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晨曦未盛,踏馬行來露沾滿衣。
馬蹄在山坡腳下停駐,駿馬低着頭吃草,蘇青鸞就站在這山坡腳下展望而上,那青翠北坡一望無垠,她頓時潤了眼角。
但想起的君無雙說過的,整個北坡還有哪裡可藏人?
思來想去,除了那地宮,再無旁的了。
當日是進去過了一遍,也在地宮另一邊找到了挖來藏兵的暗道,但……難保還有錯漏的地方,蘇青鸞擦了擦眼角,拎着那口箱子朝着地宮的入口處走去。
淡綠羅裙,隱入這片綠坡,在推開北坡那道厚重的石門時,蘇青鸞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
與此同時,東方乍亮,日頭的光輝徹底升上天空,照下的光影徹底打開了黑夜的幕布,投入北坡不遠處那密密叢林中的時候,黎橦與身後蕭九並立於馬上。
“拔營!”
一聲蒼老的聲音豁然傳遍周遭,蕭九望着不遠處雲城的城頭上,獵獵旌旗迎風招展,恰似十年前光景,卻也並非十年前光景。
看西邊月影已落,昨晚滿月,也無血色。
雲城那邊,滿城百姓正雜亂無序,君無雙那邊即便調派來人手,一時之間也根本無法將流民全部處置好,更何況,城外還有病重者。
城樓之上,蕭定山一直站在那裡不動,目光緊緊的盯着前面風雲乍起之地,有滾滾煙塵逐漸吞噬了遠處官道,那是行軍而來的蹤跡。
前方斥候快馬加鞭而來,一路高喊着“有敵來犯”,斥候在跑到城門前的時候,甚至跑斷了馬腿,直直的朝着城門口處撲倒了過來。
外頭,流民瞠目,大夫咋舌,就連那些在城外遠處堆起柴堆將病死的屍體燒燬時,也愣住了。
一時之間皆都無法接受耳邊聽到的,這外敵,不是已經多年不敢來犯雲城了嗎?
怎的今日……
在城裡頭,小藥帶着人在抓藥煎藥,君無雙帶領衙役清理昨夜慌亂的街道,遠遠的聽到斥候那戰報來時,也都怔住了。
在所有人都未及反應過來的那一刻,一直站在城樓上不動的蕭定山豁然下令,“關城門,備戰!”
“呀”!
城門被推動的那道沉重的聲響,今早纔開過一次,卻沒想到這才短短半個時辰,卻又要關上。君無雙大驚失色,這手上的公務才處理到一半也顧不上了,徑自拔腿往城門的方向跑去。
“不能關,外頭還有……”君無雙的聲音和步伐止不住城門關閉的速度,他往下“無數百姓”的話音還沒說完呢,“砰”的一聲重響,城門再度重重的關上,城樓上士兵戒備,城門下這一道門彷彿被關上的煉獄的門,將外頭的生命全部推往鐵蹄下,推往十八層地獄。
地獄裡,漆黑了一片。
穿過前面那段漆黑的通道,蘇青鸞順利進入了地宮,她將牆壁上的松油燈給點燃,漆黑的地宮之中登時亮堂了起來。
這裡是來過的,之前堆滿了無處可去的流民看不清楚,這會流民散去,反倒給人一種空洞無邊的感覺,她順着燈影轉了個身,想再往之前刻有壁畫的地方去。
那邊是之前發現過雁翎軍線索的地方,蘇青鸞至今不清楚那裡到底是誰畫上去的,又是誰毀掉的……此人,必定知道當年整件事情的經過。
燈火熠熠,搖晃着蘇青鸞的身影一路往裡頭走去,最終光影交疊映在那面壁畫上。
去而復返,再看一次也是如此。
前面能示人的依舊斑駁在牆面上,不能爲人所知的,早在不知道多少年前已經全部被毀掉,斑駁脫落。
蘇青鸞順着牆面仔仔細細的摸了一道,甚至連牆面縫隙都不肯放過,可最後除卻沾染在指尖上的泥土灰塵,再無其他。
她將轉向之前他們離開時候的暗門處,又放棄了那邊的想法,那邊是通往出口的,而且又是後來挖的暗道,不可能會有當年的線索。
於是,她再將目光放向另一邊的房間,那邊應當是有其他的去處,她往那邊去。
那邊深遠又黑,即便是蘇青鸞這種從小在義莊里長大的都不免放緩了腳步,一種迎面而來的深寒之感讓她戒備了起來。
不知爲何,越往裡走,越是有一股難掩的臭味醺來,走着走着,蘇青鸞的腳步才戛然止住,她豁然想起,這裡先前是有些染病的流民在這裡居住過的。
安全起見,她從袖間取出一條手帕捂住嘴鼻。但雖然如此,可越往裡走,那股熏天的臭氣就越是濃重,就像是……
蘇青鸞娥眉一蹙,心裡隱約有了猜測,就連腳下往前的腳步也都越沉重了起來。她打小在義莊長大的,這種味道她太熟悉了,那是死屍停放腐爛的味道。
而且,味道這樣密集,怕不是……有無數屍體!
