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紫宜所說茶室離李東湖的旗艦店不遠,楊志遠穿過馬路,拐過一個街角,沒十分鐘就到了。蘇紫宜比楊志遠先到一步,因爲楊志遠在拐過街角的時候,收到了蘇紫宜發來的消息,告訴楊志遠,她已經先到,紫宜在紫荊花包廂等候市長,知道本市認識市長的人多,就不出來迎接了,望諒。
楊志遠一笑,覺得這小丫頭還真是個做秘書的好苗子,心細如絲,難怪蔡騰騰要將其留在身邊。蘇紫宜自然不是擔心他楊志遠與一個美女於茶室喝茶,爲外人看見,引人猜想,招來非議,他楊志遠與美女於大庭廣衆之下喝茶,光明磊落,何懼之有,沒什麼好擔心的。蘇紫宜其實是擔心自己作爲蔡市長的秘書,初到普天,就和作爲副市長的楊志遠私下接觸,不論是商談何事,未經蔡騰騰允許,就肯定爲蔡市長所忌,一旦爲好事者遇見,告知蔡市長知曉,於大家不利。因此繁文縟節就省了,於紫荊花包廂靜心等候,請楊市長見諒。
這間茶室的格調不錯,投入不菲。音樂淡淡,如絲如縷。桌椅茶具都爲梨木,清新素雅。蘇紫宜正用開水把紫砂壺的茶洗了一遍,看到楊志遠進來,蘇紫宜趕忙起身相迎。楊志遠擺擺手,說:“小蘇不必客氣,坐着就是。”
服務員輕輕地關上了包廂的房門,包廂裡就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外面的喧囂一時都被擋在了門外。紫荊花包廂大而空曠,兩個人於此喝茶,似乎大了一些,但楊志遠覺得很有必要如此,適合今天的情勢,男女獨處於此,大家沉默寡言,聊天說話,都可收放自如,不會覺得唐突。要是於一空間狹小壓抑的包房,男女獨處,談情是好,談事就不免有些曖昧。蘇紫宜不錯,獨具匠心,很是聰慧。
楊志遠不吝表揚,點頭,說:“小蘇不錯,心細如絲,匠心獨具。”
蘇紫宜爲這次見面,特意打扮了一番,短靴,黑襪,長裙,短套,手戴手鍊,阿婀娜多姿,更顯女兒神態,這刻的蘇紫宜少了白天裡的幹練,多了一絲羞澀,她澀澀地一笑,說:“楊市長喜歡就好。”
蘇紫宜從梨木茶案拿起紫砂壺,小心翼翼地給楊志遠盅了一杯茶。此時已是二月,還有些倒春寒,包廂裡的空調效果不錯。蘇紫宜給楊志遠沏好茶,一時心亂如麻,不知道該如何啓齒。這刻的蘇紫宜,給楊志遠的感覺既不像夜場時的乖巧懂事、善解人意那個小女孩,也不像今日在市長辦公室所見了那個彬彬有禮,行事敏銳的白領形象,這刻的蘇紫宜就像是個做了錯事的小孩子,在他楊志遠的面前侷促不安,手足無措。
蘇紫宜此次約楊志遠的目的其實不言自明,她就是想請楊志遠不要將自己大學時代因爲生活所迫,不得已在北京夜場賺取生活費的事情再告之第三人。
蘇紫宜知道勤工儉學,自食其力這是好事,自己並沒有做錯,錯的是自己不該去那樣的場合靠出賣色相來維持生活。夜場藏污納垢,不論是何原因,女孩子去那種場所謀生,都會爲人所不齒,自己雖然只賣笑不賣身,但說出去誰信,只怕就是眼前的這個楊市長也不會相信自己清白如水。當初自己穿着夜場的長裙,袒胸露背,一臉媚笑地站在楊市長面前,楊市長會輕易淡忘?楊市長現在就不會有某種聯想?自己如果不入政界也還罷了,楊市長怎麼想是他的事情,自己我行我素,關市長何事,可現在已經涉足政治,這些陳年舊事真要讓普天干部知曉,成爲話柄,蔡市長情以何堪,自己臉面又會何在。真到那是,她蘇紫宜就只能辭職遠走,可自己從心裡喜歡現在的這份職業,就這麼放棄,不免有些可惜。因此蘇紫宜的第一想法就是想和楊志遠談談,希望楊市長有所保留,可怎麼談啊,這種事情不同其他,如何開始,如何進行,苦苦哀求?痛哭流涕?乃至以身相許?那還不如辭職算了。
