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回到蕭璟的跟前來,這一次唯獨蘇青鸞一人。
當她重新回到青山居外的時候,便能夠清晰的聽到裡面摔打東西的聲音,以及傳出蕭璟撕心裂肺的呼喊聲,“頭痛,大夫呢……趕緊叫大夫。不,不用那羣庸醫,沒一個有用的,那個看義莊的女子呢,她怎麼還沒來?”
身旁的侍女正當要催促蘇青鸞趕緊的時候,蘇青鸞側首冷冷一看,目光如刀般,嚇得這侍女忽然也不敢言語了。
蘇青鸞看了看外面這天色,雨逐漸下大了。
這般陰鬱的天,最容易勾起心病復發,如今看這蕭璟頭痛欲裂的模樣,怕他這心病,非比尋常的重啊!而且看這樣子,自己適才的稍微催眠,便能讓蕭璟立竿見影。
可見,蕭璟這塊心病如同他不願意去剜掉的腐肉,既傷根本,又不願直視……蘇青鸞正當琢磨着,裡頭又想起蕭璟的狂嚎聲。
“蘇青鸞呢,叫她回來!”
蘇青鸞整了整自己,這才轉身提裙走了進去。
城主府發病,約莫是可怕得緊,周邊服侍的人除非萬不得已,否則都不願意近前去。
在來的路上蘇青鸞便稍稍向侍女打聽了城主的病情,起初侍女還有所猶豫,後聽到蘇青鸞說如實交代有利於醫治城主的病,侍女這才全盤托出。
這城主一旦犯病時,聽說頭痛難忍,嚴重時甚至連人都難以認得清。說是起初時犯病,曾將端侍湯藥的隨從給一刀砍了。
從此後,只要城主一犯病,除了蕭定山之外無人敢近前去,城主本身也愛民如子,聽說自己犯病殺了人之後,懊悔不已,於是也下令,只要自己病發時,無關人等不許近前。
只是這連年來,城主這病是越發的嚴重了。
蘇青鸞踏進青山居時,蕭璟正捂着頭趴在桌案上,頭髮已經被抓得頭冠掉落,花白的發亂了一整頭。如此看去,這般狼藉與狼狽的男人,半點不像是鎮守一城之主,更像是街邊乞討的瘋乞丐。
蕭璟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依舊在那裡推砸着桌案上的卷宗。
蘇青鸞悄然行近蕭璟的身後,知道了蕭璟病發時有傷人的前例,蘇青鸞也攥緊了拳頭做好應對的準備。
當蘇青鸞再往前一步時,蕭璟似乎覺察到身後有氣息靠近自己,忽而大喊了一聲,“誰!”
蘇青鸞淺淺答:“是我。”
無需說她是誰,蘇青鸞必定清楚,既然蕭璟知曉她的催眠對自己有用,就一定會將她的聲音給記清。這是人心的弊病,總會抓住一個點,去記住一個人。
蕭璟聽到是蘇青鸞的聲音後,果真情緒稍稍有所平復了下來,“是你啊,你終於來了。”他頹敗的坐在椅子上,將頭倚靠於椅背之上,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樣。
“你再不來,我寧可抽刀將自己的頭顱給斬下來,也不願再挨這般痛楚了。”
蘇青鸞看着他此刻靠着椅背仰着頭的模樣,能夠看得出蕭璟此時因頭痛,意識已經高度渙散了,只是這人手段心智雷厲風行,故而到了此刻還沒崩潰,依舊能夠緊緊的咬着牙撐住現在的體面。
換做一般人,早折磨瘋了。
蘇青鸞上前一步去,伸出雙手,依舊按照剛纔的手法覆在蕭璟的穴位上,半彎下腰輕柔的按摩着。
蘇青鸞的手輕柔推動,這帶着馨香的錯覺似乎像是一劑強心丸,化作水注入心房。
蕭璟這才閉上了眼睛,接受這一刻忽如其來的寧靜。
蘇青鸞看着蕭璟配合的放鬆下來,緩緩啓齒道:“其實,在我看來你這並不是頭在痛,是心在痛。心裡揪住一塊病根,日日夜夜折磨着自己,纔會如此吧!”
