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盛出了陳家,尚未走出一條街,就有人找上了他。來人是傳信的,說縣衙出了大事,劉福升要所有差役趕過去。吳盛一聽便知道是假話。因爲來人面生得很,中等身材,一雙眼睛,陰鶩,狠毒,像蛇,毒蛇。可毒蛇也沒什麼好怕的,無非是擡手一刀的事。還因爲在這縣城裡,不會有什麼大事,衙門口東側的鳴冤鼓上的灰都積了小半寸了,上次有人鳴鼓聽說還是因爲趙家的人偷了錢家的雞;再上次是孫家的漢子偷了李家的婆娘。更因爲,衙門裡就算出了什麼事,劉福升就算找縣南的媒婆或縣北的穩婆,也多半不會找他……
可吳盛還是跟着走了,向着東邊,縣衙相反的朝向。走出一條街,又陸續跟上三個人,同樣的面生。一個矮矮胖胖,拿着一把鐵算盤;另兩人是孿生兄弟,瘦得像是麻桿一般,手持判官筆。
四人一前一後一左一右圍住吳盛,吳盛打了個哈欠,喝了一口酒,“這裡的知縣是我朋友。”
那矮胖男人冷笑道:“就算皇帝老兒是你親孫子,今日也未必救得了你。”
吳盛搖頭笑道:“我想幾位是誤會了。我和幾位一個意思,做見不得光的事要找個荒郊野嶺的。在這裡殺了你們的話,惹出動靜,不是給朋友添麻煩麼?寧可自己辛苦點,多走幾步路。”他發覺這些天和陳軒宇相處多了,有時說起話來自己都覺得自己欠揍。
對方沒有人接話。吳盛又問了一句,“幾位不會找錯人了吧?我可是良民。”還是沒有人接話,這四人神情戒備,嚴陣以待地走着,走到郊外的曠野。
前些日子琴翁簫老斃命與此,或仍屍骨未寒,已然屍骨無存。今日又會如何?青草在微風中歡快地搖晃着腰肢,似是預感到又將吸吮鮮血。
鄉道的右側,平野中站着個鐵塔一般的大漢,一身黑衣,滿臉煞氣。他揹着一把刀,金背大刀,長近五尺,刀身寬厚,刀背鑲金雕花,重三十餘斤。江湖中用刀的人很多,但使如此沉重的長刀的很少。
無論使什麼刀,只要是刀,也不僅是刀,諸般兵器、拳腳、暗器、毒藥乃至最可怕的,人心,都不會令吳盛畏懼。
“吳大俠,久仰。”那黑衣大漢迎上幾步,向吳盛行禮道。
“我不是什麼大俠,”吳盛迴應道,“你這‘久仰’的方式,倒也別緻。你們是‘晉中五鬼’?”吳盛隱約猜到這五人的來歷。
“想不到閣下也聽過我們幾兄弟的名號。”黑衣大漢的語氣中不乏得意。
“我也想不到你們這些人竟敢來找我的麻煩,”吳盛淡淡地說道,“好在我不會真覺得麻煩。”
黑衣大漢緊盯着吳盛,盯着吳盛腰間的刀。他的目光中有憤怒,也有貪婪。他握緊了刀,卻沒有動手的勇氣。他試探着問道:“在下也曾聽聞閣下和點蒼派的‘琴簫二友’的恩怨。前些日子他二人竟主動找上閣下,閣下不覺得奇怪麼?”
“他們想殺我,因爲我要殺他們。他們想是另有所圖,至於圖謀什麼,我不知道,也沒必要知道。”
“可否冒昧地問一句,琴簫二友下場如何?”
“我還活着。”不死不休的仇恨,這句話說明了一切。
黑衣大漢沉默了片刻,緩緩解釋道:“三個月前,青花會的‘天青懸賞令’中,最引人矚目的,就是閣下手中的寶刀。我想琴簫二友便是爲此……實不相瞞,我們兄弟幾個也是。”
“大哥…”那矮胖男人忍不住開口提醒道,看到黑衣大漢揮手示意,也便不再言語。黑衣大漢繼續道:“就算不提這‘天青懸賞’,只說我們只想借寶刀一觀,閣下也不會答應吧?”
