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門女的秀色田園
周老夫人與已逝的周老爺雖是結髮夫妻,可每每遇到家族興亡問題時總會產生或大或小的分歧。夫妻二人誰也說服不了誰時,總要鬥一鬥。最後採用鬥贏那人的決策,另一個只有服從。在男尊女卑的社會他們會如此,原是周老夫人出身名門,姑娘時就性格強勢,管孃家的半個家。
而周老爺,當年是寒門出身的舉子,學識有,但並不出類拔萃。大家族會幫扶寒門子弟,選的定是那些在科舉之路上表現的出類拔萃之人。他的背後沒有強大的家族作後盾,族人無人幫扶他不說,又因他不夠出類拔萃,亦沒有願意幫扶他的大家族或官場之人。那時他與家人的狀況是餓不死卻也吃不飽,日子緊巴巴的。勉強入仕了,還遇上讀書時的死對頭,被打壓的喘不過氣來。
這個時候,周老夫人自己看上了他,願意低嫁。她的條件是,成親後,她和她的孃家助周老爺平步青雲,而周老爺得接受她的強勢,家裡家外的事,她都有一半的決定權。自然,她也是聰明的,在外邊定會給周老爺留足面子。
當年的周老夫人長的漂亮,知禮懂禮,管人、管事、管家那是一把罩,生財手段也了得。按世俗的眼光看,周老爺根本配不上週老夫人。周老夫人願意低嫁給他,是他幾世修來的福氣。周老爺也明白這點,於是欣然娶了周老夫人。
這之後,周老爺的官途雖說不上一帆風順,可也是芝麻開花節節高。他們夫妻二人也恩愛,可也愛較勁,可以說是鬥了一路。周老爺的官越做越大,可也不是個忘本的,果然做到了對周老夫人的承諾,家裡家外的大事上週老夫人有一半的決定權。他們的子女在一旁看着,自然是習慣了自家娘與別府夫人的不同。
風光背後,他們夫妻一生之中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便是讓最小的兒子周橋當了駙馬。
棲霞關事件之後,周橋的死訊傳回京,周老爺當場吐血暈厥,不過月餘就過世了。他的遺言說的清楚,當初不該不聽周老夫人的,不該什麼也不做就讓兒子當了駙馬。兒子當了駙馬以後,鬱鬱寡歡十多年。如今又是他這個當爹的白髮人送黑髮人,他後悔,他覺得自己對不起兒子。他囑咐老妻,孫子(周伯彥)想要什麼,周家要傾盡一切幫着達成。
周老夫人也病了一場,最後挺過來了。她設了佛堂,日日唸經爲孫子周伯彥祈福。她還讓在兵部做事的長子把周伯彥接回府。只是,她有意親近周伯彥這個孫子,可週伯彥並不買她這個祖母的賬。周伯彥離開京城走的遠遠的,一年都不見得回來一趟。
周老夫人怨不了別人,心中只怨自己。因爲,兒子與武木蘭的姻緣是他們當爹孃的給阻斷的。還有,他們當爹孃的知情後,若是及時阻止兒子出門,沒讓兒子去參加那場詩會的話,這個駙馬就點不到他們兒子的頭上。是他們不顧兒子的意願,明知長公主有意點兒子爲駙馬,他們懷着促成此事的心把兒子送到了長公主面前。
那場詩會上長公主悄悄點了駙馬,兒子毫不知情。他們怕橫生枝節,於是配合長公主隱瞞真相,讓兒子以爲要和武木蘭成親了。直到大婚前三日,他們將真相告知了兒子,並將其中的利害關係一一分析給兒子聽,又禁了兒子的足。
大婚後,兒子再不曾回周府,即便遇上,也客氣地行禮問安,再無其他。孫子周伯彥出生,他們夫妻二人以爲有望修補與兒子的關係,欣喜地前去探望。兒子卻像對待客人一樣招待了他們,讓他們看了襁褓中的周伯彥僅此一次。那之後,直到兒子去世,他們再不曾見過兒子一面,亦不曾見過孫子周伯彥。
長公主死後,周伯彥被接回周府。可週伯彥與祖母、與周府很是疏離,沒有一點親近之意。知情者沒人怪罪周伯彥。唯有不知內理的周家小輩,以爲祖母偏心只疼愛身份不明的周伯彥,因此裡外看不上週伯彥。他們沒人肯主動去親近周伯彥不說,還會幼稚地暗中給周伯彥下絆子。
這種種,讓本就脆弱的親情關係更加緊張。周老夫人想要補償,可週伯彥不接受,走的遠遠的。周老夫人傷心之餘,每日吃齋唸佛的,只望孫子往後的人生能夠一路順風順水。
現如今,已身爲兵部侍郎的長子卻拖她孫子周伯彥的後退,周老夫人如何不生氣!她老當益壯地拿柺杖對着長子一通打,“蠢貨,你個蠢貨,幫不上孃的愛孫就算了,怎能拖娘愛孫的後腿?”
