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末刻,平順鏢局。
燈火通明,如同白晝。葉尚青總鏢頭,戚嵩、葉斌、狄秋等鏢師,趟子手,馬伕,雜工等,鏢局上上下下二十七人,有二十六人聚在這前院。院中沒有車馬,沒有貨物,也沒有人說話。這次不是出鏢,是送別。
送別的是嚴莊 嚴鏢頭。嚴莊還是像往常一樣安靜,神態落寞,蕭索,比往常更甚。他和這些人朝夕相處了四年,怎能沒有感情?這些人的神情沉重,傷感,他們每個人都清楚,平順鏢局能有今日的興隆,全繫於嚴莊。而他的離去,將爲鏢局蒙上一層陰雲。
“嚴…嚴二叔能不能留下?”葉斌哽咽着。
嚴莊冷冷地說道:“這不是男子漢該說的話。”
“嚴二叔多保重!”葉斌紅着眼眶,“以後,我會讓平順鏢局葉斌的名號響徹江湖,無論嚴二叔在天涯海角,都能聽到!”
嚴莊重重地點了點頭:“我等着那一天!”
葉尚青上前,他右腿先邁出一步,兩尺左右,身子的重心支向右側,接着左腿拖了上來。他走路的姿勢笨拙,因他左腿受過傷,走鏢時和強人拼殺,被斬斷了腳筋。不只是左腿……他的武功不高,當鏢師的很多年裡,身上留下了很多傷疤,大大小小,深深淺淺,可他從沒有失過一支鏢。他不可笑,只可敬。他遞給嚴莊一個包袱,“這是兄弟們的心意,嚴兄弟收下。”
包袱沉甸甸的,包裹的是銀子。嚴莊瞭解這心意的分量,他明白這些銀子對鏢局的兄弟們多重要,他沒有收下,“是心意,心領了,就夠了。”
葉尚青屈膝下跪,鄭重謝道:“我不中用,還傷了腿,這幾年多虧了嚴兄弟了,多謝……”他的語聲中帶着哽咽。
嚴莊趕忙攙扶住,搖頭道,“葉大哥這話太見外了。我是鏢局的人,以後也是。各位以後要有什麼用得着嚴莊的,儘管開口。”他看着葉斌,囑咐道:“這一趟鏢,你做得很好。以後鏢局的擔子挑在你身上,遇到什麼困難……”
“我會自己解決。”沒等,也不用等嚴莊說完,葉斌回答道。
“解決不了的呢?”
“讓自己變強,強到能解決。”
“好,這纔是男子漢。”嚴莊讚許地點頭。他和醫尊者有過約定,代他照料平順鏢局。聽到葉斌的回答,他沒有對葉斌明言。
葉尚青緊握住嚴莊的手,緩緩道,“什麼時候想回來,平順鏢局的大門永遠敞開着。”
嚴莊道了聲“保重”,跟了一句“再會”,再沒有回頭,走出大門。沒有馬匹,沒有行李,和四年前走進大門一樣。四年前,他脫離了摩尼教,爲了報仇。他手刃了武當派的雲錚道長,自己受了重傷,爲走鏢的戚嵩範辰二人所救。爲了報恩,曾經教中十二光王之一的莊 嚴王化名嚴莊,加入了平順鏢局。如今,他不再是莊 嚴王,也不再是嚴莊,可摩尼教和平順鏢局,依舊還會是他的羈絆,拋不開,剪不斷……
葉斌悵然若失。除了嚴莊的離去,還有一個原因——江婉月還沒有回來。江婉月早間去給義父上官問劍掃墓,葉斌想着一起去的,當年他們平順鏢局和升隆鏢局也有來往,上官問劍也曾指點過自己兩招劍法。當然不是爲了這個原因,他只是想陪着江婉月而已。可江婉月想一個人,或者,至少不想葉斌陪伴。於是葉斌只有送江婉月到大門,又送到街口,又走了一程,直到江婉月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戀戀不捨地回去。葉斌想起,他目送這江婉月離去,目不轉睛,而江婉月一次也沒有回頭……他又想到,江婉月還沒回來,或許是去找他的“宏漸哥哥”了,於是他心中的怨懟之意更盛。他想着自己或許不該對江婉月這麼好,可他自己也清楚,等江婉月回來,他不會有,也不敢有一句些微的不滿或抱怨,只會無微不至地噓寒問暖,呵護備至。他是個高傲的人,卻愛得卑微。呵,男人……
四個時辰前,午時。
江婉月祭拜完,走在回程路上。她的確想着去找東方宏漸,卻也只是想想,並沒有去。也許因爲她是情感中的“佼佼者”,瞭解女人該矜持一些,不能太主動;也許她體諒對方,知道對方這次來京是爲了調查雲清道長的死,東奔西走忙得不可開交;更可能,只是賭氣,就算他東方宏漸再忙,這十多天裡,也不該只來找了自己一次。她心中滿是幽怨,東方宏漸在自己心裡的地位,比自己在對方心裡,重得多。她又不由想到,要是她的宏漸哥哥對她,像葉斌那般,該多好。呵,女人……
她在回鏢局的路上遇到了麻煩,小麻煩。她幾年來走南闖北見識閱歷了不少,很快就覺察到有人尾行她。對方身法笨拙,呼吸粗重,本事平平。她沒有琢磨甩開,而是想着收拾教訓對方,發泄自己積鬱的苦悶。她的心情不佳,心神不寧,忽略了一個問題——她走得很快,也走了很久,後面的人依舊能緊跟着她。那跟蹤者的本事絕不像江婉月想得那般不堪,而此人的目的,或許比江婉月想得,更不堪。