蕭璟沒有回答,依舊是閉着眼。
若不是他此刻眉心還因爲痛楚,一時擰起,一時又鬆開,蘇青鸞差點會以爲他睡過去了。
他還帶着戒備,因爲痛楚太甚的原因,他此刻想要徹底放鬆可沒先前那麼難了,之前是出其不意才藉機催眠住了他,這會的情況,看樣子勢必得下一番功夫了。
蘇青鸞回想着,從見到蕭璟開始,這人給自己最大的印象是什麼?
一城之主,百威之長。
鎮守在雲城,百姓安樂……再往前,他曾一箭破雲城,將敵人頭顱斬下懸掛於城樓之上的威勇武將。
剛纔,蘇青鸞甚至還聽到蕭璟在說,“你再不來,我寧可抽刀將自己的頭顱給斬下來,也不願再挨這般痛楚了。”
電光火石間,蘇青鸞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重要的點。
她看蕭璟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城主似乎,喜歡斬人頭顱啊!”這話,蘇青鸞的語速放得極其極其的慢嗎,極其極其的輕。
飄忽入耳時,杳杳娜娜,這聲音就像是個鉤子,帶着香餌投入茫茫意識的深淵當中,一點一點釣起不願意去面對的癥結。
“人有多面,心有雙相,每個人都是一面鏡子,照見自己的另一面,而這一面只有城主您自己看得見……”蘇青鸞話語慢慢的,言語輕緩的,徐徐將幫他按摩的手給放下。
仔細看着蕭璟此刻的情況,一切如常。
“你的面前,如今有一面鏡子,你往前走,往前……對,不要害怕,大膽的往前,踏進去,進到鏡子裡面去,這是隻有你自己看得到的另一面……”
“面對內心隱藏的另一個自己,頭就不痛了!”
蘇青鸞的話語一句句的飄忽,在蕭璟的腦海中,這就像是一種無形中的牽引,踏行在無邊無際的迷茫當中,眼前只有一面鏡子,照見另一個不願意去直面的自己。
無形中,有一個聲音一直催促着,“踏進去,踏進去……進去之後,你看到了什麼?”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蘇青鸞盯着蕭璟緊擰的雙眉,從微微顫抖到逐漸的整個人鬆懈了下來,蘇青鸞問道:“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這些年……是什麼一直在折磨着你?”
“看到了……”緊閉着雙目的蕭璟,慢慢的開口,“血!”
“還有呢!”
血!
蕭璟彷彿又回到了當年的場景去,破雲莊外火光沖天,到處是戰馬喧囂的聲音,而蕭璟的手上拎着一柄長刀,長刀上沾滿了血跡,那是他剛斬下一顆頭顱後的景象。
而此刻,他垂手拿着刀正緩緩的踏進凌雲閣。
凌雲閣飛檐斗拱,莊嚴無雙,整個 破雲莊都沉浸在了血海當中,只有這裡依舊一片乾淨。推開凌雲閣的大門,在凌雲閣中,蕭璟看着一個批頭散發的女子,抱着一個驚恐無邊,已然昏厥了過去的孩子。
女子滿眼淚痕,眼見蕭璟進來之後,看着這對母子,站在那裡默不言語,只有手上的刀鋒處,一直還有未乾的血跡,一點一點的往下滴淌。
血滴像是一面鮮紅的鏡子,折射出來的整個世界都像是紅色了似的,透過這些鮮紅的血,蕭璟只覺得自己的內心在顫抖、在興奮,此刻站在凌雲閣的大門前,連同背後的月色都被渲染得紅了一片。
紅月降臨,這注定是肅殺的一夜。
只見得凌雲閣中那女子,看着那滴答、滴答往下滴淌的長刀,道:“你把他殺了?”
蕭璟笑了起來,目光帶着的壓抑了多年的張狂,當時的他還未老,人還俊逸,可就是這持刀狂笑的模樣,站在女子的跟前,如同血場裡爬出來的修羅。
蕭璟道:“對,我殺了他, 斬下他的頭顱了,夫人,我的城主夫人!”
