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型石炮的懸箱裡碼入整整齊齊的鐵錠,單隻懸箱重逾萬斤。
經過短暫的休息過後,隨着令旗有力的揮落,懸箱幾乎同時被按下機括墜下,瞬息過後被連接炮梢尾端的鐵線繩猛然勒住墜勢,巨大的衝擊力極瞬間通過炮梢傳遞給巨大的懸架。
左右總計有十數架重型石炮一起發射,大地在這一刻都震顫了起來。
不過,所有人都緊張的盯着那一根根長逾六丈的炮梢,這時候夜色褪去,天光更爲明亮,能清晰看到炮梢在這一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彎曲成弧形,同時伴隨發出“吱吱啞啞”、令人懷疑隨時會斷裂開來的異響。
重型石炮大規模採用精鐵構件,懸架更加穩固;填以鐵錠進行配重的精鐵懸箱,體積要比傳統小上一半;浸抹油脂的鐵線繩在發射時發生斷裂也極其罕見的——不過,作爲投石機最爲核心的蓄力發射構件,炮梢目前還只能挑選堅韌而富有彈性的木料製作,發射石彈、泥丸彈時還是容易發生斷裂。
就見炮梢彷彿像一把怒張的大弓,在彎曲到一定程度時,又猛然停滯住,然後梢頭微微顫動了一下,就反方向猛然甩動起來,石彈脫梢而去,在半空中發生尖銳的嘯響。
熟練的炮手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各司其職運作起來:
有????????????????人用絞盤快速將懸箱快速復位,有人往梢頭勺形彈倉裡裝入新的石彈,有人負責觀察石彈飛行的軌跡,手裡拿着紙筆準備計算鐵線索需要調節的長度,才能更精準的轟砸到城牆……
所有的重型戰械,包括消耗巨大的燒製泥丸彈、石彈,都是通過舟船,直接從楚山、信陽及羅山等地快速運抵戰場——這爲迅速組織攻城作戰提供極大的便利,從修建連營徹底圍困住淮川城,到架起上百架重型石炮日以繼夜的發起攻擊,僅僅用了不到兩天時間。
之後三四天就將淮川東西以及北側的三面城牆轟砸得面目全非,坍塌了好幾處缺口。
而先利用重型石炮儘可能多的摧毀城牆上的防禦設施,在城牆上轟塌出大大小小的缺口,才能最大限度的降低強行攻城的難度與傷亡。
天地更加亮堂起來,在呼嘯的北風中,一輛輛偏廂盾車、弩車、投石弩車、雲梯車從營壘推出來,進入出發陣地。
第一批即將登城作戰的人馬已經在出發陣地完成集結。
那些還沒有經歷過幾場戰鬥的新兵,難掩內心的緊張,一遍遍的檢查身上所穿的鎧甲,將佩刀拔起又插入,生怕關鍵時會卡住,檢查盾牌握柄有沒有鬆動,還不時神情凝重的遠眺淮川城牆。
卻是身經百戰的老卒,大多憊懶的坐在乾燥的泥地上,掰着麥餅或肉脯,小口的嚼着,耐心等候攻城指令下達……
數千淮川守軍也在城牆的背面待命。
拂曉時分確認京襄軍有附城強攻的跡象,守將高騰安、支屈明就將更多的守軍調動起來參與防守。
只是短短三四天,數里長的城牆已經被轟砸得面目全非,京襄軍投石機的攻擊還在持續不斷的進行中,守軍只能先在城牆背面的牆腳根下待命。
即便如此,還是不斷有大塊的磚石從城牆上被震落下來砸傷人,兵卒怨聲載道,只是督戰的赤扈騎兵,不時凶神惡煞的巡視經過,令他們不敢異動。
上萬潰兵涌進來時,一度令淮川城亂作一團。
不過,淮川作爲京西對陣京襄最重要的城池之一,除了駐守較爲精銳的五千多京西漢軍外,還有以赤扈本族精銳爲主的五百鎮戍軍坐鎮,官吏配給也較爲充足。因此在封堵四城城門之後,經過數日的梳理,城裡也很快恢復秩序。
殘酷的守城作戰即將發生,天光大亮之後,城裡依舊沒有解除戒嚴——在京西漢軍及鎮戍軍的殘酷治下,街巷之間空無一人,沒有誰敢跑出宅院,只有巡卒偶爾經過。
一隊巡兵穿過城東的一條巷子,十數兵卒在一
座宅院前停了下來,領頭乃是一員都將,約三旬年紀,臉龐削瘦,有幾道或深或淺的刀疤,顯得彪勇悍戾。
他警惕的看了看街頭巷尾,確認沒有異常之後,走到朱漆剝落的宅門前,輕叩吞獸銅環。
宅門幾乎同一時間“吱啞”一聲從裡面開啓,一名身穿葛布夾襖的青年從容說道:“唐軍使先着兄弟們進院子裡歇上片刻,街頭巷尾我們都有人盯着,暫時沒有異常……”
瘦臉武將朝外面揮了揮手,示意巷子裡十數兵卒都進院子裡。
青年掃了十數兵卒一眼,問瘦臉武將:“唐軍使將情況都跟兄弟們說清楚了?”
