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毒門地處西南邊陲,創派已逾百年,門人多以苗人爲主,武功雖算不上出類拔萃,而用毒之詭譎,令人防不勝防,甚至見多識廣的行家裡手也曾着其道而未覺。萬毒門門人雖鮮涉足江湖,但江湖中人仍對其門人心有所悸,往往談而色變。
莫詩詩對萬毒門沒什麼好感,也沒什麼畏懼。在他看來,那些不過是上不得檯面的鬼蜮伎倆。他向笑面虎擺了擺手道:“我辦完事拍拍屁股走人,你是萬毒門也好萬屁門也罷,跟我三棍子八竿子打不着關係。”
莫詩詩說着,揉了揉鼻子,狠狠打了個噴嚏,嚇得笑面虎一激靈。莫詩詩大笑着甩了甩手。二人一前一後地走了四里多路,過了一座橋,橋連着一條青磚路,平平整整,乾乾淨淨。路兩旁是兩排瓦房,屋舍相連。這裡住的都是青河幫的幫衆和家眷。屋中,有火燭光,有搗衣聲,有油煙味。莫詩詩放慢了腳步,看着,聽着,嗅着。他駐足,閉眼,脖頸上突出的喉結蠕了蠕。這一剎那,他心中一片平和,不存半點戾氣。他不願多爲難青河幫或是許青河,只想簡簡單單地了結此事。
街尾是一座大宅,左首一棵門槐,一人合抱粗細,約莫有數十年的光景。右首是拴馬的樁子,想是揳了不少年頭,已磨得光滑。樁子上並未拴着馬,而是倚着個人,正打着盹。他今晚守夜,巡街累了,偷懶打個盹。笑面虎咳嗽了一聲,驚了那人的夢。那人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是笑面虎,打了個激靈,連滾帶爬地站起來,連連認罪,領着二人進了宅子。
莫詩詩跟着穿過了中庭,進了間屋,繞過一面屏風。屏風後生着一爐火,圍着火爐的兩個人,正喝着酒,烤着鵪鶉。“幫主,”笑面虎向其中一人抱拳招呼。莫詩詩掃了幫主許青河一眼, 此人中等身材,眉清目朗,若不是右頰貼耳處生了一顆長毛的黑痣,足可稱得上英俊。
許青河對笑面虎的造訪頗有些意外,他打量了一眼莫詩詩,起身笑着招呼,親自搬了兩張椅子。笑面虎沒有坐,而是弓着腰站着,引得許青河身邊那人冷哼一聲。那是夜哭狼,許青河另一位得力助手。夜哭狼用一雙陰森森的眼睛打量着莫詩詩,他的眼神像狼,多數人被他這麼瞧着,心裡都會怕。
莫詩詩被看得也不太自在,他覺得夜哭狼的眼神黏巴巴髒兮兮的,像是雨後從泥土裡爬到地面上的蚯蚓。他不太自在,但他當然不會怕一隻“蚯蚓”,若是蚯蚓惹到了他,至多不過是一腳踩死罷了。他大刺刺地坐了下來,拿起夜哭狼身前的一隻烤鵪鶉。鵪鶉穿在鐵簽上,鐵籤的頭燒得火紅。莫詩詩握着鐵籤,絲毫不覺得燙手。他咬了口鵪鶉腿肉,嚼了兩口,皺起了眉,“呸”了一聲,吐到了爐子裡。
“嗤”地一聲響,火爐中濺起了火星,又泛出陣陣焦糊味。
“難吃。”莫詩詩不滿地說了一句。
下馬威。
許青河摸不準莫詩詩的來歷,但能看出兩點:其一,此人不簡單;其二,來者不善。他向笑面虎問道:“這位少俠是你的朋友?”
“我不是什麼俠,也不是朋友。”莫詩詩應道,就算沒有太大敵意,至少一點也不客氣。
“屬下不敢高攀,”笑面虎答道,“這位莫爺,是不請自來的客人。”不請自來的客人,若說得不那麼客氣,就是不速之客。
許青河的笑容中依舊友善:“既然是客,那在下就該少盡地主之誼了。我這就吩咐下去,收拾幾樣小菜,不知莫爺喜歡什麼酒?這窮鄉僻壤的,有幾罈子女兒紅還算拿得出手。”
“我不是來喝酒的。”莫詩詩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心口不一。他饞酒,尤其是此時,他也想喝上點,甚至喝上許多。
“那莫爺來此有何貴幹?”
莫詩詩沒有回答,笑面虎附到許青河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許青河聽了略加思索就做了決定。“既然莫爺人都來了,這面子自然要給的。不過好歹是從我這裡要人,總得有個說法。”他所謂的說法,不是口頭上的道理,而是拳頭上的本事。
莫詩詩既不喜歡,也不擅長用嘴巴講道理;他雖未必有多喜歡,但至少還算擅長,用拳頭講道理。在江湖上用拳頭講的道理纔是硬道理,硬道理往往是真道理。他慢慢悠悠地站起身來,不忘再拿起一隻鵪鶉,咬了一口,搖了搖頭:“太淡了,沒味兒。”將籤子隨手一撂,跟着許青河步入中庭。
“咱哥倆點到即止,過兩手。”許青河笑道。
“我和你不是哥倆,趕緊的。”莫詩詩勾了勾手指頭。
許青河貴爲幫主,平素裡哪有人對他這般出言不遜,讓他受這等閒氣?他看莫詩詩一副有恃無恐滿不在乎的神情,但畢竟年歲尚輕,也未見得手上有什麼真功夫。“請了。”許青河笑着抱拳道,笑容中多少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味。莫詩詩既不回禮,又不答話,令許青河更增幾分怒氣,不再假模假式地客套,“呼”地拍出一掌。
只見莫詩詩更變本加厲,全不將許青河放在眼裡。他站着,就那麼站着,傻愣愣地站着,腳下虛浮,雙手背後,挺着肚子,擡頭望天,諸般姿勢無不犯了武學大忌。許青河自恃身份,一掌及至對方身前猛然收住,“這是什麼意思?”
