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四合間的蒼茫低沉,讓人陡然多出幾分壓抑之感,大殿上靜謐的,安寧的,如同不是處於這樣一個環境的所在。這種寧靜致遠只適合出現於野曠天低樹的山野,或者是江清月近人的河畔,出現在這個政治激流的漩渦之中,實在是讓人匪夷所思。
所有的下人都被調遣到其他的院子裡做活,連過來打掃的宮女都被提前下了命令告知要繞道而行,整座忘魂殿裡這處跨院顯得格外奇怪,彷彿是和外界有了一道天然的屏障,把外圍的混亂,嘈雜等等都阻隔在外,不可親近半分。
如同與世隔絕的跨院正是衛颯的寢殿位置所在,平日裡華燈初上的時刻正是忘魂殿中讓人銷魂的時候,歌姬琴師早就匆匆過來,爲晚上的狂歡而做着精心的準備,只是從昨日開始到今日,這裡連一角舞姬的衣裙都不曾看到,更遑論整夜通宵達旦的紙醉金迷和葡萄美酒夜光杯了。
如此與平時截然不同,原因無他,只因爲此處多了一個重歸而來的人罷了。
白若溪。
該死的女人!
牀邊有人低吼一聲,輪圓了的拳頭高高舉起又輕輕落在牀邊緣,像是怕驚擾了牀上人的酣睡。諸多壓抑的情緒被這一拳重重砸在自己的心上,像是捫心自問一樣,兩天一夜的昏睡讓衛颯已經接近咆哮的狀態。
這個女人在和他搞什麼鬼!是故意要看他這幅狼狽的樣子麼?故意要看他爲了她而兩天一夜不能閤眼麼?還是故意想要看看自己到底在他的心裡佔有多麼重要的位置麼?
真狡猾啊你!衛颯揉了揉因爲皺得太久而發疼的眉心,沉重的嘆了口氣,她還是那麼倔強,從來開不肯好好的聽他的話,真是的。衛颯雙肘抵在牀榻上鋪着的薄薄的羊絨小毯子上,寬大的袍袖順着他的胳膊滑落下來,露出裡面修長而結實的手臂,就是這雙手臂將她從死神的手中拽了回來,衛颯仔細看了看自己的手,苦笑溢於脣邊,要是現在他還能再用這雙手去喚醒她就更完美了。
“吶,小溪兒,我說……”他頓了下,眼波微微轉開,留在她身上蓋着的錦被上,語氣很平和,好像和剛剛還揮拳頭的那個人判若兩人,“小溪兒,我說你啊。趕緊給本王醒過來,你聽見沒有!要不然的話,我就……”這句話看起來像模像樣,好像是句帶着極大威脅意味的警告,但實際上,這句話在脫口而出的時候少了太多從前的霸道和蠻橫專權的氣勢,那種聲音和語調已經近乎是一種懇求,衛颯自己都沒有察覺,他的氣勢早就消弭得無影無蹤。
雙手慢慢覆蓋上她鬆散落在枕邊的手,輕輕的把它們放在掌心,漸漸合攏又移到脣邊,“我就能拿你怎麼辦呢?小溪兒,你還真是會給本王出一道難題啊。”
許久不見,再一見面的時候就是如此的驚心動魄,在號稱生離死別一轉瞬的剎那,有人已經看清了自己的心意,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因爲從前某個人留在心窩的痕跡,也不是他忽然想要換換口味的荒唐,而是……真的,真的……喜歡她。
喜歡的是她——他好不容易從常青殿里弄到手的小宮女,長相平凡,身材沒料的小個子,白若溪。
而且,這的確算的上是一道難題,她就這麼睡着,像是要再也不想醒來。衛颯咬牙切齒的看着她靜靜閉着的眼睛,恨不能上去給她扒開一條縫隙出來,讓她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睛重新看着自己纔好。
“你要是再不醒來,本王就……就……”他忽而送了口氣,把握在掌心的她的一對小手貼在自己的臉頰,“本王就只能這麼一直看着你,等着你醒過來了。”
“就看着你,看着你,看你醒不醒過來!”
高高在上的三皇子已經開始顧不上什麼臉面和尊嚴,他要大耍賴皮陣,目的簡單而純粹,就是要威脅她,恐嚇她,讓她不敢不醒過來。
“殿下,白管家來了。”綠兒低低的在簾帳外喚了他一聲。
“嗯,讓他進來。”握着若溪手的姿勢,始終沒有改變。
簾攏上的珠玉水晶勾動,發出悅耳的輕響,煞是好聽,然而衛颯卻眉頭一皺,“什麼鬼東西!綠兒,明兒叫人拆了去!太醫說要靜養,要靜養!”