蘇紫宜現在真有些後悔當初的一時衝動。大四那年本來家教做得好好的,那個小女孩也乖巧聽話,聰明伶俐,師生之間關係融洽,就因爲氣不過那戶人家的女主人老是以懷疑目光看她,無端猜疑男主人對自己熱情有加,是另有所圖,時不時地冷嘲熱諷,自己不願受那份窩囊氣,一氣之下就辭了那份薪水可觀的家教。可偏巧遇上這年家裡屬多事之秋,這病那痛,要用錢的地方很多,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窮苦農民,家裡這些年爲了供自己上學本就傾家所有,又借又貸。當時家裡急着用錢,可一時半刻上哪去找錢,家裡有事,父母還不想自己擔心,一直瞞着自己,如果不是有親友好心告知,自己只怕會一直矇在鼓裡。自己當時也是慌不擇路,一看到夜場那月薪上萬的招聘廣告,儘管知道不妥,天上不會掉餡餅,但還能怎麼辦,人在飢不擇食的時候,面子就沒有那麼重要了,當時一咬牙也就去了,成了北京夜場中的那個蘇小倩。
蘇紫宜白天素面朝天地在學校上課,晚上偷偷摸摸趕到夜場,化了妝,濃妝豔抹地上班,白天和夜晚幾乎就是判若兩人。北京的夜場人來人往,蘇紫宜既沒有手機也沒有傳呼,但凡點臺的熟客,蘇紫宜都找藉口躲避,目的就是不想太熟,以免生出事端,大家一面之緣而已,不是同學朋友至親之人,誰會把夜場風情萬種的蘇小倩和學校裡文靜乖巧的蘇紫宜聯繫到一起。即便是楊志遠記憶力不錯,今天一見蘇紫宜也只是覺得面熟,但他根本就不敢想象眼前這個巧笑嫣然的市長秘書,就是夜場遇上的蘇紫宜,如果不是蔡騰騰市長提起蘇紫宜的名字,楊志遠的聯想再怎麼豐富,他也不會往夜場那方面去想。
蘇紫宜對此也是清清楚楚,蘇紫宜知道如果當初沒有把自己的真名告訴楊市長,那麼楊市長今天即便是有所懷疑,但也不敢斷然肯定,市長秘書蘇紫宜就是北京夜場的蘇小倩,毫無關聯,怎麼可能?
蘇紫宜有些懊惱,自己當初真是鬼使神差,自己對楊志遠一無所知,竟然就冒冒失失不加防備,把自己的真名直言相告,而且看到楊市長和方芊濃情蜜意,自己竟然還心有嫉意,過後好長一段時間裡,自己竟然還念念不忘。夜場之中,不都是逢場作戲,當不得真,也來不得真,尤其是感情,一旦在此種情況下動情,其結果無不是男人瀟灑,女人遍體鱗傷,傷肝傷肺,死去活來。自己一上班就有大姐好心教誨,善意提醒,在這種場所動情比失身更可怕。自己當時一笑了之,明白自己在此謀生只不過是權宜之計,自己一畢業,就會回到自己正常的人生軌跡中去,對客人動情,有那麼傻嗎?對客人的殷勤、金錢利誘,蘇紫宜心有警醒,時時提防,可沒想到一遇上楊志遠,寥寥數語,就不管不顧,坦誠以待,結果自找麻煩,弄得自己現在如此尷尬,一不留心竟置自己於如此不利的境地。
蘇紫宜看着眼前的楊志遠,細細地回憶,自己之所以坦誠以待,是不是因爲當時楊志遠那靦腆中帶有一絲誠懇,羞澀中帶有一絲憐憫的神情一下子就打動了自己。在夜場之中,自己是第一次遇上這樣的一個男人,她當時從心裡覺得這樣的一個男人他是不屬於燈紅酒綠的夜場的。尤其是楊志遠一聽包廂裡消費數萬,一擲千金,就心疼不已,向她提起讀書時因爲貧窮差點失學的事情,與自己的經歷何其相似,蘇紫宜當時就有了一種感同身受,切膚之痛而又同命相憐的複雜心態。看着楊志遠那言語間真情流露出來的悲憫之心,蘇紫宜知道自己就是在那一瞬間被眼前的這個男人融化了,她一吐爲快,不管不顧,不計後果,坦陳真名,就是要讓他知道,有一個叫蘇紫宜的女孩,和從前的他一樣同命相憐。
蘇紫宜還真是對楊志遠印象深刻,再遇上有熟客點臺,蘇紫宜都會偷偷地瞄一眼,她從心裡希望是楊志遠,可結果自然不是。
畢業離校,蘇紫宜回到會通,以爲那一夜與楊志遠彼此擦肩而過,此生只怕是再也不能遇見了,畢竟億萬人羣之中,兩個陌生人能遇上已是緣分,再遇上的機率那就是微乎其微以零計算了,沒想到,她和楊志遠在她最想不到的時候遇上了,而且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如此陽光如此帥氣的大男孩,竟然還是一個地級市的常委、副市長。
楊志遠望着蘇紫宜,見其手拿紫砂壺,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見猶憐。楊志遠覺得自己有必要說些什麼,他打破沉默,笑,說:“小蘇,什麼時候跟了蔡市長?”