雖然周老夫人自周橋死後不管家了,但當年的強勢作風的餘威仍在。周侍郎不敢躲,只敢擡胳膊護着腦袋,任老孃的柺杖落到身上,“娘,娘,您老彆氣壞了身子。兒子有錯,您儘管說,儘管打,就是彆氣壞了身子。”他當然不願意捱打,所謂的儘管打只是哄老孃的話,這是給老孃順毛呢!
換作從前,長子這麼說,周老夫人早就住手了。但事關虧欠良多的愛孫周伯彥,周老夫人可是狠了心要教訓年過半百的長子。於是,雖然喘的厲害,可手中的柺杖不停,繼續往長子身上招呼。
周侍郎疼的哀哀叫,“娘,娘,兒子知錯了,兒子知錯了。”
周老夫人是真的氣壞了。可打着打着,她想到兒子周橋就那麼死了,屍首都沒找到,周家祖墳中只建了個衣冠冢。她的柺杖落地,整個人無力地癱軟在地痛哭起來。當年,她的長子行差踏錯,被人利用,最終她失去了兒子周橋。
棲霞關一戰慘烈,廝殺中倒下的死者多被馬蹄踩踏,早已辨不清容貌。聽說,戰事過後,長公主與周伯彥從橫七豎八的屍體中尋找周橋,可到處都是血肉模糊且看不出容貌的屍體。最後,長公主只得根據周橋當日穿的衣裳找出一具屍體,當成周橋埋在了棲霞關。因此,周家只能給周橋建衣冠冢。
只有衣冠冢,連屍首都沒找回來。她的兒子,她苦命的兒子。周老夫人哭的肝腸寸斷。
周侍郎嚇壞了。他顧不得身上的疼,跪在地上喊着娘。
周老夫人終究是上了年紀,氣極加上傷心,哭着哭着便昏了過去。
周侍郎嚇的手腳冰涼,喊着娘,喊着快來人。
周夫人帶着兒孫們本是跪在書房外的。聽得周侍郎的喊聲,再加上週老夫人的哭聲就那麼斷了,她意識到了什麼,慌張地喊着讓兒孫們快進去看看。
書房門是從裡邊閂着的。這是周老夫人不想在教訓長子時讓人闖進來而閂上的。見門推不開,周伯初等年輕一輩的顧不上叫小廝,拿身體用力去撞門。門撞開了,兒孫輩的一擁而上,喊娘、喊祖母、喊曾祖母的,亂成一片。
周夫人扶着門,站在門外,“別亂,快送娘回房。”“管家,管家,快,快去請大夫。”
不多時,隨着昏倒的周老夫人被人擡走,原還聚在書房這邊的人只剩周伯初,其他人都走了個乾淨。
周伯初是周侍郎與周夫人最小的兒子,只比周伯彥小了一歲。他身有婚約,只因未婚妻那邊遇上了長輩的喪事,這才延後了婚期。否則,他去年就成親了。見左右無人,他先是翻看親爹的書案,沒有。他又在書房地上轉,眼睛四處看,地上也看了,還是沒有。怎麼可能?他轉到了書案後頭,一下就看到了落在椅腿附近的書信。
他彎腰揀起來,大略瞄了一眼,確定是自己要找的東西,忙折了兩下塞進袖子裡。走出書房,他回頭關門。
“見過六少爺。”
周伯初一驚,回頭。見是爹身邊的隨從,他故作鎮定地問道,“你去了哪裡?爹走的急,書房門大開着,你也不知道過來給鎖上。”
隨從忙作揖,“六少爺教訓的是。小的剛得了老爺吩咐,回頭來鎖門的。”
