他微微側首的時候,只看得到他的半邊顏,眉眼還是那眉眼,但整個人卻傳透出一種冰冷陰寒。
可能是感受到了蘇青鸞的疏離,蕭九擰眉不解的問:“怎麼了?”
對於他來說,誰欺負了蘇青鸞都該死,捍衛她的尊嚴以及保護她,必須盡以全力,哪怕付出生命,所以他並沒有覺得不對,而且,這也是該做的事。
蘇青鸞搖搖頭,乾澀開口,“沒,沒事。”
她還是不習慣小鳥依人的模樣,逕自坐直起身來接過水漱了一下,但那豬膽之苦豈是那麼容易清去,所幸也罷了,蕭九接過她遞回來的水杯,起身道:“過些天就好,豬膽無大礙,要是覺得苦,等天亮了我上街去爲你買些蜜餞回來甜甜嘴……”
因來的時候是半夜,蕭九也沒能爲她置辦這些,可他的話還沒說完,蘇青鸞卻打斷了他,“你見到他了?”
爲了讓蕭九更好的理解她的意思,蘇青鸞又添了一句,“蕭肅容。”
蕭九杯子還沒放回到桌面上,便因爲這個名字頓住了,一會之後他纔將杯子放下,“嗯!”
他沒有迴避,也沒有贅言。
而蕭九這麼坦白,蘇青鸞也一時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了,瞬間兩個人都凝在當處,許久之後蘇青鸞纔再度開口,“阿九,肅容他……其實是個好人。”
她感受到蕭九的目光鄭重的停在她身上好一會,過了一會才道:“我知道,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了。”
“發生的一切,都是假的。”蘇青鸞直到這一刻才豁然明白髮生的一切,她擡起頭來對上蕭九審視的目光,“你和肅容本來就只能共用一具身體,現實中根本就不可能碰面,唯一能碰面的機會,那便是在虛幻的意識之中,所以……發生的一切,我們都被人催眠了,我們被催眠進了某個他們製造出來的虛幻場景中,按照他們的安排發生了一切不可思議的事情。”
這也解釋了爲什麼死了那麼多人,蘇青鸞怎麼查都查不到真相,因爲真相就是……都是假的。
“但是,我是什麼時候開始被人催眠的?”這一點蘇青鸞也必須好好的捋一捋。
從地窖中被蕭九抱出來的時候她覺得全身虛軟無力,越來越沉,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什麼時候中了迷|藥,但是那個時候她所發生的一切全部都是在別人的催眠之中,他們的意識全部被別人控制着。
現實中,桑珠給她喂下了大量曼陀羅,所以纔會導致她在被催眠的意識中越來越沉重昏迷下去。
蕭九也陷入了沉思當真,“我一開始也很納悶,什麼時候居然又醒來了,我在亂葬崗的時候見過蕭肅容,那時候只是懷疑不敢確定,我也是直到地窖裡才豁然明白的。”
“所以你殺了璽揚陽?”蘇青鸞忽然這麼一問。
是因爲知道那是幻象,都是被人催眠而製造出來的幻象,所以才下那般狠手的嗎?
然而,蕭九卻搖了搖頭,“我不想騙你,換做現實中,你被人這般欺負,我也會親手殺了他。”蕭九目光炙熱的看着蘇青鸞,“你是個看心病的醫生,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蕭肅容的陰暗一面,我不會手軟,更不會像蕭肅容那樣懦弱無能,連一個你都保護不了……”
“他不懦弱。”蘇青鸞下意識的爲蕭肅容辯解,聲音很細,但是卻是很堅定。
從璽揚陽對她下手開始,蕭肅容哪怕難以抵抗,最後都是用命張開了一雙手擋在她的跟前,哪怕到最後失去了理智,依舊機械般的強撐起來,站在跟前。
他是沒有半點武功,但不代表他懦弱無能。
不知爲何,聽到蘇青鸞爲蕭肅容辯解,蕭九的心裡忽生了一股不悅,他轉過身去不看向外頭,雙手負在身後不說話。
蘇青鸞盯着蕭九的背影,體內麻藥還沒褪盡,全身依舊泛着一股淡淡的無力,她乾脆將身子靠在了牀沿邊上,閉上眼睛仔細去想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到底,我是從什麼時候被催眠的?”蘇青鸞喃喃的說着。
蕭九本不想在她面前低頭的,但是聽到她這微弱的聲音時終究是忍不住回頭看她,這一眼,便挪不開目光了,她便是如同秋水海棠那般靜靜的綻放在夜色之中,無爭春光,只邀月色,皎潔清澈無邊。
蘇青鸞依舊閉着眼睛,在細數這些事情。
“應當是……那場雨……”
蘇青鸞的聲音平和細微,但是思緒卻忍不住飄回到當時的情景去。
那天早上,她本來是和小藥一塊打算出城的了,誰知道連夜義莊居然從天而降六具屍體,爲了躲避韓贇的糾纏他們不惜在義莊後面放火脫離。
後來在街道上衝撞了璽揚陽的人馬,撞翻了他那株價值連城的紫株珊瑚,而後被追殺……翻進箱子裡,一路跌跌撞撞,最後卻和小藥分離了,她與蕭肅容在破廟裡避了一場雨。
蘇青鸞記得當時恍恍惚惚的,睡了一覺。
雨晴後,從破廟裡出來,當時只覺得一切又恢復了平常,可是現在回想,當時一切都透着怪異……比如,當時他們從郊外踏着泥濘一路回到城裡,回頭望去時,身後卻連半點痕跡都沒有,足跡與泥濘了無蹤影,還有後來破屋前的那場雪,再回去的時候卻了無痕跡。
誰說三月早春有那麼大的雪?
事出反常,連天氣都反常,在現實中怎麼可能會發生,只有在催眠出來的世界裡,一切都能被人爲安排下的情況纔會發生。
有人藉着那場雨,催眠了她,把她從現實中強行催眠進了一個虛幻出來的世界裡,其實……她們看似過來很久,看似發生了很多事,但是依舊停留在這一天。
小藥從來都沒有失蹤,只不過當時他們全部被抓走了,這點從她睜開眼身在國公府,小藥還在身邊能夠確定,而她在幻境中一直聽到有小藥的聲音,其實那應該是在現實中小藥的呼喊,導致蘇青鸞在幻境中也聽到了。
從那場雨停的時候,蘇青鸞和蕭肅容從破廟踏出來的那一刻,現實中其實發生的應該是……他們三個人被璽揚陽擡進了國公府,被桑珠強行帶進了他們特地製造出來的情景幻境中。
他們從那場雨之後所發生的一切,所遇到的人,所死去的人,都是幻境安排好給她遇上的,只是……這樣安排,到底是爲了什麼?
桑珠,到底想給她表達什麼?
現在,只不過天剛剛黑下去而已,夢裡所發生的一切那麼驚心動魄,到最後只不過是一場催眠幻境罷了。
徹底明白了一切的時候,蘇青鸞忽然睜開眼睛。
“從雨晴出了破廟的時候,我們就被催眠了。”
她一睜開眼的時候忽然對上了蕭九的眸子,很顯然蕭九也錯愕的尷尬着,他也是沒想到蘇青鸞會好㾆睜開眼睛,頓時兩人都陷入了好一陣窘迫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