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棟牢房裡,僅有徐懷所住的這間牢室過道牆壁上插着兩支松脂火把,這時候嗶嗶剝剝的燃燒着,此外還有月光從細窄的窗眼裡射進來,光線卻也不算暗。
牢室非常的狹窄,徐懷獨處一間,他身子橫躺在乾草堆裡,他兩腳蹺在對面的土牆,捉到一隻跳蚤,“啪嗒”一聲捏爆,跟對面牢房裡的王孔、燕小乙、沈鎮惡等囚徒說道:
“你們可知道,王相公說朝廷定例囚犯每日給食二升米糧、鹽菜錢五文,照理來說也夠大家勉強填飽肚子了,但朱孝通這些心黑手辣的傢伙,剋扣太狠,王相爺實在看不過眼,才着我進來鬧這一場——我起初還擔心演不像,你們想我這脾氣,哪裡能作得這假啊?但真正看到石甕裡的那些飯食腥惡得直叫人作嘔,蠅大如蛾,我真真是火上頭了,心裡又氣又恨。要不是河狸王你怕事硬攔我,我他娘早就一拳將朱孝通那狗日打成肉渣,替你們解恨!”
王孔這會兒也不好意思說他當時攔阻是怕徐懷鬧騰無事,卻會害得燕小乙、沈鎮惡他們有殺身之禍,陪笑道:“我當時實不知這一切都是王相公算計,只是想着徐爺爲我們這些囚犯惹惱朱管營他們不值當……”
“啥叫惹惱朱孝通不值當?河狸王你說這話,便是看輕我徐懷!你想朱孝通啥狗屁人物,他叫你們受這麼大的委屈,拿豬狗不食的東西作賤你們,我看不見則罷,看見還要想着會不會若惱朱孝通,我徐懷豈非豬狗不如?”徐懷拿腳跺着牆,不爽的質問道。
“是是,我又說錯話了——總之是我不對。”王孔苦笑着認錯,他發現自己拿徐懷這種性情的人真是沒轍,心想徐懷都能口無遮攔將王稟的這層算計肆無忌憚說出口,渾不怕外面的獄吏、獄卒聽見,自己就不應該指望能這莽貨說那些需要瞻前顧後的道理。
“徐爺,徐爺,鄭屠說你幾次打殺得潘軍使屁滾尿流,說實話我們起初還真有些不信呢,但見你耍過威風,才知道鄭屠所言不虛。鄭屠說那些事時,我們離得頗遠,都沒有聽太真切,你再說說當初是怎麼跟潘軍使他們殺得死去活來的?”燕小乙、沈鎮惡都敬佩王孔的爲人,同時他們又都是從京東東路流徙到嵐州來的,天然抱團凡事都以王孔爲首,但心裡多少還是覺得王孔太持重,而哪怕是短短半天的接觸,卻發現徐懷更投他們的脾氣,這時候也是興致高漲的想聽徐懷多說一些舊事。
“狗屁潘軍使,在我眼裡,他就是潘狗子!明天到石場,你們見到他,都跟小爺喊他潘狗子,看他有膽使氣不?”徐懷叫罵道。
“好好,徐爺快說說你勇鬥潘狗子的事……”衆囚徒興高彩烈叫道。
代嵐等地與契丹人近百年來,也就十數年前的邊釁最爲嚴重,平時武備廢馳,邊牆及諸軍砦也是多年失修,嵐州石場主要是用廂軍開採、運輸石料,這裡早初實是廂軍的一座營寨。
聯兵伐燕之事雖然朝中爭論兩三年都沒有定論,但是主戰派、主和派很早先達成一個共識,就是加強嵐代等邊州的城塞防禦工事。
也就是在三年前將廂軍營寨騰出來充當牢營,將一批刺配囚徒都關押過來,加快開採石料的力度。
但不管怎麼說,牢營還是極其簡陋的。
徐懷他們所處這棟牢房,夯土築牆,頂覆杉木、茅草,南北兩排總計十二間牢室,密密麻麻關押了一百二十多囚徒。
今天大家難得吃頓飽食,這會兒都支起耳朵,等着聽徐懷說桐柏山舊事。
“成將軍啊,你說牢營的規矩,攔着不叫我們進去,我們肯定不能說你的不對,但你也曉得徐懷那豬狗一樣的脾氣,夜裡真要是叫他餓着肚皮,發起怒氣,要是將這牢房給拆了,大家臉面不是更難看?”
這時候鄭屠的聲音從外面傳過來。
“鄭屠,是你他娘拿酒肉過來了,可有帶夠,我在這牢裡認識好些新哥哥,你他娘可別做小氣人,叫我新認的哥哥們瞧扁了!”徐懷叫道。
“不會小氣——你這莽貨說話能不能斯文些,別他娘整天惦念着我娘!”
牢門從外面打開來,鄭屠帶着兩人挑着四隻大竹簍子進來,牢營廂軍都將成延慶陰沉着臉在鄭屠後面走過來。
唐青、殷鵬就在牢室外的過道里,叫道:“都餓癟我們了,鄭爺怎麼才送吃食過來?”
“徐懷鬧這麼大脾氣,事情差點沒法收拾,王相公回去後將我們逮住訓了半天,還要給廂軍的兄弟伺候吃食,我現在能想着你們,你們就謝天謝地吧!不然餓死你們幾個!”鄭屠將卷在腋下的竹蓆鋪開在過道里,又讓將竹簍子打開,將兩大碗燒羊肉,兩隻拿幹荷葉包裹着肥鵝以及燒茄子等菜,滿當當的擺上來,又從竹簍子裡取出兩罈子酒來。
徐懷這間牢房都沒有鎖上門,徐懷甩掉草鞋,盤膝坐竹蓆上,指着王孔那邊的牢室,跟成延慶說道:“河狸王、燕小哥、沈小哥都是英雄好漢,你將那間牢室打開,讓他們也坐過來一起喝酒!”