周伯初示意他快點鎖上,這纔去周老夫人屋裡。大夫已經請到了,正在給周老夫人把脈。大夫開了藥方,周府立時派人抓了藥回來。藥煎好,周老夫人正好醒過來,丫鬟便伺候周老夫人把藥服下。
周夫人鬆了口氣之餘,讓大家都散了,自己則帶着長媳留下來,在周老夫人跟前伺候。
周伯初回到自己的房間,關好門,將藏在袖子裡的信取了出來。信的內容一共兩頁,不算長。
信的大體內容是,質問他爹是不是忘記了棲霞關之事,是不是忘記了害死兄弟的事;警告他爹放聰明些,立刻收手,不要捲進某些是非中去,省得爲整個周家惹來殺身之禍。最後寫的一點,與前邊一點兒不客氣的語氣不同,建議他爹近日裡裝病,向朝廷告假,風頭過去前不得邁出府門一步。
周伯初蹙眉。他的小叔周橋是在棲霞關死的。再有,他曾偷聽到爹與周伯彥吵架。周伯彥說小叔的死和他爹有關。現在,因爲這封密信,祖母纔會生氣地打他爹,說什麼拖了愛孫的後腿。祖母嘴裡的愛孫是誰,他不用想都知道,非周伯彥莫屬。
如此看來,他爹的確與小叔的死有關。怎麼會這樣?他爹到底捲進了什麼樣的是非中去,使得周伯彥寫下這樣的一封信送來?爲整個周家惹來殺身之禍的是非,到底會是什麼?
他正想的入神,門響,有人進來了。他匆忙把信藏進袖子裡。
“拿來。”周伯華面色陰鬱在立在兄弟的身後。
周伯初轉過身,強作鎮定地問道,“大哥,你要拿什麼?”
三十三歲的周伯華在兵部當差,是周侍郎與周夫人的長子。他身上的官服未脫,明顯是回來就碰上了周老夫人昏倒之事,因此還來不及更衣。他定定地盯着幺弟,“拿來。”
周伯初明白了,大哥知道他拿了密信。他無法,把信送了出去。
周伯華抖開信,看罷,面無表情地收進袖子裡,“伯初,密信之事爛在肚子裡,你我什麼都不知道,明白嗎?”
周伯初亟需答案,“大哥,爹到底做了什麼?五哥不滿就算了,爲何祖母會氣的昏倒?”他這聲五哥喊的不是別人,正是周伯彥。
周伯華鬱郁地轉身,“別亂打聽。我會放回原位。”他離開六弟的住所,先是轉去了自己屋中,換下身上的官服,這纔去爹的書房。
周侍郎正在滿書房找信。他只記得娘看了信就拿柺杖打他,信掉了地、還是在娘身上,他不敢確定。
周伯華把書房門關了,走到周侍郎跟前,趁周侍郎不注意,悄悄把信往書案後頭拋。而後,他問道,“爹,您在找什麼?”
周侍郎的臉色不是很好,“去看看你祖母。”他這是要支開兒子。
周伯華沒有走的意思,“爹,您的臉怎麼了?”
周侍郎惱,“沒事。”
周伯華狀似無意地說道,“爹,孩兒離開官衙時聽到了一個傳聞。”
“說。”周侍郎忙着找信,有些不耐煩的樣子。因信的內容實在不能讓人看見,只能自己找。
“六王爺進宮爲芸郡主請賜婚聖旨了。”
“是嘛!”
“聽說,六王爺屬意的是有大安第一才子之稱的步飛鵠。”
“什麼?”周侍郎吃了一驚。他正在促成右相府與步府的兒女婚事,六王爺怎麼插了一腳進來?
