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諸人稱謂裡,徐懷猜到中年官員乃是王萱母舅,但他以前沒有聽王稟說及王番妻族之事,而他本身對汴京錯雜複雜的官臣及姻親關係不甚熟悉,因此簇擁王稟、王番以及中年官員坐車趕往南裕巷鋪院時,也不知道這中年人到底是誰,是有什麼來頭。
鄭屠卻是妙人,看到徐懷微微皺着眉頭思慮什麼,便故意落在後面,挨着盧雄問道:“萱小姐她舅舅是哪方人物,看上去氣度不凡,我們可不能怠慢了啊!”
“朱沆郎君啊,他雖爲榮樂縣主之夫,卻是好相處的……”
從鑄鋒山莊一路趕到岢嵐城,要說的事情太多,而之前盧雄也沒有想到朱沆及朱芝、朱桐父子也到嵐州來了,這會兒有意放緩行速,跟不熟悉情況的徐懷、鄭屠說他所瞭解的一些事。
朱沆乃是前侍中朱坦之子,因尚壽隆郡王趙爾謙之女榮樂縣主,可以說是宗室一員。
朱沆因恩蔭入仕,此前在靜江府(桂林)任通判,但受同僚打壓排擠,憤而去職;不過,在王稟被貶唐州時,朱沆還沒有從遙遠的嶺南返回汴京,至於他爲什麼這時會出現在嵐州,盧雄也不清楚。
鄭屠又湊到鄭壽身邊打聽,才知道在鄭壽護送王番回到汴京時,朱沆在汴京賦閒許久。
朱沆雖說憤而去職,丟了差遣(職事官),但身爲縣馬,以及廕襲其父、一階階轉升上來的散階官銜還在,這次請旨討了一個參軍事的虛銜,隨同王番一起北上,可要比那些都指揮使、都虞候的將吏更有資格出入官廳。
當朝對宗室的恩蔭限制很嚴,朱芝、朱桐兄弟二人,作爲縣主之子以及壽隆郡王趙爾謙的外孫,可以入仕,卻要跟大臣之子一樣,從低級散階官起步一階階升轉上去,不會有什麼特別的優待,一樣需要功勳官聲以及依賴朝中大臣的舉薦提拔。
就像之前朱沆在靜江府任職,作爲縣馬一樣受同僚及上峰排擠、打壓,甚至比普通士臣都沒有地方去講道理。
朱沆攜朱芝、朱桐二子這次北上,不僅想在伐燕戰事裡有所作爲,也是同樣看好王稟有起復以及王番有受朝廷重用的可能。
鄭屠瞭解過這些情況後,放緩湊到徐懷身邊來,小聲嘀咕道:“看來比我們心眼靈活的大有人在啊!你說他們好好的皇家親戚不留在汴京享福,跑到嵐州來湊什麼熱鬧啊?”
他原以爲王番這次到嵐州作爲西路軍的第三把手,而王稟又隨時有可能起復,他們作爲王稟父子唯一能依賴得上的力量,不知道會有多少好處會等着他們。
他沒想到王稟祖孫在桐柏山經受那麼大的兇險,朱家都沒有人露過面,這會兒看到王家父子即將飛黃騰達,竟比他們先一步緊跟着王番參與北伐戰事了。
鄭屠看到朱家父子身邊那幾名隨扈都不像是簡單人物,擔心他們在王稟、王番父子身邊的作用及地位會被朱家父子的出現削弱,心裡多少有些不爽。
見鄭屠還是想着爭名奪利的事,徐懷心裡也是苦笑不已:他就知道自己對伐燕戰事的憂慮,鄭屠他們並沒有認真的當一回事。
要是他的憂慮沒差,這一仗都不知道能有多少人活下來;再說了,就算沒有大患,他也犯不着跟朱沆父子爭什麼。他至於嘛?
這世間倘若太平,他最大的嚮往就是當一個江湖刀客,帶着柳瓊兒到處遊歷一番,將大江南北的江山好好看上一番。
當然了,看盧雄的神色,也猶是不滿朱家父子回到汴京後猶對王稟、王萱祖孫流貶到桐柏山的境況不聞不問,但徐懷這一刻卻無暇顧忌這些。
相距上次在磨盤嶺他腦海裡浮現建和元年帝避虜前遷南陽爲大寇陳子簫攔道的記憶片段已經過去一年之久,而他這一刻腦海裡再次浮現相似的記憶片段:
建和元年,赤扈人擄帝、諸帝妃等宗室貴戚及大臣數千人北上,朱沆從之以北,道中不食粟,唯時飲湯,及廣武砦,馭者曰過界牆矣,朱沆矍然而起,仰天大呼,遂不復語,越明日卒,年四十七……
徐懷不知道這段記憶所提及的“帝”與上段記憶所提及的“帝”是不是同一人,還是說在前者被擄之後,後者是大越新立之帝,但這段記憶裡明確提及朱沆絕食而亡時的年齡。
這也是他明確可以推斷建和元年距離此時多久的一個標尺。
徐懷強抑住內心的波瀾,稍稍拉住繮繩,等鄭壽到近側,低聲問道:“看縣馬丰神俊逸,二位公子卻是不小了,他時年幾許了?”
“好像四十有三了吧?我也不是很確定。”鄭壽說道。
聽鄭壽這言,徐懷心裡卻是驚悸:
僅有四年就是建和元年?!
眼下的情勢很明確,契丹人即便重挫大越伐燕兵馬,在赤扈人威脅不解的情況,是沒有實力南侵的,更不要說攻破汴京城,俘虜大越皇帝、宗室子弟及大臣數千人北上。
建和元年一定是赤扈人在滅亡契丹之後,十數萬乃至數十萬鐵騎如洪流南下,席捲整個中原大地。
徐懷一直以爲認爲建和元年距離現在不遠,但也沒有到距離現在會那麼近!