“你玩你的就是。”莫詩詩氣死人不償命。
許青河左掌虛晃而前,右手高舉斜下劈往對方左頰。這招“振衣登馬”是雁蕩山“凌雲掌法”中的高明招數,掌至中途去勢忽變,斬向莫詩詩右肩。這一掌變換很是突兀,讓人防不勝防。許青河以此招起手自有計較,他料定莫詩詩擺出這架勢乃是慢敵之策,想是有厲害的拆解之招;自己以“振衣登馬”相攻,定能讓對手應接不暇。
只聽“啪”地一聲響,許青河這一掌,右手掌緣實實削在莫詩詩肩上。許青河不由一愣,他萬萬沒想到對方竟會硬生生地捱了這一掌;他更沒想到的是,對手捱了一掌,竟似毫髮無損,而自己手掌卻反被震得隱隱發麻。許青河只道是對手看出自己掌上勁力有有保留,纔敢才能運功相抗。接着他手上又加了兩分力,盤步繞至側方,縮掌成拳向莫詩詩擊出。他對莫詩詩的武功全無所知,不敢冒然而動,這一拳仍給自己留了三分應變餘地。這一招雖未全力施爲,但許青河自信能逼得對方以真功夫應對。
果如許青河所料,莫詩詩動了,他的右手伸至身前,微微擡起。許青河雙目一凝,心中疑雲頓生,手上微微放緩。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這一拳結結實實的打在莫詩詩左肋;更出乎他意料的是,經了這一拳,莫詩詩仍是纖毫無傷。
待許青河看明白,心中的驚懼皆盡化成了憤怒。他看到莫詩詩擡着右手,右手伸出了食指,一臉舒爽地挖着鼻子。在許青河看來,這是奇恥之辱,出手再不留餘地,只欲斃對手於掌下。而莫詩詩依舊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擡頭望天。
天上有月,月在中天。
院中,許青河步履矯健,繞着莫詩詩奔走着,衣袖翻飛,或拳打,掌擊,或肘頂,或指戳,時而伴着雙腿或劈或掃,如嘈嘈急雨落在莫詩詩身上。莫詩詩心中也不得不承認,許青河的掌法確是比自己料想的要好上些,並非是一無是處。但也僅是如此罷了,像是這等水準,還入不了他的眼。
一旁觀戰的夜哭狼,既羨且佩。若自己面對這等凌厲掌法,縱有兵刃在手,也難討得半分好處,此刻說不定已然敗北。笑面虎臉上不再掛着笑容,緊張地雙拳緊握。許青河遞出一招“筆書雲端”,進步出掌,斬在莫詩詩頸上。雙腳連環,連連踢在對方膝彎。夜哭狼還未來得及叫好,又見許青河跟上一招“雲翳層巒”,側滑一步,驀地欺至莫詩詩身後,雙掌分出,左掌上撩。“啪”“啪”兩聲悶響,莫詩詩後背連中兩掌。
而夜哭狼的一句彩聲,哽在喉嚨裡,沒有喝出來。他看到莫詩詩仍站在原地,一臉戲謔地看着許青河。許青河打在他身上的拳拳腳腳,彷彿牛流入海一般悄無聲息。在夜哭狼看來,眼前這一切實在是難以置信,他只能以邪術妖法來搪塞自己,即便他心裡也清楚,莫詩詩所展現的是極精深,極玄奧的功夫。
此刻許青河也意識到與對手的差距如螢火之於皓月,已無心再鬥,但他看到了莫詩詩的眼神,不禁怒從心起,又攻上前去。他右掌輕飄飄地拍出尺許,左手跟上,雙手前後疊疊錯錯,虛虛實實。這招名爲“日照幽谷”,虛實變換之間衍出多般狠辣殺招,可擊面門,可取中盤。若對手護住胸腹,則可擡手分出兩指,戳向雙目;若對手防禦上盤,胸腹難免會露出破綻。
以莫詩詩練就的這一身鋼筋鐵骨,憑許青河的功力修爲難以撼動,但也只是臂腿肩背胸腹。至於面門和下陰,絕禁不住三拳兩腳。他性情乖張,卻不愚昧。再者以他於武學一道的資質領悟,雖不曾見過許青河這一招,但看得幾掌去勢變換,已然見葉落而知秋——許青河這一招,是衝着自己下陰而來。
莫詩詩動手了,不是摳鼻子,也不是撓癢癢。他一雙大手掄抄開來,左右一擺,將許青河雙臂利利落落地攔了下來。
“我不好這調調。”他的笑容中帶着幾分嫌棄與不屑,“再說了,時候不早了,你也該玩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