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內,好一陣的安靜,唯有風吹檀香,寂寂香菸飄過紅紗布下,嫋嫋升騰,偶有風破戶,吹得房內老朽猛咳不已,這一咳,許是傷到了心脈肺腑,竟止不下來。
旁邊的灰衣少年趕緊端來湯藥,喂也喂不進,只能在一旁急得團團轉,繼而怒向蘇青鸞,“師傅怎會知道這些?師傅一生行善,哪裡會知道這些風月渾事,你們走罷。”
他說着話,赫然發現從師傅的口中吐出了一口黑血,觸目驚心。
蘇青鸞將那顆頭顱捧起,略顯得無奈,“師父臨終時,沒能等到雲英釀開封,她交代我等到雲英釀開封之日,帶她過來超度亡靈。”說道,她又嘲諷的笑了起來,“哪有亡靈可度呢,無非就是一口怨氣咽不下。大士,你鬱結於心不去,誰也度不了你。”
說罷,她帶着頭顱走出禪房,在經過蕭肅容身邊的時候,瞥了他一眼,“把酒帶回。”
蕭肅容“哦”了一聲,拎起酒罈子的時候,又忽然覺得不對,“你真把我當下人使喚了?”
在追上去的時候,忽見蘇青鸞停下腳步,轉過身來一雙眼冷冷盯着他時,蕭肅容適時的噤聲閉嘴,可以看得出這個女人心情不好,特別是她此刻手上還捧着那顆頭顱。
她回到棺材旁,將頭顱再度放回去的時候,只聽得禪房那邊的方向那少年大呼一聲,然後撕心裂肺的哭,“師傅,師傅您不能再動了!”
隨着哭喊的聲音,但只見葫蘆大士拖着殘軀一步步走出來,衣衫上還沾着血跡,他猶不死心,顫顫巍巍的朝着葫蘆藤下而去。
“當年我在葫蘆藤下一夢,我……我該回來,該回來的,佛祖定然還在葫蘆的夢裡等我。”
蘇青鸞看着他這樣,沉默了一會,徑自說了句,“肝氣集結,失心於夢,這鬱結之病不去,心病不除,他會死得很痛苦,人心……是最難下藥的。”說着,她反倒懶得將頭顱再放回棺材裡了,而是徑自走了出去。
所謂鬱結,乃憂鬱之情積結於心,謂之心結,後世謂之“憂鬱之症”。
蕭肅容自然樂得丟掉這沉得要命的棺材,他將酒罈子丟給藥童之後,也離去了。
他追上蘇青鸞,始終是有些不解的,“你那些裝神弄鬼的手段是如何做到的?在街上起火那會,還有剛纔,葫蘆大士都像是被你抽了魂似的,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蘇青鸞停下了腳步,忽而朝他冷笑了一下,“我在義莊看死人,順便看看人心!”
蕭肅容背脊一涼,“果然姑娘,不是凡人。”但背脊雖涼,可好奇心終究不減,蕭肅容又撐起勇氣,問:“你說他心病鬱結,真有這種心病?”
蘇青鸞冷睨着他,原以爲她此時心情不好應該不會說的,誰知她竟有這性子回他,“人有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礙於六慾眼耳鼻舌身意,人會生病,心也會生病。”
蕭肅容聽得奇了,“你裝神弄鬼的吧,心如何會病?要有病,你倒是給我看看呀!”他說着擡起頭來,正好和蘇青鸞的雙眸對上。
他忽然發現這個女子的眉目十分特別,特別是這一雙瞳孔,清澈見底,瞳孔黑如曜石,相傳只有心思純淨徹底之人才能如此清澈,清澈得足以窺探人心。
蕭肅容忽然想笑,就這沒良心的女人,心定然是黑的!
可誰知蘇青鸞竟開口了,異常嚴謹,“一身紈絝氣息,油滑腔調,可掩不去你家中高堂早逝,令尊不喜……”
小藥童在一旁聽得眼睛都瞪大了,小聲的扯着蘇青鸞的手,“小蘇,就是討厭你也掩飾點,嘴巴太損不好。”
可蘇青鸞並不聽藥童的勸阻,依舊更進一步,“我見你手有老繭,分明是練武所致,可你卻裝作一副不會武功的樣子,你怕是在掩飾什麼吧!或許……你身處困境明哲保身,身懷武功卻不願外漏。等等,不對!聽口音你不是錦城人,既是如此,你這般僞裝自己想必不止身處困境,你這般長袖善舞八面逢源,還有走不出的困境?想來,你是錦城囚客吧?”
此時的蘇青鸞一步步逼近自己,蕭肅容忽然有些膽戰心驚。
這個女人,一五一十的窺盡了自己的心思,他忽然有些瘮得慌,他趕緊避開她的眼眸,忽而低聲笑道:“姑娘這張嘴,好會損人啊,我要說不是呢?”說着,他伸出自己的手,“這手上的繭,是喝酒划拳劃出來的。”
“是嘛?”蘇青鸞倒是認真的盯了他的雙掌看,明明就是常年練武,還狡辯。想着,蘇青鸞也不與他辯駁,隨後擡起頭來雙脣向上一勾,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眸瞬間燦若星子。
但以蕭肅容對她這萍水相逢短暫的認知告訴他,這女人善變,忽然這樣無害的模樣,必有下文。
果不其然,她忽然出手,將蕭肅容的手腕一扣,反手一擒,但只聽得“啪”的一聲,骨頭脫臼的聲音伴隨着蕭肅容的慘叫聲,小藥童在一旁聽得全身起雞皮疙瘩,“下手輕點。”
蘇青鸞鬆開了手,一臉狐疑,“真不會武功?”她難道診錯了?