江婉月選着小路走,偏僻寂靜,終穿進一個狹窄的衚衕,死衚衕。她回過頭,沒有仔細看跟蹤她的人,她的目光被那人身後的人吸引,一個女人。夕陽的餘暉灑在那女人的紅裙上,染上一層薄薄的金光,更添幾分麗色,不可方物。那女人的美豔和成熟,令同爲女人的江婉月都爲之神奪,又不禁生出自慚之感。
“妹妹別太大意,這人沒那麼容易對付哦。”那女人提醒道,語音嬌柔,聽得人暖洋洋的,如沐和風。
跟蹤者聽到那女人說話時才意識到對方的存在,也意識到自己不是狩獵的獵人,而是捕蟬的螳螂,有黃雀在後。他沒有半點心思欣賞那女人的美貌,因爲他知道她絕不容易對付。他想逃,可他面對的江婉月這邊,是死衚衕;而另外的方向,守着的是那個不知深淺的女人。若是那女人攔阻她,而江婉月再前後夾攻,後果不堪設想。他決定先下手爲強,向江婉月下手,最好能引得那女人出手相助,自己便好奪路而逃。
他左手長拳,右手截掌,都是北派再尋常普通的拳掌。江湖中有“南拳北腿”的說法,有傳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於黃河之南創“太祖長拳”,故有稱南拳;崑崙大師於黃河以北龍潭寺創十二路譚腿,則是北腿。南派興於拳,以小巧靈便、迅疾緊湊見長;北派長於腿,以大開大合,舒展開闊爲勝。多年以來南北交融互通,彼此武功各取其長。
此人的拳法招式雖平平無奇,但修爲頗深,兼具南北之長,既有北派的氣足力強,又顯南派的凌厲迅捷。江婉月不敢有絲毫輕忽,對方遠比自己先前想的難對付。她以上官世家的“溪雲掌法”應對,擋開對方右掌,卸去左拳,彈出兩指點向對方左肋。跟蹤者猝不及防,險些中招,慌忙退開。江婉月趁勢迎上,不給對方喘息之機,兩虛一實三掌拍出。她似乎看到那跟蹤者笑了下,笑得狡詐,詭秘。
江婉月預感到會有不測,卻猜不透對方下一招的意圖,自也就無從防範。她忽地意識到,這幾年裡,她大江南北地走鏢,見識閱歷了不少,所以她之前能發覺有人跟蹤自己;可她真刀真槍地與人搏殺交戰卻寥寥無幾,是以她此刻不知該如何應付。因爲每一次危險,哪怕只是丁點潛在的危險,葉斌都會護着她。除了感念葉斌待她的好,她心中也不無遺憾地想,若是東方宏漸,該多好。此刻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那跟蹤者以左腳爲軸,右腳連連踢出四記鞭腿。先前出掌的招式只是他的誘敵之計,他的腿法比拳掌強,強得多。
江婉月正值向前躍出,不及收足後退。她有些懼怕,有些慌亂,也有些猶豫……虧得她根基紮實,家傳掌法又頗有得道之處,雙掌翻飛招擋,如封似閉,將對方四腿盡數攔下。她守得已很勉強,而對方又踢出了第五腳。這一腳纔是真正的殺招,勢大力沉,迅疾如風,掃向江婉月腰肋。
江婉月避無可避,一口氣接不上來,只得強撐着立肘相架。她沒有半點把握,也只得如此,至於結果,聽天由命吧。驀地,她眼前一花,似是一團紅霧一閃,定睛一看,是那美豔女人移至身前。“她身法好快!”江婉月暗驚。
那跟蹤者看到女人的脖頸,如同美玉精雕細琢而成,紅裙襬動間隱隱露出脖頸左下的鎖骨,旁邊有一朵牡丹的刺青。嬌豔的紅色,深凝的青色,映在白皙的肌膚上,能喚醒每一個男人原始的慾望。可他心中沒有絲毫慾望,只有驚懼。他認出了,後悔沒早想到這女人的身份。可想到了又能怎樣?她青花會絕堂堂主,絕嫣。
他似乎感到,自己的腿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的身體不受控制,好像僵住了一般,只有眼睜睜地看着,看着絕嫣探出一隻美麗的手,手臂揮送,五指併攏,斬在自己膝彎處。他的武功比絕嫣當然相差甚遠,卻也不至於一招受制,因他認出絕嫣的身份,心中的懼意之盛,致使他的反應身手都大打折扣。
當然並不是這麼簡單,他心裡還有算計。絕嫣那一掌快、巧,力道卻並不強。他自己這一腿卯足了力,若是膝彎柔軟之處迎着頂到絕嫣的掌上,必會受傷。可他悄然收撤了七八分力,這一腳雖看着聲勢非常,實則只虛有其表。他膝蓋中掌也僅是有些痠麻之感,並未受傷,裝出一臉痛苦,嚎叫着,滾跌在地,滾向衚衕口……
掌膝相觸之際,絕嫣便覺察到對方腿上的力道大有收減,自也明白了對方的苦肉伎倆。她玩味地笑了笑,卻沒有阻攔。
“多謝援手。”江婉月舒了口氣,又問道,“你爲什麼幫我?”