“我的刀不是給人看的。”吳盛答道。
黑衣大漢頷首,又問道:“我也想着如何旁敲側擊地詢問,閣下與琴簫二友交手,是否受了傷。”
吳盛笑道:“說幾句琴簫二友的不是,假惺惺地關懷下我,還可以順便問問我有什麼需要代勞的。我或許會勞駕你給我打壺酒。”
黑衣大漢笑道:“說那二人的不是,幾句可不夠;關懷閣下的瞎話,你不信,我也說不出口;至於跑腿打個酒,怕是路上我就喝完了。”
吳盛也笑了。“憑你這幾句話,待會要動手,我會手下留情。至於你們,大可不必。我受了傷,傷得還很重。將歇了幾日,也只回復了小半。”
“那對付我們兄弟幾個,也是綽綽有餘了。”黑衣大漢附和地笑道。
“這話你說比我說要好。”吳盛微笑道。
“財帛動人心,我們兄弟幾個願意爲錢財拼命,卻不想爲錢財白白喪命。但就這麼走了,不說和白花花的銀子結了仇,我們兄弟幾個心裡也憋屈。說不得,在下趙虎,向閣下討教。”他大喝一聲,手臂上青筋暴起,金背大刀向吳盛席捲而去。刀重,且快,足可見他膂力之強。
吳盛輕描淡寫地後退一步,輕而易舉地避開了這一刀。大漢趙虎不等招式用老,刀背側翻,肩肘外旋,左手把在右臂上奮力推出,已變劈爲掃。沒有虛招,沒有試探,一出手就是全力施爲。其鋒之利,其勁之足,尋常高手絕不敢冒然,或會退避到一丈開外,謹慎應對。而吳盛雙腳動也不動,含胸收腹,刀尖自身前劃過。趙虎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刀蹭到了吳盛的衣衫,只要能再挺進寸許,便能令對手開腸破肚。可他這一刀沒有絲毫餘力,他也意識到光憑自己之力,這一戰沒有絲毫機會。
趙虎大刀錯身而過之際,吳盛手臂探出,搭在趙虎手肘,順勢一推一帶。趙虎踉踉蹌蹌地跌了出去,藉着大刀在地上奮力一撐,才勉強拿樁站定。不僅是趙虎,其他兄弟四人也都看得出來,吳盛這一手並將趙虎摔出去,十成有九成是借的趙虎之力。這借力打力的功夫,江湖中老生常談了,可欲以四兩之功,撥動千斤之力,又談何容易?趙虎感受尤甚,對手不僅將自己這一刀的勁勢去向把握得分毫不差,出手的時機和方位更是妙至巔毫。這等造詣,他生平所遇的對手中,絕無第二人能做到。
趙虎拱手道:“佩服,甘拜下風。閣下不介意的話,我們五兄弟聯手討教高招。”
吳盛本想揶揄地問一句“我若介意呢”卻沒有說出口,他知道答案。其餘幾人禮數倒周全,自報姓名,抱拳行禮。那眼神陰鶩的叫程萬鳴,使判官筆的是鍾無悔鍾無恨兩兄弟,身材矮胖的那位,吳盛沒有聽清,也不會在意。
趙虎一馬當先,長刀劈斬,程萬鳴短劍虛晃,從旁策應。這二人招式功力比起琴翁簫老不可同日而語,但一刀一劍,一長一短,一剛一柔,配合得也相得益彰。鍾無悔、鍾無恨兩支判官筆分擊吳盛左右;矮胖男人繞至吳盛身後,雙手連揮,手中暗器打出,有如嘈嘈急雨。他的兵刃是鐵算盤,暗器是算珠,精鐵打製,勁頭足,準頭也足。
腹背受敵,四面楚歌。晉中五鬼想不到吳盛該如何破局,對手也是人,也只有兩隻胳膊兩條腿,人力有窮時。可人和人的差距,甚至比天與地的差距更大。見吳盛雙膝微屈,腳尖踮起,趙虎驀地反應過來,提醒道:“封他上路!”矮胖男人聞言,也意會到吳盛會躍起相避,預判地打出三枚算珠。
吳盛身子彈出,誰知並非朝上,卻是旋身向矮胖男子襲去。他雙手揮動,沒有截取一枚算珠,而是連撥帶彈,竟令每一枚左偏右斜,擊向其餘四人。那四人驚駭之下應對得也快,一刀一劍兩筆,或打或躲,雖未中招,但也只得勉力自顧,要想救援同伴卻是力所不逮。
矮胖男人原本可能來得及打出幾枚算珠,或許能拖延上吳盛一招半式;可他偏偏剛射出三枚,那三枚又盡數落空。他剛來得及縮回手,短粗的手指剛摸到算盤上,只覺眼前一花,已不見吳盛蹤跡。“小心身後!”聽到程萬鳴的警示,矮胖男人惶急轉頭,背後卻無人影。
