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是第四天傍晚光臨社港的,比省氣象臺預報的時間晚了一天,不是省氣象臺的預報不準,而是因爲此次寒流有一個自北向南緩慢南移的過程。此寒流經榆江,過合海、會通,一路向南,橫掃本省全境,省氣象臺不斷地發佈暴雪橙色預警信號,省政府抗雪防災的明傳電報也隨着雪花一起飛到各地市長們的案前,市而縣,縣而鄉,層層下達,措辭嚴厲,語氣焦急,一時全省上下都被這股寒流攪得焦頭爛額,等到市裡的明傳電報到達社港時,社港已經比別的縣市提早兩天做好了防雪抗凍的準備,時間相對富裕,不像其他縣市,一接到電報,頓時手忙腳亂,得用爭分奪秒來形容。
這遲緩的一天對社港非常有利,楊志遠帶着張穆雨在墈頭鄉各村督導巡視了一遍,各村各戶緊急行動,田間地頭大棚內都是鄉親們忙碌的身影,有條不紊,措施到位,可以讓人感到稍稍有些心安,在楊志遠看來,天災並不可怕,最怕的還是幹部掉以輕心,麻痹大意,不把上級的指令當回事,欺上瞞下,企圖矇混過關,這樣一來,天災一旦來臨,那就真的只能聽天由命,無能爲力了。
楊志遠在暴雪到來前的那天上午還在墈頭鄉,孟路軍的電話追了過來,說:“楊書記,剛剛接到省氣象臺發佈的第十號暴雪橙色預警,預計今晚20時至明日20時,普天大部分地區有暴雪,你得趕緊回來,一旦暴雪封山,你要是困在墈頭鄉了,那我們豈不是羣龍無首。”
楊志遠問:“墈頭鄉的災前工作落實的很到位,其他鄉鎮的情況怎麼樣?”
孟路軍說:“根據各方面反饋的情況,該落實的都已經落實了,現在就看老天對我們是不是開恩了。”
楊志遠笑,說:“老天對我們已經夠開恩的了,要是沒有這多出的一天時間,我們社港能夠準備妥當,只怕懸。”
“這倒也是。”孟路軍說:“楊書記,那你趕緊回城,這裡缺了你還真是不成。”
楊志遠不再遲疑,讓牛玉成有什麼事情及時和他聯繫,然後上了車,朝縣城而去。此時,天空中已經飄起了雪花,不是很大,但楊志遠已經感到一種暴風雪來臨的預兆。
當晚,楊志遠召開了又一次工作會議後,回到縣委招待所,楊志遠前腳進屋,暴雪後腳就到。此股寒流在本省長驅直入,一直到達社港及其周邊各縣,大概是因爲受張溪嶺及其相連山脈的影響,此寒流在此停滯了下來,一時間,社港大雪紛飛。今次這場大雪,不說是社港百年一遇,但起碼也算得上是五十年一遭,縣城的居民基本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大雪,這天早上醒來推開門,一看地上白花花地一片,整個縣城銀裝素裹,一個個歡呼雀躍,拍照留影者有之,打雪仗者有之,開心不已。
楊志遠自然不同於普通百姓,他一早起來,趟過沒過小腿的積雪,來到招待所後山的涼亭下,在凜冽的寒風下,打了一路楊家拳,大雪紛紛揚揚,似乎沒有停歇的意思,楊志遠的心一直都是揪着的,看這架勢,這雪一時半刻都停不了,昨夜這一場雪,各鄉各鎮有沒有損失?嚴不嚴重?如果再下上一整天,蔬菜大棚是不是承受得住?先前的部署有沒有效?效果好不好?一旦收效不佳,該如何補救?這些社港的普通百姓肯定不會去多加考慮,也不會去想那麼多,但楊志遠是社港的縣委書記,事涉幾十萬鄉親的衣食住行,他不得不考慮這些,必須越周全越細緻才行。
此時應急措施已經啓動,環衛和路政部門的工作人員一早已經上路剷雪,縣城的幾條主要幹道雖然車行緩慢,但交通還算暢通。根據縣委縣政府的應急處置條例,所有機關、團體、企事業單位、個體戶今天開門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掃門前雪。楊志遠一早就到了縣政府的應急處置指揮中心,孟路軍昨晚坐鎮,於指揮中心值守,不知道是因爲天氣太冷還是那臺老式空調效果不佳,楊志遠感覺指揮中心的溫度與室外相差無幾,孟路軍穿着一件軍大衣站在窗子邊望着窗外的大雪發愣。
楊志遠走到孟路軍的身邊,說:“孟縣,什麼個情況?”