“因爲我也是女人,看不得這種事。”絕嫣的回答令江婉月難辨真假。
“那人要逃了…”江婉月試探着提醒道,瞥見那跟蹤者趁着她二人說則話,打了個滾後,隨即蹬腿挺腰,逃竄而出,身法之迅捷,比起剛纔出腿相攻猶有過之。
“他逃不掉的……”與其說是迴應江婉月,絕嫣輕聲地更像是自言自語,若有所思。
江婉月跟着看向衚衕口,不知何時已有人堵在路口。那人白皙的面龐上畜着濃須,顯得很不相稱;濃眉大眼顧盼之間凜然生威,與他膀闊腰圓的身形又相輔相佐。
那跟蹤者看到這大漢時微微愣了愣神,腳下沒有停步。二人擦身之際,大漢忽地一拳掠出,狠狠打在跟蹤者腰肋上。一聲悶響,一聲慘叫。這次,那跟蹤者的痛,不再是僞裝的。他緊緊盯着大漢,直到大漢又在相同的部位補上一腳。這次,他沒有再慘叫……
“這種人死有餘辜,”大漢恨恨地說道,走向江婉月,“姑娘沒事吧?”
“沒事…”江婉月後面那句“多謝”還沒說出口,那大漢一掌斬在她脖頸上,她眼前一黑,人事不省。
面對絕嫣,大漢退後一步欠身行禮,恭恭敬敬地拜見道,“向南輝見過絕堂主。”
絕嫣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說道:“向壇主好本事,好手段。”
大漢向南輝當然聽得出絕嫣話語中的譏刺之意,他不能、不敢,也沒有絲毫慍怒,平心靜氣地說道,“絕堂主見笑了。屬下奉陰護法之命,請這位姑娘回去。”
“像你這般邀請,很少有人能拒絕吧。”絕嫣似笑非笑地說道,“向壇主奉的是陰護法的命,還是你們戮堂主?”
青花會設左右二護法,左護法陰煞右護法冥魂,地位猶在誅、絕、陷、戮四位堂主之上。四堂各領七罈,向南輝任鬥木壇壇主,屬戮堂。
向南輝沒有回答,不卑不亢地說道:“還請絕堂主行個方便。”
絕嫣思忖着,無論是陰護法下令,還是向南輝或戮堂主藉此名義要帶這姑娘回去,所爲之事絕非等閒。她不便多問,說道:“好。但你們把她請回去,也要把她送回來,安然無恙。”
“這…屬下不敢全權做主,但能保證,若非萬不得已絕不會傷害她。”向南輝說罷,又問了句,“不知絕堂主和江姑娘有什麼交情?
“這姑娘姓江……”絕嫣心想着,如實相告道:“這些日子京城裡有好幾位姑娘遭人綁架失蹤,這事我想管管…”她說到這裡,敏銳地覺察到向南輝地神態有些緊張,繼續道,“…今日遇到有人想對這姑娘下手讓我撞見了,算是緣分吧。”
向南輝欲言又止。絕嫣微笑着,笑得動人心魄“你想說什麼?”
向南輝有些失神,吞吞吐吐地說道:“想說…絕堂主小心保重,但這話忒也多餘。絕堂主要沒什麼吩咐,屬下告辭了。”
絕嫣笑了笑,她猜想向南輝本想說的不是這話,也不禁對此人的應變高看了兩分。
向南輝把昏迷的江婉月裝進一口麻袋,小心地繫好繩結,負在背上。走到衚衕口,他又向那跟蹤者補了一腳,確認那跟蹤者沒有絲毫動靜,絲毫氣息,才快步離去……
絕嫣款款走到衚衕口,看着那跟蹤者,淡淡地開口:“你瞞不過我的,別裝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