又是一句“快轉身!”,不知是出自鍾無悔還是鍾無恨,矮胖男人明白,轉與不轉,都是徒勞。當吳盛的掌緣搭在他的脖頸上,他已認命,心中竟沒有多少驚懼之意。
“手下留情!”其餘四人異口同聲地叫道。趙虎更是急道:“留他性命,什麼都好說。”
吳盛收手,又出手。矮胖男人只覺手上一麻,鐵算盤已被對手奪取。吳盛輕嘯一聲,鐵算盤高高拋起,引得晉中五鬼擡頭看去。須臾之間,吳盛身形一閃,飄忽如鬼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叮叮噹噹”幾聲脆響,一刀、一劍、兩筆,紛紛脫手落地。
趙虎臉色慘然,握緊了拳,又鬆了開來;咬緊了牙,終嘆息一聲,“給個痛快的。”
“你們走吧。”吳盛淡然道。
“你不殺我們?”趙虎很是意外。
“從你們出招不難看出,你們想殺我。可這是你們的事,我不想也不會殺你們。”吳盛的語氣平靜如古井。他又開口道,“我有一事相求。”
“這個‘求’字當不起。”趙虎搖頭。
“這幾年裡,希望幾位不要向別人說起我。”
“我們兄弟幾個不是什麼狗屁君子,可說的話做的事,一個蘿蔔一個坑。十年後,若還有命,也有幸,再向閣下討教。”趙虎抱拳,拾刀,幾人大步離去。
“不送。”至於“珍重”二字,還是省了,吳盛晃了晃空空的酒葫蘆,打了個哈欠。待那幾人走遠,他拾起粒小石子,丟到幾十步外的草叢,“你還要藏到什麼時候?”
草叢中走出個少年,陳軒宇。他撣了撣身上的土,訕訕地笑着,笑得還挺好看,“不藏了,這麼一小會兒,被蚊子咬了三個包,癢死了。”
“你不是和劉安去撈魚了麼?”
“別提了。剛到河邊,漁網還沒拿出來呢,那笨蛋腳下一滑掉水裡了,摔得滿身泥。”
“那你呢?”
“我笑得別提多開心了。”陳軒宇這時提起來,又笑了。這是男人或男孩間的友情,純真而純粹的“損”友。“只能各回各家嘍,他這會兒估計被他爹孃罵呢。我回去路上恰好看到吳叔,就跟着過來了。不虛此行。”
他殷切而鄭重地看着吳盛,“吳叔教我武功。”
“你會後悔的。”
“我想過了。”陳軒宇答道,“我要是學武,以後可能會後悔;但我要是不學,不需要以後,現在就肯定會後悔。”
吳盛嘆了口氣,飄然而去,留下一句,“今夜子時,城北關帝廟。”
圓月高照,繁星點點。
山陰縣的夜很靜。沒有人聲,也沒有雞鳴犬吠。偶有草叢中蟋蟀輕語,樹木間夏蟬淺唱,迴盪在冷清無人的街道上。還有打更聲。銅鑼一響,更板兩聲,二更天。這座小城裡沒有江湖的燈紅酒綠,爾虞我詐。
陳家的宅院中,青竹在皎皎月色與徐徐夜風中投出斑駁的影子。
小紅抖了抖渾身梳理得很乾淨的毛髮,金黃的毛髮,驅趕着不識趣的蚊蠅——打攪了它夜宵的興致。它沒有吠叫。它怕打擾到這寂靜祥和的夜,更怕驚擾到屋中安睡的人。若有人醒來出屋查看,會捉到正躡手躡腳溜出門去的小主人。小紅知道小主人平日裡待它很好,就在片刻前,還給了自己一塊汁水淋漓的肉排。
它知恩。
狗和人不同。狗會記得恩情,記得很深。人或許也會記得,但人知恩未必會圖報。而更多的人,比起恩情來,更會記住仇恨,刻骨銘心。人心中的仇恨越深,活着也就越痛苦。狗往往比人快樂。
狗和人不同。人若吃塊肉排,會嫌棄太鹹或太淡,太生或太老;即便口味火候甚佳,又嫌棄沒有美酒相佐;有了美酒,還想要美人相伴。若有了美人,或又嫌起肉排來。狗往往比人知足。
哪怕肉排涼了點又小了點,小紅依舊快樂且知足。它想到今夜小主人出門而它沒有驚動別人,明日小主人還會有些什麼獎賞。想到這裡,小紅更快樂了。
只是小紅沒有去想,也想不明白,陳軒宇深夜爲何出門。