“怕當中出什麼岔子,事情沒有說透,”瘦臉武將說道,“但這些兄弟跟隨我多年,當初乃是爲活家小,無奈落草,沒有做過爲非作歹的惡事,更不甘心淪爲胡虜走狗,殘害中原百姓、踐踏大越故土。要不是柳爺要我們安心潛伏以待有用之時,我早就帶着他們逃去荊南,與家小團聚了,請柳爺放心使用……”
柳湖亭點點頭,在前院留下監視的人手,帶着瘦臉武將以及十數兵卒往後宅走去,連走邊跟瘦臉武將說道:
“高騰安是草包一個,但高祥忠爲了扶持自己的兒子,將手下較有能力的幾個部將,都安排在高騰安身邊;支屈明在鎮南宗王????????????????府,也屈指可數的年輕一代赤扈將領——除此之外,淮川僞縣令石富鵬其人陰險狡詐,淮川城能這麼快收整潰軍、恢復秩序,與他有很大的關係。我們白天貿然接近高騰安、支屈明,很有可能還沒有接近,就會露出破綻。今天的攻城作戰,會持續一整天,強度也不會太大,先讓兄弟們跟我們的人手先熟悉起來,等天黑再行事……”
這時候走到後宅,唐淵看到五十多名甲卒已在院子待命,雖說身上都穿着京西漢軍的鎧甲,只是神色間透漏出來的剽悍勁,絕非尋常京西漢軍兵卒所具備。
而他帶過來的十數兵卒,這時候看到這一幕也是又驚又疑,真要是光天化日之下帶出去,很難不露出破綻;夜色纔是最好的掩護。
柳湖亭看向唐淵帶過來的十數兵卒,介紹說道:“大家對我們的身份想必都有所猜測了吧?不錯,我們就是奉大越司空府之令潛伏在淮川的人馬,這次邀唐軍使與諸位兄弟共襄盛事……”
淮川作爲渡淮北征首戰必爭之地,軍情參謀司不僅在戰前就做了大量的工作,在長灘寨搶灘一戰擊潰敵軍後,還安排一小部分精銳扮成潰卒混入淮川,進一步加強淮川的潛伏力量。
當然了,軍情參謀司最初計劃是用潛伏人員在城裡利用種種手段製造混亂,削弱守軍鬥志,攪亂守軍的組織調度,同時有針對性的策反一些京西漢軍將領。
唐淵原乃洞荊湖寇,自孫彥舟起事直至接受朝廷招安,都是孫彥舟部將。
雖說其人武勇非凡,早年在對抗官軍時立下不少戰功,但唐淵不願拋棄滯留荊南的家人追隨孫胡等人投降胡虜,一度爲孫彥舟囚禁,裹脅渡淮撤入潁州。
唐淵到潁州後原本想找機會逃回荊南,後在軍情參謀司的潛伏人員勸說下,才決定留在潁州爲京襄效力,並重新去爭取贏得孫彥舟的信任。
渡淮搶灘一戰,孫彥舟所部有三千餘人馬,在孫彥舟次子孫效的統領下,從潁州治汝陰南下,參與了攔截作戰;而重新獲得任用的唐淵僅爲孫效部下一名普通都將,在大潰敗時接到指令,趁混亂率領手下部衆逃入淮川城待命。
一方面是淮川守將整頓潰卒的效率比想象中要高一些,另一方面司空府想盡快奪下淮川城,以便其他方面能在這個冬季都有進展,軍情參謀司與前線指揮司決定冒險集結潛伏人馬,利用唐淵等幾名策反將領的身份,在攻城之時,從內部尋找圍殺高騰安、支屈明等敵軍守將,製造更大的混亂,爲一舉攻陷淮川創造有利條件。
當年蕭泫被策反後行刺蕭逸能夠順利得手,甚至這些年過去
,事情都沒有暴露出來,主要是蕭泫一直都極得蕭逸的信任,同時蕭泫自身在朔州的地位就頗高,身邊的嫡系侍衛要麼是子侄兄弟,要麼是家臣家將,還都是武勇過人、精明能幹的精銳。
唐淵卻不具備這樣的條件,甚至僅他一人帶着潛伏的京襄精銳,意圖圍殺高騰安、支屈明等人,也極其困難。