有了這個想法,蘇青鸞忍不住打了個抖,就連手上拿着燈火的手也都順帶着顫了一顫,她踏着燭影繼續往前走,在轉入那邊房間的時候,她呆住了。
即便預想之中,這裡面應該是有停放屍體的,即便是知道這些屍體可能已經潰爛了,但是……當她親眼看到這麼多屍體停放在這裡面的時候,卻禁不住後腦勺一陣陣的發麻。
老的小的都有,有的跪伏在地上,有的蜷縮在角落裡,有的呈死前抓撓自己的姿態,有的仰頭哀鳴作絕望態……一眼看去,這裡寬敞,寬敞得她竟一時難以估量出這裡到底有多少具屍體。
而且,就照這些屍體的腐爛程度,全部都是軟組織糜爛崩潰的程度了,看這樣子這些病死在這裡的,超過半個月了。
“半個月了。”蘇青鸞數着這個時日,暗暗心驚了起來,不禁覺得背脊發涼,“這麼說來的話,時疫不是在最近纔開始的,而是在半個月前,君無雙……”
君無雙錯估了病情起源的時機,而那些涌入雲城的流民說不定……早在半個月前便染上了。
這樣一來,整個雲城危矣!
蘇青鸞登時有些手足無措了起來,她看着眼前場景,竟隱隱覺得後怕,“時疫如果在半個月前就流行開了,眼下流民進雲城無異於投毒。不行,我得回去,君無雙一個人處理不來的。”
她提着箱子的手一緊,轉身要走的時候,眼角餘光卻被挨在牆角邊上一個屍體給吸引了去,腳步也重新轉了回去。
正確來說,吸引去她目光的不是那具停放在那邊的屍體,而是、屍體後面的那堵牆。
那個位置說來也巧,正好是牆角的邊緣,本來的直角在屍體挨倒在那的時候,偏生那直角稍稍斜了過去,就好像……那堵牆原本應當是一道暗門,不顯山不露水纔對,可是因爲這具屍體的倒下,可能觸碰到了哪個開關,竟然歪了一道縫隙出來。
這是之前來這裡沒有看到過的,透過那道縫隙看去,蘇青鸞整個人的心都被提了上來。
裡面還有流民嗎?
又或者,兄長是否藏在那裡面?
近在咫尺,又不確定,蘇青鸞的心裡忐忑着,原本想來離開的步伐卻再也難以自控的朝着那邊走了過去,她將屍體給放到另外一邊去,然後鑽進那裡面去。
手上的油燈本就年久不耐用,燃燒至此也早滅了,蘇青鸞乾脆將那燭臺往邊上一放,只拎着那口箱子走了進去。
漆黑一片,真像從人間走進地獄裡啊!
每走一步,蘇青鸞都格外小心,但每走一步內心也格外的震盪,前頭有什麼?