怎麼可能?必定是他裝的,料想此人不簡單。
“你就繼續裝吧!”蘇青鸞索然無味,繼續朝前方走去,“走吧,前面有個廢棄屋舍,我幫你把骨頭接回去。”
小藥童可憐的看了他一眼,然後緊隨着蘇青鸞而去,只留下蕭肅容那那裡扶着自己脫下的手臂,既痛又扎着心,“人心都是肉長的,你這女人,心是茅坑裡撈出來的吧!”
有這樣試探的嗎?
他像是說謊的人嗎?
但此刻他拖着這條廢手,也不好再回城,只能暫時忍着痛跟上前去。
前方的確有一廢棄的屋舍,遠在阡陌,前方迎着早已同樣被棄驛道,雜草蔓蔓,後方連着遠阡,不遠便是那道斜斜的山坡,可以想象得到多年之前,這裡也曾車馬喧囂,塵埃飛揚。
可惜,當他們到達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下來,廢棄的屋舍顯得孤寂無比。吹去灰塵,依稀可見其中佈置,應是迎來送往的酒肆或茶舍,小藥童在外面大喊着:“你們來看,這裡還能看到玄音閣那株葫蘆藤呢!”
“小藥胡扯,相隔這麼遠,哪裡能看得到!”蘇青鸞當做聽笑話似的,坐在這裡面雙手拉着蕭肅容的手臂,在說話的同時一拉一扭,頓挫之間動作利爽,毫無手下留情之心,直痛得蕭肅容大叫了一聲出來。
但這一聲痛呼過後,蕭肅容發覺自己的手臂竟也無礙了,他收回了手猛地站了起來,“我蕭肅容好歹也是有頭有臉之人,今日被你戲耍使喚,換了你那一車酒,咱們兩清了。”
蘇青鸞沒想到他會這麼氣惱,一雙明眸望住他,不知怎麼,蕭肅容竟有些害怕這個女人認真的望自己,她就像是個妖精,一戳人心。
按照今日對蘇青鸞的瞭解,原本以爲她不可能這麼輕易放過蕭肅容的,可眼下見蕭肅容暴怒,蘇青鸞沉吟了一陣,竟道:“算了,想喝再等十年就是,橫豎今日……”她話沒有說完,卻是徑自嘲諷一笑,輕搖着頭,“師父的遺願,我也完成不了。”
今日蕭肅容在場的,他也知道了這頭顱生前所託非人的悲慘,可他亦有其他疑問,“爲何你師父臨了了,還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居然還能特地等了這壇雲英酒開封纔來?”
想來也是好笑,幸而今日雲英釀開封,那葫蘆大士還未閉眼,倘若再晚幾天開封的話,豈不是等他老人家圓寂了,屆時白骨對白骨?
誰知道,蘇青鸞卻道:“她是我師父的姐姐。”
如此一說,蕭肅容先是一愣,而後恍然,雲英娘子貌美,擅釀酒,卻有一個脾氣古怪,貌醜至極的妹妹,名喚雲落。
蕭肅容斷然沒想到,她故事所說的雲落,竟然是她師父,如此一來,他忽然能明白爲何蘇青鸞這般執着了。
“書生薄倖,雲英娘子死去三十年心結未解。我師父可憐自家姐姐身首異處,只剩一顆頭顱草草安葬了,寧願一世守在義莊追尋她的屍身下落,這是我師父的心結,我又該如何醫治?”蘇青鸞顯得無奈,在這屋舍裡找了一間房,卻不想那小童子竟手腳利落至此,早將客房收拾乾淨了。
蘇青鸞本還想拎回那半罈子酒的,可轉念一想,今日白玉驄衝着罈子舔了大半天,她猶豫了下,還是算了,又將罈子放下,轉身入房去睡。
蕭肅容動了動自己的手臂,確認無恙之後,本也想再睡的,可不知怎麼,一想到在這大堂中那顆頭顱就這麼放在堂中,漆黑之中空洞洞的雙眼一直看着自己。
想到這裡,蕭肅容就全身豎起一層汗毛,真佩服蘇青鸞,小小女子,竟膽敢接她師父的衣鉢,守一個義莊。
如此想着,蕭肅容既困又怕,守在一旁靠在牆邊,苦苦挨着天明,等天一亮他必定不會留在這荒郊野外。只是無奈睏意襲來,哪怕他強撐睡意,仍舊止不住偶爾打了個盹,睏倦的頭重重的一垂,忽然又打了個激靈。
蕭肅容這一打盹,又醒了過來。
他一看外面天色,長夜未央,似是不願天明似的,竟從不覺一夜能長得如此,並且陣陣寒意襲來,外面春寒料峭,竟不知不覺在夜半下起了微微細雨,潤物無聲。
在蕭肅容心有慼慼之餘,忍不住將眼角餘光瞥到剛纔頭顱放置的桌子上時,映着屋舍外的夜色雨影,忽然有一道身影一閃。
登時,蕭肅容只覺全身一陣寒意從腳底竄起,莫不是……見鬼了?但映着水色光影仔細看去,卻是一個身形不怎高的身影,竟抱着那顆頭顱,偷偷往外走!
蕭肅容頓時疑惑了起來,“世道已然艱險至此了嗎?一顆死人頭,也有人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