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懷牽着行動略有不便的王萱,從馬車走下來,站在潯瀆湖東岸左右盡是枯萎蘆葦的淺灘之上,眺望湖口對岸的潯瀆寨火勢漸熄,但黑煙滾滾,猶是不絕。
只不過潯瀆寨的這把火,卻非南蔡兵馬或荊北軍所點,實是洞荊賊軍撤退時將綿延四五里的寨子縱火點燃。
寨子裡到處都是用竹木茅草搭建簡陋的棚舍,擠在一起都沒有落腳的地方,寒冬又幹燥無雨,火勢起來後,南蔡兵馬再及時乘船趕過去,都沒有能力撲救。
相去十五六裡的梅渡寨,也是如此。
盤龍寨一戰,楚山軍南蔡兵馬傷亡幾乎可能忽略不計,自以爲能據寨固守的賊軍全軍覆沒,狼狽脫身者不過數百——即便潯瀆、梅渡兩寨在地形上更具優勢,但在絕對的實力差距面前,洞荊賊軍哪裡還堅守到汛季來臨的勇氣?
洞荊賊軍乘着成百上千艘大小舟船逆流逃往荊江上游方向,除了將上萬青壯強行帶走外,卻將三四萬老弱婦孺遺棄下來;這些老弱孺婦很多人都沒能及時從熊熊燃燒的寨中逃出來,葬身火海之中,剩下人都神情麻木的在灘塗地或站或坐,天地之大,惘然不知其所往……
“萱兒幼時於長深閨之中,性情頑劣,隨祖父流徒唐州,得盧爺爺庇護,又幸得遇夫君與楚山衆人,未嘗得什麼叫離亂之苦,卻是到小鶴嶺後深居簡出,卻見了太多賣兒鬻女、白骨曝野之事,聽說還有湖蕩之間還有不少易子之慘劇,未曾得見,或許是幸事!”王萱看着湖口對岸諸多慘淡景象,她緊緊拽住徐懷寬厚的手掌,似胸口壓着一塊巨石,叫她難以喘過氣來。
“寧爲太平犬,不做離亂人啊!”盧雄看着這一幕,微微嘆道。
牛二等人持刀待立其後,他們在戰場血腥殺伐慣了,這時候只恨洞荊賊軍太不經打,還她娘跑得比兔子還快,叫他們打殺得極不過癮,就像戰事剛揭開序幕,尾聲就剩一點響動叫他們回味不出什麼滋味來。
徐懷迎風而立,將王萱遮於身側,跟韓圭、徐勝、範宗奇等人說道:
“潯瀆、梅渡兩寨賊軍倉皇西逃,未敢繼續盤踞在千汊浦與荊江之間負隅頑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算是省去我們一些麻煩。不過,在千汊浦僑置南蔡縣,之前數月的努力,只能說是稍稍打下一些基礎,接下來纔是你們要啃的硬骨頭。一方面要保證十五六萬老弱婦孺不受飢寒之苦,使他們以工代賑、熬過饑荒,但更不能忘了恤民之本意,不得一味壓榨役力;另一方面兵備更不可懈怠,除了不使賊軍有機可趁、殺我們一個回馬槍外,青壯丁勇的操練也不得懈怠,還要注意在役工、操練之中關切饑民寒苦……”
洞荊賊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徐懷心裡卻沒有太多的興奮,也沒有未過癮的遺憾跟不滿。
赤扈騎兵南下,類似這種一擊即潰的戰事發生太多太多了,但慘敗方卻是皇皇大越。
短短兩三年時間內,河東、河北、河淮以及關陝等地,近千州縣淪陷,真正拼死抵抗赤扈人南侵、多多少少給赤扈人制造出些麻煩的,屈指可數,絕大部分州縣哪個不是望風而降?
這些地方的邊軍及地方廂軍鄉兵統共加起來,一兩百萬人馬都是有的,又有多少不是一擊即潰?
眼前的一切,也不過預示着內部同樣腐朽不堪、矛盾重重的党項王國,即將在赤扈人的兵鋒之前摧枯拉朽一般垮塌下來,甚至都不需要兩年時間,党項人就會全面屈服於赤扈人的鐵蹄之下。
到時候赤扈不僅調動更多的兵馬,心無旁鶩的往秦嶺-淮河防線傾壓而來,党項爲其征服之後,契丹殘部此時所佔據的秦州就暴露在赤扈人的鐵蹄之前,而秦州之後,則是赫赫有名、連接川蜀與隴右的另一條通道祁山古道。
蕭林石給他的秘函裡也表明了態度,赤扈人一旦佔領六盤山以西的廣袤地域,兵鋒直指秦州,他無意拿契丹最後這點血脈,爲大越據守祁山門戶。
徐懷卻理解蕭林石的立場。
這些年楚山軍屹立淮上,有如鋼鐵長城不倒,將數倍於己的虜兵拒擋在外,看似戰功顯赫,名震天下,但這些年戰死沙場之上的楚山子弟,將近三萬人衆。
不過,楚山能在淮上支撐下去,是背倚大越在秦嶺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還擁有數百州縣、三四千萬人口;楚山之前能從南遷民衆中吸納十數萬計的青壯,之後還能在荊湖招募流民甚至從荊湖等地的底層民衆中招募青壯爲卒。
契丹殘族所剩人丁勉強有十萬衆,精銳騎兵不過萬餘,拿什麼在秦州跟一路兵馬就是數倍、十數倍於己的赤扈人拼消耗?