蘇紫宜說:“前年大學畢業,趕上會通全市招考老師,於是就報了名參加了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被錄用了。去來蔡市長無意間在教育雜誌上看到了我寫的一篇文章,於是就將我借調到市委工作了一段時間,蔡市長覺得我還行,就留了下來,直到現在,到了普天。”
楊志遠點頭,說:“小蘇輕描淡寫,看似簡單,實則大爲不已,農家子弟,無依無靠,能靠自身的努力走到這一步談何容易。”
蘇紫宜想說‘所以纔想請楊市長輕擡貴手’,她猶豫了一下,沒說,還是沒法啓齒,她輕和地一笑,說:“楊市長不也是農家子弟,這麼年輕就走到市長的崗位上了,跟楊市長比,我差遠了。”
楊志遠笑,說:“所以楊市長也不容易,沒有許多人的一路提攜,楊市長只怕現在也只是個賣礦泉水的。”
蘇紫宜笑,說:“楊市長謙虛,有幾個賣礦泉水的可以賣成億萬富翁,楊市長就可以,這就是能力和水平,又有幾人可以比擬。”
蘇紫宜俯身又爲楊志遠盅了一杯茶。
蘇紫宜的手很白,像許多愛美的女孩一樣,蘇紫宜的手腕上叮叮噹噹,戴着一串手鍊,手鍊是由珍珠串成的,珍珠人工培殖而成,說不上名貴,但是晶瑩剔透,白皙,戴在手腕上可愛至極。
兩人不可能就這麼不無目的的聊天,楊志遠知道蘇紫宜此時是不知該如何啓齒,可對於過去的經歷蘇紫宜不好啓齒,自己就可以隨意去觸及?肯定不妥,楊志遠略一思考,知道自己該怎麼委婉地把自己的意思表達出來了。
楊志遠笑,說:“小蘇,這串珍珠手鍊不錯,在哪買的?”
蘇紫宜輕撫手鍊,說:“哦,這是大學畢業時,同宿舍的一個同學送的,她家住在海邊,家裡辦了個珍珠養殖場,臨畢業,就送給了我這串手鍊做個紀念。”
楊志遠笑,說:“既然如此,那你應該知道珍珠是怎麼培殖成功的吧。”
蘇紫宜點頭,說:“略知一二,看來楊市長是知道的,可否說來聽聽?”