陳軒宇輕輕關上宅門,提到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大半。他辨明方向,取道西北。北邊是桑乾河,白天他還和劉安去那裡撈魚。相傳河水在桑葚成熟之時乾涸,故而得名。西北的道路要偏僻,人跡罕至。十來裡地外有座祠堂,是關帝廟——年久失修,香火自也不旺。
陳軒宇曾和劉安去過幾次,只模模糊糊地記得,祠堂門口有一副破落的對聯,“赤面赤心扶赤帝,青燈青史映青天。”他從未進去過,去那裡,只因那祠堂門口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也是棗樹。那兩棵樹結的棗個大,核小,又脆又甜。甚至不須等到結棗,這時令棗花開得正旺,棗花蜜又香又膩,光是想想,甜得心都酥了。
陳軒宇咂咂嘴,吞了口饞涎。他能聽到自己肚子咕嚕嚕地叫喚着,不禁有些羨慕起小紅來。小紅此刻想必正舒服地蜷在竹影下,大口饕餮着香噴噴的肉排。而他只能摸着黑,在這曲曲折折的道路上走着。路旁是槐樹,陰森森的。風起,枝葉輕顫,窸窣作響。枝上的老鴉被驚擾到,聒噪地嘶鳴起來。
雖是夏夜,可陳軒宇只覺陣陣寒意,後背又滲出冷汗。他加快了腳步,硬着頭皮向前走。他必須要去,因爲吳盛在關帝廟等他,到三更,過時不候。他想到吳盛要教他武功,心裡又熱了起來,也不那麼怕了。
直到遠遠看到了關帝廟的輪廓,他心裡纔算踏實了下來。快步進屋,屋中一點燈火如豆,只些微地驅散周遭幾尺的陰暗,連透過破落的門窗照進來的月光,也顯得有幾分昏沉。他看到吳盛在一張舊蒲團上坐着,一隻腿盤着,另一隻腿支立,肘搭在膝上,手上有酒。吳盛也在看着陳軒宇,微笑着,笑得很暖。他來到這小縣城也不過數日,可他笑得很多。“有什麼牢騷也別藏着掖着了。”
“吳叔是長輩,我哪兒敢有什麼牢騷。”陳軒宇說的第一句話,多少帶着些牢騷。“深更半夜的,我一個人走了十多裡地,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小道,生怕左邊竄出條狼右邊冒出個鬼的。哦,這路還坑坑窪窪的,絆了我三跤。
吳盛笑了笑,“那就回去吧,家裡多舒服。”
陳軒宇頭搖得像撥浪鼓,“吃多了,出來走走消消食,挺好。再說,家裡熱,這邊涼快多了。”
吳盛笑罷,嚴肅地說道:“江湖的路,遠比你走的這條路殘酷,不像你想得那般風光霽月。”
“無妨。等我踏入江湖,就是風光霽月了。”陳軒宇笑道,臉頰上露出個可愛的小酒窩。他的眼睛很亮,那是少年的理想和希望。
吳盛笑着搖頭,轉而問道:“你覺得那晉中五鬼怎麼樣?”
“不怎麼樣。”陳軒宇答道,可以他的年紀閱歷,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不怎麼樣就是不怎麼樣。”
“我就那麼讓他們走了。”
“不然呢?吳叔還想邀他們吃一頓喝幾杯?那還不如去大戶人家赴宴呢。”陳軒宇嗤之以鼻。
吳盛苦笑,他發覺有時候和陳軒宇說話有點費勁,不知是因爲他是大人,還是他在江湖。“我是說,我既沒有殺他們,也沒有留下他們的兵刃,或是留下他們一隻抓子,一對招子。”
“抓子和招子是什麼?”陳軒宇期期地問道。
“抓子是手,招子是眼,都是江湖上的黑話。”吳盛言盡於此,他知道自己解釋得越多,陳軒宇的問題只會更多。
“留他們的手和眼,不,抓子和招子幹什麼,泡壺大補酒麼?不過吳叔可以留把短劍給我,算了,用他那把劍,我還不如折根樹杈子。”江湖上的規矩和道理,他不明白。陳軒宇理所應當地說着,“當然更不能殺他們了。吳叔要是真要動手,我會阻止你的,雖然我也知道我阻止不了。”
“爲什麼?”