蕭林石無意率契丹殘部守秦州,大越又要從何處調兵遣將,去填祁山古道這個缺口?
雖說朝廷也早就注意到這點,建繼帝也正式啓用兵敗淮川被削職爲民的原荊湖北路經略使劉獻出知武州,使劉獻於祁山古道南側的武州諸縣(略陽、同谷、武都)修繕城寨,招募番兵、操練州兵鄉勇,積極加強防禦,但這是遠遠不夠的。
徐懷此時也無暇顧及太多,但爲接下來的形勢隨時會再次惡化,楚山所有的工作都要快馬加鞭往前趕。
徐懷眺望湖口對岸正陷入熊熊火海之口的潯瀆寨,眺望被遺棄在潯瀆寨外奔走相號的老弱婦孺。
盤龍寨一戰前後收俘饑民預計高達十四五萬之多,能不能儘可能妥善的將這些饑民在南蔡安置好,能不能將這些饑民之中近四萬青壯男丁有效的組織起來,能不能利用接下來半年到九個月的時間,使他們的身體有效恢復過來,並進行相應的操練,都決定着楚山在明後年能不能獲得更強的軍事後備潛力,去應對更危急的局面。
爲了實現這麼目標,勵鋒堂還需要繼續在鄂州等地拆借錢糧。
身上蝨子多了不怕咬。
既然勵鋒堂在鄂州已然拆借三四十萬貫,那就不憚再多拆借一兩百萬貫錢糧。
之前洞荊賊軍糾集十數萬烏合之衆,盤踞千汊浦未去,除了王氏牽頭傾盡全力拋售田宅拆借給勵鋒堂外,鄂州大多數開設質庫的商賈,都不大相信楚山真能大規模對千汊浦進行墾殖。當世找開辦質庫的商賈拆借錢款,田宅乃是最受歡迎的質押物。
盤龍寨一戰,十數萬烏合之衆如此不堪一擊,殘寇也倉皇逃走,不敢再戀棧不捨,徐懷這時候將千汊浦所有即將開發墾殖的田地,分塊拿出來找各家質庫進行抵押,相信事情推進應該比之前要容易得多。
爲了保證最快半年時間內,包含近四萬青壯男丁在內的十數萬饑民,能成爲楚山的後備軍事潛力所在,除了許凌調歸右司院,繼續負責水師發展外,韓圭、徐勝以及範宗奇等人還繼續留在南蔡任事。
之前借提親、送聘等事,暗中調入南蔡的千餘精銳,普通將卒都會返回駐地,但徐懷會將百餘基層軍吏留給範宗奇,編入南蔡縣尉司,用以加強屯寨鄉兵的組織、操訓等事。
範宗奇雖身爲選鋒軍都虞侯,但單純只知道統領百裡挑一的精銳甲騎衝鋒陷陣,永遠都成爲了頂級的將帥。
除了衝鋒陷陣之外,一名傑出的將領所需要掌握的知識太多,像徐心庵、唐盤、唐青、韓奇、殷鵬、王憲等將,徐懷都會叫他們在統兵之時兼署政務民事,就是要他們熟悉方方面面的細枝末節。
這樣他們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縮短與徐武磧、陳子簫等半生歷練及積累的差距。
所以,徐懷會繼續使範宗奇留在南蔡,以選鋒軍都虞侯之職,兼掌南蔡縣尉司之事。
徐懷同時還會從楚山調兩百餘工官及鄉吏過來接受韓圭的調遣,以便圍垸墾殖等事能在千汊浦全面鋪開。
這也是楚山這些年積累的底蘊所在。
不要說州縣一級了,路一級的監司衙門,哪裡能一下子抽調兩三百名熟悉基層吏事的鄉吏來?
這還沒有將勵鋒堂派駐南蔡的人手計算在內。
昨日已在雙柳莊行過回門禮,徐懷計劃明天就動身攜王萱返回舞陽,有太多事需要叮囑韓圭等人,當下也是挑最緊要的吩咐:
“南蔡前期除墾殖糧田外,幾乎沒有其他能額外發展的工礦,南蔡船場籌建規模還是不夠啊——南蔡處於江漢之交,舟船之便通達天下,運載商貨,數倍乃至十數倍於車馬之上,一艘上等良舟也是千金難求。而楚山這幾年在周橋、信陽所籌建的船場受條件所限,所掌握的技術,在當世還不能算頂流,南蔡這邊卻有機會能完善這點……”
周橋、信陽等地位於淮水上游,汝潁之間所行舟船,能裝載百石商貨,便要算大船。因此,徐懷在淮川一戰前後,在潢川、淮川等地招攬的船匠,能力還是不如江淮及荊湖的船場。
楚山後續也主要打造各種中小型戰船編入水軍,對大型戰船的需求不足。
勵鋒堂要成爲楚山的錢袋子,不能僅限於將淮上的大宗物資販售到南陽、襄陽、郢鄂等地,還要將商貿活動擴張的整個荊湖、江淮、川蜀甚至走海路通往浙閩等地,到時候僅勵鋒堂對大型載貨商船的需求就會極高。
所以,徐懷希望南蔡能更大規模的發展造船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