孟路軍笑,說:“到目前爲止,除了有鄉鎮早上彙報,昨夜的這場大雪壓垮了圈養牲口的豬圈和羊舍,損失豬羊若干外,目前還算正常,沒有房屋倒塌和人員傷亡的報告。”
社港農村圈養牲口一般都用黃泥和着石子築砌而成,多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產物,遇上這樣的一場雪,有些損失在所難免。楊志遠點頭,說:“這些損失可以忽略不計,只要人沒事,什麼都好。”
孟路軍說:“只要各村照要求執行,將居於危房之中的村民集中到了村部和學校這類安全係數比較高的場所,這樣一場雪,應該還不至於有人員傷亡。關鍵還在於落實的情況,是不是到位,會不會有遺漏。”
楊志遠又問了三個關鍵點:張溪嶺怎麼樣?張溪嶺隧道的工地如何?楓樹灣發電站又怎麼樣?
孟路軍說,剛纔已經和張溪嶺中隊的胡曉光通過電話,全省普降暴雪,經過張溪嶺的車輛比平日大爲減少,車行壓力並不對,只是有部分地方出現了積雪和冰凍,現在正在組織人員排除隱患,問題不大。
張溪嶺隧道和楓樹灣發電站都處於深山老林之中,一旦大雪封山,食物的供給就成了問題。楊志遠在下鄉之前給吳建平打過電話,想讓吳建平通知施工隊伍先撤離出來,到縣城稍事休整。吳建平說我們是在山肚子作業,只要保障施工的電力供應,暴雪對我們的施工沒有任何影響,只是生活上會有些不便,沒關係,我讓後勤保障部門立馬出山,備足過冬的糧草就成,看來我這次得破破例了,讓後勤部門準備些酒,以備不時之需。楓樹灣水電站一時聯繫不上,楊志遠就通知大龍鄉的黃青海立馬運送糧食進山,看看人家還有什麼困難需要解決的,馬上予以解決,人家大多來自香港及沿海,人生地不熟,對雪的認識度肯定不及本地人,該給人家提供幫助的儘量提供。楊志遠問的就是這個,按算,此兩地已經大雪封山,工地上有沒有斷電?楓樹灣水電站中斷的電話線是不是已經接上?有沒有遇上什麼困難?
孟路軍笑,說:“楊書記放心,剛剛與他們通過電話,都還好,沒有什麼大問題。”
問題是在傍晚時分出現的。
此時暴雪經過近20個小時的肆意,已經漸漸地成爲強弩之末,楊志遠看了一下窗外的,發現雪差不多已經沒膝,此時陸陸續續有鄉鎮在第一時間裡向指揮中心彙報災情,因爲有了前期的準備,損失都還不算嚴重,不外乎是豬圈牛欄垮了多少,蔬菜大棚坍塌了幾頂,都在預想的範圍之內,比最壞的預計要好許多。油菜的損失不知道,因爲田地都已被雪掩蓋,但有了前期的準備工作,估計問題不大。一小時後,大雪已經消停,只有些零星的雪花在飄,楊志遠心裡暗自鬆了一口氣,心想社港這場雪災看來是躲過去了。正自慶幸,電話鈴叮叮直響,孟路軍一接,是大龍鄉書記黃青海打來的求救電話。
鄉衛生所剛剛接到一位從山上送下來的即將臨盆的孕婦,該孕婦屬高齡產婦,估計是胎位不正,無法順產,需要剖腹產方能保證母子平安,鄉衛生所條件簡陋,治治感冒咳嗽還行,對這種大手術束手無策,鄉衛生所已經緊急和縣醫院取得聯繫,但縣人民醫院對此也是無能爲力,因爲通往大龍的山區公路已經爲齊膝的積雪覆蓋,根本無法通行。黃青海覺得事情緊急,事態嚴重,於是電話直至指揮中心,尋求解決方案。黃青海說,孟縣長,事不宜遲,想想辦法,搞不好就是一屍兩命。
孟路軍望向楊志遠:“你看怕什麼來什麼?怎麼辦?”