“郭大人說的,應是實情,理應不是以訛傳訛。”
周侍郎着急出門去,一下就看到了書案後的地上躺着的信。他心道原來在這裡,忙揀了起來,“爹有事出去,你多照應些祖母那邊。”
周伯華的眼中閃過一絲惱意,嘴上卻道,“爹,您的臉……不宜出門。”
周侍郎立刻停了步子。他的臉的確不能出去見人。同僚問他你臉怎麼了,難道他要說是被老孃打的不成!
丫鬟正端了熱茶進來。周伯華上前接了,示意丫鬟下去。周伯華見周侍郎背對自己站着,他把茶碗放桌上,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小的紙包。打開小紙包,把裡面的白色粉沫狀的東西用指甲弄了一點,紙包收回去。“爹,請喝茶。”
周侍郎不言語,想着如何出去的問題。
周伯華將茶碗蓋拿開,將指甲中的白色粉沫灑入茶水之中,再輕輕釦上茶碗蓋。
周侍郎在出去與不出去之間糾結,揹着手踱了幾步,最後走到桌前坐了。他端起茶碗,拿開茶碗的蓋子吹了吹飄在上邊的茶葉,抿了一口茶。
周伯華告退,離開了書房。他到周老夫人的屋中坐了坐,說朋友約他有事,離開府邸,去了如意酒樓。
雅間裡,安榮舟正在享受八個盤子的精緻菜餚。
周伯華坐到了他對面,取了桌上的酒壺爲自己倒酒,然後悶不吭聲地喝起酒來。
安榮舟一身紈絝的打扮。見到周伯華這模樣,他笑嘻嘻地伸左腿出去搭到旁邊的椅子上,“我說,不是最看不上我嗎?怎麼跑來喝我的酒了?”
周伯華沉默着,連喝了七八杯酒才大力放下酒盅,“你說的對。誰也勸不住他,他只會一意孤行。”五弟的警告爹明顯沒有聽進去,一聽六王爺的打算爹就急着出門去找人商量。找誰商量?左不過就是右相。祖母那麼生氣,都動手打爹了,爹不趁勢裝病,反倒還想着出去找右相。
聞言,安榮舟挑了挑眉,“你做了選擇?”
周伯華不說話,繼續喝酒。是,他做了選擇。他在做個孝子、還是做個逆子保全整個周家人性命之間做了選擇。
當年小叔死的時候,他已經成年。祖父祖母罰爹跪在祖宗的牌位前,祖父祖母當時罵爹時說的那些話,他聽到了後半段。
小叔原可以早一個時辰從棲霞關逃到西昌國的。是爹,是爹聽信了什麼人的話,在離棲霞關二十里地的地方攔住了小叔,絆住小叔不讓走。長公主下令綁了爹和爹帶去的人,將人丟在路邊,繼續趕路。可是,整整耽誤了一個時辰,眼看就要越過棲霞關了,追兵到了。最後,小叔死了。
他不知道小叔一家爲何要逃,也不知道武后爲何要追殺小叔一家。他只知道,是爹害死了小叔。
祖父的遺言他謹記在心。周伯彥有任何心願,周家都要傾盡一切幫着達成。他不清楚周伯彥有什麼要完成的心願,他只知道,周伯彥目前要他爹裝病遠離某種是非,要保全整個周府。他爹不聽,那便由他來達成周伯彥想要的結果。
安榮舟見他心情很差的樣子,搖頭,把酒壺搶了過去,“吃菜,空腹喝酒傷身。”
沒有酒喝,周伯華呆坐片刻,突然問道,“你知道他有什麼心願嗎?”
“誰?他是指誰?”
“五弟。”
安榮舟明白了,可又不解,“問這做什麼?”
“隨便問問。”
安榮舟摸着下巴想了想,一拍桌子,“還真就有一個。”然後往前湊了過來,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說道,“他恨不能明天就娶了舒妹妹過門兒。”
而話題中的周伯彥和青舒,此時並不在回輝州的路上。他們過了豐縣,卻是繞道往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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