楊志遠說:“我也是略知皮毛,據我所知,人工培殖的珍珠有一道工序,那就是運用插核技術將圓形的胚珠植入蚌貝的母體,胚珠色澤暗淡無光,毫不起眼,只有在蚌貝的母體裡經過磨礪,纔會晶瑩圓滑,並逐漸形成珍珠囊這樣一種光亮潤澤的外層,磨礪的時間也長,色澤越奪目,價值也就越高。”
蘇紫宜有了感覺,看着楊志遠沒有說話,靜等楊志遠把話說下去。
楊志遠笑,繼續:“由珍珠聯想到人,人生其實不也是如此,人一生下來就錦衣玉食,衣食無憂的畢竟是少數,像我們這種出身貧寒的農家子弟,人生註定會經受波折,苦難和挫敗,必定會經受這樣或者那樣的困擾,就像珍珠,從胚珠到成珠,必定要經歷一番磨礪的過程,才能修成正果。也許這個過程苦不堪言,不堪回首,這又能怎麼樣呢?只要我們心本善意,我心純淨,心靈沒有蒙塵,那麼這個自我磨礪的過程就沒有必要刻意去迴避,引以爲恥的,因爲只有經歷磨礪才懂得什麼堅強,只有經歷痛苦纔會更懂得什麼是快樂,只有經歷波折纔會知道什麼是來之不易。人生其實就是這樣一個自我磨礪的過程,有些人走過來了,變得豁達和成熟,有些人沉淪下去,變得萎靡和憤世嫉俗,人生的磨礪無外乎就是這樣的兩種結果。應該說,儘管人生還在磨礪,但你我應該值得慶幸,因爲到目前爲止,你我屬於前者,而非後者。當然了,如果覺得自己在這個磨礪的過程中行爲有些出格了,這也沒有什麼,用不着老是放在心上,不敢卸下來,年輕的時候誰沒有一時衝動犯過錯,只有汲取教訓,以後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也就是了,畢竟未來的路還有很長,過去的既然已經發生,那就沒辦法改變,展望未來,那就必須忘記過去的不快。要知道一個人如果揹負得太多,又怎麼可能輕快地達到幸福的前方。小蘇,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我看來,生命沒有卑微,也無所謂貴賤,有時候,活着,本身就是一種堅強。”
蘇紫宜看着楊志遠,一時感慨萬千,她明白楊志遠這是叫自己放棄不堪過去,面向未來。蘇紫宜知道勿須再言,自己想說的楊志遠都已經說了。對於自己那段不堪的經歷,楊志遠肯定會全當不知,也根本就不會跟他人提起。楊志遠是真誠的,他的話值得自己去相信,因爲一個人如果沒有純澈的內心,他是說不出這般充滿激情和堅強的話語出來的。蘇紫宜現在終於明白自己爲什麼會在楊志遠面前不加掩飾,就是因爲那天楊志遠給她的感覺如同現在一樣,真誠無暇,值得自己去相信。
蘇紫宜輕噓了一口氣,自己一個無法啓齒的心結,就這樣被楊志遠用他委婉的方式解開了,她無比感激地說:“謝謝楊市長!”
“謝我什麼,有什麼好謝的,只是看到小蘇手腕上的珍珠有感而發而已。”楊志遠笑,說:“其實,應該是我對小蘇表示謝意纔是,謝謝小蘇的茶,茶品不錯,小蘇的茶藝更是不錯。”
蘇紫宜舒顏一笑,提起紫砂壺,重新給楊志遠盅了一杯茶。楊志遠一看蘇紫宜的笑自自然然,發乎內心,心裡明白,蘇紫宜的心結已解。楊志遠之所以願意和蘇紫宜喝茶的目的也在於此,他知道蘇紫宜當初肯定也是迫不得已,因爲他記得在包廂裡蘇紫宜說過,如果有辦法誰願意走這條路。那條路雖然不甚光彩,但如果老是糾結於過去,那怎麼可以看到前方。如果是因爲自己的出現,一下子打亂了蘇紫宜原本已經平靜積極向上的生活,讓小丫頭心有負擔,不堪承受,實在沒有必要,也於心不忍。所以即便是蘇紫宜不找他,他也會找機會和蘇紫宜談談,只是他會仔細地去思量該如何去尋找機會罷了。現在好了,借題發揮,蘇紫宜聰慧,一點就透,效果還算不錯,這茶喝得值。
楊志遠一看時間差不多了,該表達的意思也表達了,就想離開。沒想蘇紫宜卻是意猶未盡,不願就此離開。
蘇紫宜笑,說:“楊市長,我在普天也沒什麼朋友,難得放假一晚,再聊聊?”
楊志遠笑,說:“聊什麼?”
蘇紫宜心結已解,恢復俏皮地,她笑,說:“要不聊聊楊市長和方芊是怎麼認識的?”
楊志遠把手指放到了脣邊,輕‘噓’了一下,說:“小聲,這可是楊市長的秘密,不可爲外人道。”
“楊市長也會有秘密,誰信!”蘇紫宜很是燦爛,說:“那天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方芊是真真切切地喜歡楊市長喔。”
楊志遠微微一笑,蘇紫宜如此陽光地主動提起那天的事情,看來小丫頭對那天的事情從此放下了,這個小丫頭,真是俏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