首先唐淵與孫彥舟關係惡化後纔剛剛得到一些信任,在京西漢軍內部的地位不高,僅是一名普通都將。
不要說他壓根就沒有機會大咧咧的帶領數十京襄精銳接近到高騰安、支屈明等人身邊,甚至在與其他守軍接觸的時候,也很難不露出馬腳。
畢竟一支隊伍六七十號人,只要出動,就不可能不跟城中的其他守軍接觸,而接觸的時候,也不可能事事都由唐淵出面確保不露一點馬腳。
因此最終的計劃,唐淵挑選十數渴望南歸、不甘降虜的部衆,提前過來與潛伏人馬會合,然後藉助潰卒初整分散駐紮城中民宅以及指揮混亂的漏洞,藉助夜色的掩護前往某段城牆參與守城,坐待時機或設計引誘高騰安等守將鑽入他們佈下的陷阱予以伏殺,然後助攻城兵馬一舉攻陷淮川城……
在柳湖亭介紹過情況後,見十數部衆驚疑稍定,除了個別人擔憂風險之外,更多人露出躍躍欲????????????????試之意,唐淵稍作囑咐就放心離開了。
現在就算城裡指揮再混亂,諸部人馬再分散駐紮,但凡有什麼軍令下達,還是要找到唐淵他的頭上,他得回到駐地守着。
除了之前組織重型石炮轟擊城牆不算,第一天真正集結人馬進逼到城下附城強攻,強度不會太大,主要以試探爲主。
範宗奇起初也是刻意安排沒有攻城經驗、也沒有進行太多演練的諸路輪戍兵馬上陣,午後才安排有一些攻城經驗、演練嫺熟的兵馬上陣,施加壓力。
到黃昏時,西面、北面的夜戰攻城強度未變,但在東城外一個個泥坑裡倒入火油,積柴點燃,照徹進攻的路線。除了一隊隊精銳弓手隨同攻城人馬往城下進逼外,投石弩車、巢車等戰械也都往坍塌出缺口的城牆方向逼近。
重型石炮,也開始更換鑄鐵彈進行投射——鑄鐵彈不像石彈、泥丸彈有濺射傷害,殺傷力及威力,甚至還不如石彈、泥丸彈,但同等重要的鑄鐵彈,體積要比石彈、泥丸彈小得多,射程相當要遠上許多,可以限制守軍將投石機拖到城下進行反擊。
守軍驟然間就感受到壓力倍增,也是趕緊調兵遣將,加強東城的守禦——東城門內之前還看着井井有條的進退秩序,驟然間就混亂起來。
這也是必然的。
淮川城短時間內收入一萬三四千潰兵,又由於仲長卿、孟介等高級將領都逃到涌金河以北,沒有進入淮川城,高騰安、支屈明、石富鵬等人手段再強,也只能把指揮使、都將一級的武吏找出來——這也是他們相對熟悉,或者能夠確認身份,然後由這些指揮使、都將去收編潰兵。
城中駐營有限,收編的潰兵,都只能分散佔據城中的民宅。
換作徐懷,沒有足夠多的武吏軍將協助,也根本沒有辦法在短短十數日間,將這麼多的潰兵重新整編一支指揮體系完善、如臂使指的兵馬。
淮川城原本守軍是較爲充足的,甚至不需要收編潰兵的參與,也能較好維持城中的秩序,但在守城壓力倍增之後,需要收編潰兵參與守城,沒有一個完整指揮體系的弊端就徹底暴露出來。
唐淵帶着人馬趕到東城,守在城下負責安排調度的武吏即便明明不記得有調到唐淵所部,但也只是以爲傳令兵跑岔了道,聽唐淵抱怨的怒吼幾聲,就毫不起疑的拉住唐淵,不讓他離開,而是帶着數十人馬,填到一段剛拿磚石補好缺口的城牆上參與防守。
柳湖亭、唐淵登上城牆,也立即用火把發出暗號,避免城外的石炮、牀弩等戰械,朝他們所守的這段城牆發起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