綠兒剛要答話,白江已經一腳門裡一腳門外的過來接茬,“你自己心情不好,拿簾子撒什麼氣?綠兒你且去忙你的,莫要理這個瘋子。”最後一句,已經近乎是半開玩笑了。
衛颯橫了他一眼,轉過去替若溪掖了掖被角,此時正是仲春,已經到了汗溼夾衣的溫度,只是她的一雙手帶着的還是蜇人心肺的寒意,好像是兩團冰塊被鑽進了手裡一樣,衛颯一直這樣捂着,都不能捂熱。
“她瘦了。”
白江站立在他的身後,聽見衛颯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了三個字。嗤笑一聲,沒骨頭似的靠在門框上,看他道,“住在那種鬼地方,不瘦還能長肥了出來不成?殿下你不可得隴望蜀,她能活着出來已經是莫大的造化。”
“嗯。”衛颯魂不守舍的點了下頭,又搖了搖。
“什麼意思?”白江一皺眉。
“我是要感謝老天也讓她活着出來,卻不能認同這個所謂的活着,就是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你看看她!一點醒過來的跡象都沒有!”衛颯說着說着又開始暴躁起來。
“我早和你說,宮裡的太醫都是庸醫,你還不信。”白江眼波微微一動,沒再注視着他說話。
衛颯眉頭一挑,“聽你這話的意思像是有了什麼好辦法?”
“自然,你忘了,我在宮外還是有不少朋友的,其中不乏杏林高手。”
“可靠麼?”
“是個江湖中人,人送外號,白袍如來。”白江眼光一閃。
“如來?口氣當真不小,若他真是能指點生死的佛祖,本王請來拜上一拜也無所謂,不過,此人醫術當真有這麼高明?”衛颯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白江,又看了一眼牀上的人,“此人真能讓小溪兒醒過來麼?”
白江微微一笑,“這我不敢打包票,但至少,你應該試試其他的方法。”
“好,你去請人來,若他真的醫治的好小溪兒的傷,診金我出千倍。”他轉過臉,倍加愛戀的看着若溪蒼白如紙的面龐,語氣也低調下去,“她若是有半分的閃失,我……”只怕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倉促離別,原諒自己的久久不歸,更不能原諒他爲了某個局而刻意的疏遠……
白江定睛看着這個滿臉懊悔之色的男人,心裡十分驚愕,他向窗外淡淡的望了一眼,“知道了,我會轉告白袍如來……你的心意。”
“殿下,有客到。”寶焰探頭探腦的在門外鑽進來說道。
白江最見不得他這副樣子,當即沉下臉來教訓,“寶焰我說過你多少次了,進就是進,出就是出,別這麼鬼鬼祟祟的半進半出的,不怕別人看見你這熊樣子丟人麼?”
寶焰最頭疼看見白江,就是因爲看見白江的身影在屋子裡亂晃,他這纔不敢大大方方的進去通秉,只能在門口悄悄的傳了句話,結果還是被人家給逮到了。苦瓜着一張臉可憐巴巴的望着自己的殿下,奈何衛颯這會兒全神貫注的全在失而復得的白若溪身上,壓根沒看他。
垂頭耷拉腦的只能答應一聲,白江瞄了他一眼,“誰來了?”
“哦,是弦月公主。”寶焰抿了抿嘴巴,偷眼看白江的神色,見他沉思不語,又大着膽子說,“只帶了兩個宮女,一個是碧桃,一個是白盞。說是來探望若溪姐的。”
“嗯,”白江點了點頭,轉身問衛颯,“要見麼?”
“自然,請。”衛颯緩慢勾起一個好看的弧線在脣邊,邪魅的臉龐露出危險的氣息,把若溪的一雙手放到脣邊輕輕一吻,“我可要替你報仇了,可惜,你看不見呢。”
把他的小溪兒害得這麼慘,居然還有膽量來探望,衛颯輕輕冷哼出聲,弦月公主,這一招走得可是大大的不妙。衛颯冷笑一聲,站起身,“你在這兒看着小溪兒,本王去會會這位公主。寶焰,帶路。”寶焰巴不得快點跑出去,得了命令撒腿就往外走,竟比來時還快了幾分。
白江目送他遠去。自己站在牀邊,橫看豎看一遍昏迷中的若溪,低聲淺語,“小公主殿下,您還真是有桃花運,這世上極品的男人都爲你魂牽夢縈了,也不知道你心裡是不是歡喜。”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白江提了一口真氣,坐在牀邊,查看四下無人,彎曲雙指,輕輕叩打在若溪的肩頭,臂膀,又把她翻了個身,在後背逐一敲下,一陣叩打之後,白江已經薄汗涔涔,用袖子沾了沾額頭,長舒一口氣,“白川吶白川,我可是替你做好了準備,明兒你要是救不醒人家,別怪我可要鄙視你的功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