見徐懷對自己指手劃腳的差使,成延慶眉頭跳了一跳。
徐懷卻絲毫不管成延慶的臉,又轉頭看向其他的牢室:
“還有哪位兄弟自認爲能接我一拳半掌的,要有,也過來一起喝酒;沒屁能耐的,就不要出來騙吃騙喝了,明天到石場,我可要拿腳拳找你們驗證的啊!”
酒肉賊他娘香。
燕小乙、沈鎮惡被徐懷打了一拳也不見有什麼事,嘴饞膽大的囚徒便“砰砰砰”敲打牢門喊道:
“我能接徐爺一掌,明天到石場請徐爺查驗……”
雖說場面沒有上千囚徒譁鬧那麼恐怖,但成延慶實在不曉得倘若不遂徐懷這莽貨的意,會鬧出什麼幺蛾子來,忙示意獄吏將王孔等人從牢室裡放出到過道里陪徐懷這莽貨吃酒。
還是鄭屠怕動靜太大,見有十七八人圍坐過來便叫止,其他人都繼續留在牢室裡,他親手提着一罈酒,隔着柵門將一碗碗酒遞進去,請大家大飲一口意思意思。
那些真正窮兇極惡不怕惹事的,都與王孔、燕小乙、沈鎮惡圍坐到徐懷身邊,其他人能有一口酒喝已經感激得很,不敢奢望太多。
鄭屠與殷鵬、唐青拉着成延慶坐到牢房一角的桌上吃肉喝酒。
成延慶還是覺得鄭屠這人做事寬慰人心、有分寸,再見他跟徐懷說話敢惡聲惡氣,便想跟他多套近乎,希望他能約束徐懷不亂來。
“……你們說氣不氣,跳虎灘、黃橋寨等仗,小爺殺得陳子簫、郭君判、潘成虎他們屁滾尿流,我親手殺死賊匪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卻沒有賞功,僅僅在董成面前打殺一個不開眼的,他們就要治我的罪,將我從淮源押到黃橋寨審辦。還他娘不知道哪個龜孫子走漏消息害我,一羣賊人埋伏在貓貓兒嶺想要刺殺我,但小爺我是屬啥的?我屬虎啊,這些孫子想刺殺我,卻又被我殺了一乾二淨。不過,啊到最後我們一個個拼死拼活,連屁都沒有撈到,陳子簫、郭君判、潘成虎將生娃沒定眼的壞事做絕,接受招安了,頓時人模狗樣起來了,巡檢使、廂軍指揮使——這個才真真叫人心肺都氣炸了。你們說我看那幾個孫子,心裡能舒坦,能給他們好臉色看?早知道這樣,小爺還不如落草爲寇呢——”
徐懷喝着酒跟王孔等人說起舊事,
“河狸王、小乙哥、鎮惡,你們都是英雄好漢,但照我看就是太憋屈了。朱孝通那孫子要是再敢拿那豬狗不吃的飯食作賤咱,我說咱們一不作二不休,殺了那幾個狗|娘養的,將隊伍拉起來進管涔山,只要不死,說不定到最後咱們也能混一個巡檢使、指揮使乾乾。咱總不能說落草爲寇的本事,不如陳子簫那幾個狗|娘養的吧?”
“好好,這些狗|娘養的再作賤我們,便殺他一個血流成河!”
俠以武犯禁。
坐在過道里都是殺傷過人命的武夫,徐懷說的憋屈,他們真真能感受到,也早在胸臆間不知道醞釀多久了,這時候酒酣耳熱,有徐懷在前面引着勾着,說話自然也不再顧忌。
“成將軍,你不要將聽那莽貨在那裡胡說八道,王相公在,他作不了亂——他就是那樣的豬狗脾氣,加上這事放誰身上都確實會有些氣,嘴上把不住門,你就任他胡說八道,權當發泄。”鄭屠在一旁安慰成延慶道。
換別人敢在牢房裡說這種話妖言惑衆,成延安說不定敢下狠手,直接拖出來打死,但這些話從徐懷嘴裡說出,他卻只有控制不住的心驚膽顫。
想想今天將晚時草棚前的譁鬧,他真怕這莽貨帶着王孔、燕小乙等人,趁着酒勁將牢門砸爛,然後將十數棟牢房間的囚徒都放出來暴動。
現在將這莽貨從牢房驅趕出去?
成延慶感覺這麼做沒有用,能不能驅趕得了是一回事,而上千囚徒明天還要去採石場勞作,到石場之後,他又不能限制徐懷不跟王孔、燕小乙他們接觸,說不定徐懷還專爲這事恨上他。
他犯得着去惹這殺星?
他現在就去找朱孝通,說徐懷與王孔、燕小乙等人有煽動囚徒作亂之嫌,請草城寨禁軍武卒過來彈壓?
問題的關鍵,不一定能將徐懷這莽貨一棍子打死,卻一定會跟王稟那邊結成死仇,他何苦啊?
成延慶作爲牢營廂軍都將,知悉的秘辛不多,但也知道王稟身爲前御史中丞,貶到嵐州做個九品芝麻小官,那也是連知州郭仲熊都輕易不敢惹的人物,他一個小小的廂軍都將,何苦去樹這門子死敵?
成延慶這一刻就想找兩棉團將耳朵塞住。
見成延慶這般模樣,那幾名獄吏之前還暗中收了鄭屠所贈送的銀錁子,這會兒當然是更加熟視無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