陳軒宇認真地想了想,搖頭道:“我說不明白。不過想到爹爹常說的一句話,‘上天有好生之德’,大抵如此吧。”
“好!”吳盛點頭讚道。他又發覺有時和陳軒宇說話比想象中還容易。或許有些道理,無論是大人小孩,無論是否身在江湖,都是通徹的。“這是我要教你的第一課,你說的好生之德,是‘恕’道,像儒家的‘仁’,佛家的‘慈悲’。對待那晉中五鬼,便是如此。”
“可他們無緣無故想殺你。”陳軒宇又有不解。
“不是無緣無故,而是爲名爲利。沒有什麼是無緣無故的,就算有,也未必是錯。這就是江湖,比起善與惡,對與錯,往往更重要的是強與弱。”這道理陳軒宇還不明白,吳盛也講不明白。“還說那晉中五鬼,聽說這些年裡犯過不少事,身上揹着好幾條人命。”
“聽說…”陳軒宇捕捉到這個字眼。
“是了。”吳盛又讚了一聲,“聽聞傳言,不可全信,但也未嘗不能相信。耳聽未必爲虛,眼見也未必爲實。他們犯過事,殺過人,是惡麼?或許,但未必。江湖的是非,橫看成嶺側成峰。”
“吳叔你…殺過人麼?”陳軒宇猶猶豫豫地,低聲問道。
吳盛拔開瓶塞,灌了一口酒,嗆到了,輕輕咳了兩聲,緩緩說道:“第一次是二十多年前的寒冬。那天颳着北風,像刀割,很冷,冷得血滴在地上,還未流淌,就結成了冰。我記不得那人的姓名,記不清他的武功招式。但他在彌留之際的神情……我忘不了。他的五官扭曲,猙獰可怖;他口中痛苦地咿呀着,再‘嗬嗬’地低聲嘶吼;四肢從顫抖,歸於平靜……再也沒有動靜……”他說的不全是真話,那個人的姓名,武功,殺人的緣由,他又怎能忘記?
“後來呢?”陳軒宇問道,聲音發顫。
“後來殺的人多了,也就習慣了。”吳盛說道,又灌了一大口酒。“我受傷到你家那天,剛殺了兩個人。”
“吳叔殺的一定是壞人。”陳軒宇言之鑿鑿,他天真,也認真。
“如若他們殺了我,我死了,我是壞人或者成了壞人;他們活着,他們是好人或成了好人。可活着的是我,”吳盛想了片刻,卻不知該如何向陳軒宇解說,“好壞善惡,沒那麼容易分清楚,也沒那麼容易說清楚。對於我,那兩個人是必須殺的人。”
陳軒宇難得沉默。他不懂,也不知道該怎麼問,問了也不會懂。
吳盛緩緩繼續道:“從你們的角度,我不算是個好人。你想學武,也不該由我來教授。
陳軒宇搖頭道:“我爹說你,有邪性,但不乏正義;我娘說你,有豪氣,卻不乏柔情。”
“回頭我敬他們一杯,”吳盛慨嘆道,“我教你的第二課。‘善’與‘恕’,並非對每個人每件事都適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時候沒有選擇的權利或餘地。這道理只能靠你自己領悟,我既希望你明白,又不希望你明白。”
“還有第三課麼?”
“有。但我還沒想到,先算了。”吳盛也學着陳軒宇“約法三章”。
“那…吳叔真想教我劍法?”陳軒宇激動得摩拳擦掌。
“不是我想教,而是你想學。”江湖中覬覦吳盛刀法的,比貪圖他寶刀的只多不少。他從未教授過誰人一招半式。可面前的少年偏要舍玉求瓦地向自己學劍。他忍不住再問了一遍:“你確定要跟我學劍,而不是學刀?”
這句話不是對牛彈琴,沒有一頭牛說話像陳軒宇這麼氣人:“吳叔你不會劍法就直說嘛,我也不是不能勉爲其難地先學學刀。”
“略知一二吧。”吳盛冷哼一聲,傲然道,“江湖之上還是有些人的劍法比我高的。”
陳軒宇忍不住問道:“都是哪些人?”
“反正沒有你。”吳盛冷笑道,他看着陳軒宇臉一紅,心中竟覺得有些暢快。
陳軒宇吐了吐舌頭,鍥而不捨地問道:“那吳叔能教我什麼劍法?我想學最厲害的劍法。”
吳盛淡淡地答道:“劍有鋒銳駑鈍之分,劍法也誠然有精深淺陋之別。而劍或劍法,最多隻佔三成,剩下的七成,看的是使劍的人。你明白麼?”
陳軒宇點頭笑道:“當然。吳叔的意思是,你不會什麼厲害的劍法吧。”
吳盛在陳軒宇臀上拍了一下,喝了一口酒又險些嗆到,氣得笑了,“你就這麼看我?”
陳軒宇笑道:“在我看啊,你是個很有本事的自私的酒鬼。”
“從何說起。”吳盛不禁皺眉。
陳軒宇笑道。“你自己喝着,也不分我一口,不是自私是什麼?”
吳盛笑了,將手中的酒葫蘆拋給陳軒宇,“這是我教你的第三課,有酒,就不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