說着的時候,蕭璟持着刀,緩緩朝着前方女子的方向走去,他咧着嘴在笑,“你看,阿九睡得多熟!”他一邊說着,一邊身影籠罩在女子的身上。
這場景,一幕幕的,在腦中的這面鏡子重演着。
被催眠住的蕭璟開始顫抖,開始興奮,口中不斷重複着當初的話語。
“對,我殺了他,斬下他的頭顱了,夫人……”
“我的城主夫人!”
蘇青鸞聽得蕭璟的話,渾身汗毛直豎,蕭璟打開的心扉中,藏住了這麼多的秘密,這些秘密被深埋在心海當中,久而久之,他不肯去窺見這一面,於是掩藏了起來,只有自己折磨着自己。
蘇青鸞幾乎可以確定蕭璟的病症,“雙相症!”
雙相障礙之症,深藏於內心的心病,久而久之,形成了魔鬼,折磨着他,頭痛欲裂,性情躁鬱,或……伴隨着幻覺,一點點吞噬自己。
蘇青鸞看着依舊在自己的催眠中沉迷不已的蕭璟,她想繼續追問:“那接下來呢,你又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事?
蕭璟說,“我殺了他!”
蘇青鸞心裡忽而一冷,整個人僵了起來,“殺了誰?”
“城主……夫人!”
聽到這答案的時候,蘇青鸞整個人如墜冰窖。
因爲她知道,蕭璟所說的人是誰,那是……蕭九的母親!
蕭九曾說過,當年他母親死了之後,自己便得了失心瘋,忘記了所有事情,便是這件事情讓蕭九受不住折磨,繼而精神崩潰了,才衍生出另外一個蕭肅容出來嗎?
蘇青鸞還想再追問的時候,忽聽得門外蕭定山的聲音傳來,“城主呢,還在裡面嗎?”
侍女回答:“蘇姑娘一直在爲城主醫治!”
這突如其來的打斷,催眠中的蕭璟豁然從迷茫之中大喝了一聲,“誰,誰在窺探我的秘密?我殺了你……”
蘇青鸞一驚,或許……之前被蕭璟所殺的人,並不是因爲他的病情失控而被殺,而是知道了他的秘密被殺,蘇青鸞一個激靈,整個人朝着內室裡面一躲。
在蕭璟掙開眼的那一刻……
也在門外蕭定山推開門進來的那一刻……
蕭璟雙目帶着殺意與猩紅,悠然沉浸在那一片被催眠的過往幻境中,直到蕭定山走了進來,看到蕭璟這樣快步走來扶住蕭璟。
情急之下,蕭定山關切的喚:“父親,您怎麼樣了?”
躲在內室中的蘇青鸞聽到這一聲“父親”之後,渾身一顫,心裡忽然難受了起來,也忽然……明白了,爲什麼蕭璟這麼輕易的棄掉蕭肅容,改去培養蕭定山。
原來,蕭璟不止一個兒子。
蕭璟坐在椅子上,大口的喘着氣,他捂着頭,“頭不痛了,但是……我夢見你母親了!”他握着蕭定山的手。
聽到蕭璟這話之後,蕭定山也沉默了下去,低低的垂着頭,帶着憤慨,沉沉的道:“她生下我之後,就將我拋棄在外,如果不是父親後把我帶了回來,以侄子的名義相伴左右,我早死了。她當了這富貴榮華的城主夫人,她的眼中只有另一個兒子,只有她的蕭九,她……不配當我的母親。”
“不配的!”蕭定山的聲音帶着一絲陰寒的悲哀,“當年走時,只留給我一枚子母環,此後……她便不聞不問,她有什麼資格。”
蕭定山這麼一說,蕭璟才問:“那子母環呢?”
蕭定山嘲諷的一笑,“她的東西,我留着何用?”說完之後,蕭定山不想再在母親這個話題上纏繞,於是朝着這周邊看了一遍,疑惑的問:“蘇青鸞呢, 她不是前來給你醫病嗎?”
怎麼眼下,沒有看見人?
蕭璟搖着頭,滿身是冷汗,虛弱的靠在椅子上,“不知,我病犯之後,便意識不清了。”
聽了這話,蕭定山陷入了一片沉寂當中,緩緩的回過頭來,朝着內室的方向看去。
目光所至,蕭定山的步伐也徐徐的朝着內室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