…………
…………
衆人趕到南裕巷,聽到動靜的王萱就等在鋪院門口,看到王番下馬車,就撲過來,已有幾分清豔規模的臉蛋上滿是淚水。
“都進去說話,哪裡擋住巷道哭哭泣泣的?”朱沆等人卻也不生分,趕着衆人進鋪院說話。
鋪院這邊沒有安排多少人手,柳瓊兒女扮男裝,與鄭屠親自出面招應着大家穿堂過戶往裡走;徐懷想着心事,多少有些木訥呆滯。
“鑄鋒堂好氣派,在嵐州隨隨便便一家分號,都佔這麼大的地盤,這是要做什麼生意,怎麼裡裡外外都看不到幾個人,竟然有幾分荒涼之感?”連着穿過三進院子裡都沒有到說話的地方,朱芝禁不住好奇的到處打量。
殷鵬他們隨行,主要是護衛衆人的周全,這時候將馬匹牽去馬廄添上馬料,就先去偏院蓄|精養神,不會費心全程陪同,也不用張羅繁瑣事務——要不然他們哪有時間打熬筋骨、錘鍊武技、研究軍陣圍殺之術?
殷鵬他們沒有跟隨,就剩徐武、鄭屠、柳瓊兒以及鋪院的管事、同是靖勝軍老卒出身、對嵐代等地情況熟悉的周景陪同,人數自然不多。
而鋪院除了臨街有對面銷售五兵的鋪面,還專門負責在嵐州等地收購良種|馬。
目前玉皇嶺北坡、獅駝嶺、金砂溝、歇馬山及周邊山地的平緩坡丘,都改造成育馬草場,一年差不多能出上千匹馬駒。
徐氏做這門生意有好幾代人,育馬經驗豐富,但徐氏之前每年出五六百頭騾馬,驢騾牛馬都有,其中能稱得上良種|馬駒的,僅有三五十匹。
玉皇嶺那邊的草場,都改成養馬容易,甚至可以改良草種;周邊也不缺種|馬,。
不過,桐柏山及周邊,能當戰馬的良種|馬太缺了。
玉皇嶺要擴大良種|馬羣規模,僅靠內部培育是遠遠不夠的,甚至馬種都會出現退化,還是要考慮從外地收購。
嵐代等地,即便沒有跟契丹人的邊市,當地鄉民也有牧養馬羣的習慣,有不少良種|馬——既然他們要在這裡公開立足,徐懷就決定先收購良種|馬往桐柏山輸送。五兵交易的規模其實非常有限的,當地也不缺匠戶,而禁軍的兵甲補齊更是自有渠道,甚至還有些精良兵馬暗中流出來。
鋪院從嵐州收購良種|馬,計劃是集中四五十匹之後纔會一起趕往桐柏山,那馬廄就不可能太小;同時還考慮到有可能會徐懷率大股人馬進城歇腳,鋪院的佔地怎麼可能會小。
鋪院前後佔地極大,但日常負責打理鋪面以及馬廄的人手都是從當地僱傭,平時都不會隨便跑院子裡來;院子裡僅從當地僱傭的三名老婆子打理。
跟錦衣玉食、僕婢遍地的鐘鳴鼎食之家比起來,鋪院當真是白白佔了好大一片地方,卻顯得荒涼而奇怪。
朱芝這話原本是問身側徐懷的,但徐懷正走神想別的事,鄭屠湊過去笑着說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伐燕的風聲早就傳出去,好些人怕受波及到這裡,紛紛舉家南遷,岢嵐城裡的地價也賤,租下多大院子都不怎麼費錢,便索性往大里租。當然,或許就是冥冥自有天意,我們備下這麼大院子,就等着王番郎君秘使得歸到嵐州來任事,不用另尋住處。”
朱芝見徐懷愣頭愣腦沒有搭理他,他則不想搭理看上去其貌不揚,看上去地位更低的鄭屠,而是直接跟走在前面的朱沆說道:
“爹爹,我看這裡叫他們再好好收拾一下,我們也能勉強對付上幾天——反正到時候要隨小姑夫一起去寧武城行轅!”
“也好。”朱沆說道。
這麼多將吏雲集岢嵐城,驛館肯定是不夠用,雖說州衙那邊會負責諸多將吏及隨扈的住處,他與王番更不需要爲食宿擔憂,但要能在城中有合適的住處,自然更爲自在一些。
“我們這一路趕得急,身邊都沒有帶什麼奴婢、婆子照應,你們去張羅十幾二十人過來,記得要找相貌端莊、手腳麻利的。”朱芝直接吩咐柳瓊兒道。
徐懷原本就想着王番在岢嵐乃至寧武的落腳點都應由鑄鋒堂來張羅,才能在外人眼裡更顯得他們是王家的腹心勢力,之前在州衙也暗中吩咐鄭屠要張羅好這些事情。
沒想到王番沒有吭聲說什麼,朱芝就對他們擺出虞指氣使的姿態來,鄭屠到底是潑皮底色,心裡當然是老大不爽,落後一步,跟徐懷抱怨嘀咕道:
“五當家跟我們一路趕過來,身子應是乏了,這點些末小事哪裡需要五當家親自去張羅!”
“啊……”腦海新浮現的記憶片段,叫徐懷有些神不守舍,一時沒有在意鄭屠、朱芝他們在說什麼,擡頭有些茫然的問道,“要張羅什麼?我來去張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