流民時疫?
半活死人與兄長?
又或者,還有其他?
繡鞋靜靜,碾踏過地面上的細碎塵土,那一絲絲不平穩的感受自腳底鑽上來,蘇青鸞只覺得自己像是全身毛孔都張開了那樣,屏息感受着周圍的每一分變動。
她不敢懈怠,在這極靜極黑的通道里面,她不知道通往何方,爲了防止這窒息的感覺籠罩心頭,在這種極度幽暗的情景下崩潰,她只能不斷的在腦海中想各種事情。
她想起了師父,她長得醜,脾氣又兇,每次都愛罵她。但師父又說她有天賦,極其愛惜極其耐心的將自己一身本事全教給自己,除了釀酒之外。
兄長就不一樣了,師父說他只會舞蹈弄棍,跟他母親一點不像,當然從不提父親……
但兄長每次都會保護青鸞啊!
蘇青鸞如此想着,不禁抿脣一笑。
而後,她又想起了蕭肅容和阿九來。從前,她還將這兩個人格當成兩人看,淡後來越發知道他的事,才越發明白,他只是中間丟失了某個記憶罷了。
到後來,燭影搖紅,他既溫柔又霸道,蘇青鸞隱隱覺得,阿九就是肅容,肅容就是阿九……並無不同呀!
就是,她丟了庚帖。
她願意去相信阿九,不是他做過的事情,他們可以一起攜手去將真相查清楚,她要返回去拿那更庚帖的啊,可是……被蕭定山撕了。
昨夜月下孤影,她真恍惚覺得蕭定山就是阿九了,他們兩人在恍惚間,竟真的好像。
蘇青鸞如此想着,手裡忽然一握,顫了一下。
又看這前面暗無止境的通道,她又想起一事,她是記得在城主蕭璟的青山居寢室下面,也有一條漆黑的通道,第一次走的時候,蘇青鸞也差不多是這種心情吧。
不知道通往哪裡,但是必須走下去!
結果,青山居下面那條通道是通往凌雲閣的。
那條通道她躲藏過一次,後來蕭九在城主府裡被圍殺,最後應該也是靠着那條通道躲到凌雲閣裡救了一命,連續兩次的救命通道啊,竟在城主的牀底下。
而城主,竟然從來沒想過貓膩就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
那這次這條通道呢?
通往哪裡?
蘇青鸞不知道。
只是這一路走來,她腦海中想得太多太多,就是是一路漆黑的通道,這極黑極靜的空間反倒給了她另外一種安靜與專注,她緊緊的握着手中拎着的這個箱子。
她怎麼可能忘記自己是在哪裡發現這口箱子的,阿九爲何要藏這箱子裡的頭顱?
她走着走着,下意識的跟着這通道轉了個彎,就在這一轉彎的當間,就在這忽然之間,她彷彿……把從前所有未曾解開過的謎題,全部解開了。
可是在解開的這一刻,蘇青鸞竟覺得整個背後冷汗淋漓,潸潸然的,竟像是從冰水裡出來似的。
“真相……竟是如此嗎?”蘇青鸞停住腳步了!
前方,她看到了一道四四方方的縫隙,就像是門縫,從外頭透進來的光亮將這道門給圈起來,投入的光影正好罩在蘇青鸞的身上。
前方是什麼?
這一路……蘇青鸞不費吹灰之力的走了過來,可又像是費盡了所有的精力走了過來似的,她顫顫的往前走,走到那道門邊上,伸出手去,一推!
那道門,厚重的石板,冰冷的觸感,這似曾相識,這何其熟悉的感覺啊!
當她徹底推開那道石門的時候,站在石門跟前看着眼前場景的那一刻,蘇青鸞徹底呆住了,映在眼前的場景是她怎麼都不曾想到過的。
眼前所見的景象實在是超乎意料太多太多了,以至於她站在當處訥訥許久,只得一句:“這一路走來的盡頭,怎麼會是這裡?”
“竟然會是……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