楊志遠望着牆上的地圖,說:“人命關天,豈能見死不救,就是爬也要爬到大龍鄉去。”
孟路軍說:“現在可不是爬不爬的問題,而是時間的問題,縣城與大龍之間,有近20公里全是山路,黑燈瞎火,救護車怎麼過去,即便是我們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爬過去了,估計也會是明天拂曉的事情,照黃青海的描述,只怕孕婦撐不到那個時候。”
楊志遠點頭,下令:“通知縣人民醫院的醫生、麻醉師、護士,立馬準備手術所需的器械和血漿、藥物,隨時待命。”
立馬有指揮中心的工作人員把楊志遠的第一道指令傳達了下去。楊志遠站在社港的地圖前望着縣城到大龍鄉那20公里的山路出神,除了公里就沒有別的辦法了,楊志遠突然眼前一亮:臨社窄軌。
楊志遠讓張穆雨立即接通沈信愈的電話,楊志遠問沈信愈臨社窄軌沿線的情況怎麼樣?可不可以通車?沈信愈說張溪嶺風雪交加,下雪量爲社港之最——。楊志遠打斷了沈信愈的話,說我們不管什麼張溪嶺,我就想知道縣城到楓樹灣之間小火車可不可以通行。沈信愈說社港到楓樹灣20公里的窄軌同樣依山而建,因爲小火車昨晚就已經停運,雪已沒膝,需要清除鐵軌上的積雪,破除岔道上的冰凍才勉強可以通行。
“那就是可以通行咯。”楊志遠不置可否,隨即命令沈信愈立即讓除雪車和負責清路的員工上崗,無論如何得在社港和楓樹灣之間打通一條生命通道出來。另外讓一輛蒸汽小火車拉幾節豪華車廂於社港車站候命。
楊志遠隨即發佈了二道指令:民兵預備役一營的官兵帶上剷雪的工具在半小時內到達社港小火車站候命;醫生等人現在就趕往火車站,把所有的器械搬上火車,隨時準備於車上剖腹接生。
孟路軍對楊志遠的用意心領神會,縣城到大龍鄉30多公里,而縣城到楓樹灣的鐵路走的是一條相對來說比較直的線,距離縮短了不說,而且窄軌清雪相對比那20公里的山路要容易許多,除雪車加上一個營的兵力,便於協同作戰。而且天寒地凍,首節豪華車廂可以當手術室,其餘的車廂則可以讓換班的民兵隨時休息,補充能量,優勢無疑明顯。
楊志遠把這邊安排妥當,隨即告訴黃青海,讓黃青海立即將孕婦送到楓樹灣岔道口,大龍鄉往西到楓樹灣有十公里,地勢平坦,估計大貨車可以通行,實在不行用牛車馬車,肩扛人擡都得把孕婦送到楓樹灣,具體困難自行解決。以目前的形勢估計,黃青海一行肯定會比小火車先到。
楊志遠半個小時後出現在了社港火車站,隆冬的夜,已是黑漆漆的一片,民兵們正在有序地上車,楊志遠上車一看,醫生都已到齊,縣人民醫院不但派出了婦產科的二位主任醫師,還派出了一位兒科主任醫師,楊志遠和大家一一握手,說辛苦大家了。輪到與兒科主任醫師握手,楊志遠很重地一握,兒科醫生覺得面前的楊書記有些面善,應該在哪見過。楊志遠微微一笑,說醫生,不記得啦,五一的時候,我家小孩高燒引起突發性抽搐,還是你接的診呢。醫生拍拍頭,想起來了,當時自己語氣嚴厲,予以批評,這個楊書記在自己面前態度誠懇,沒有任何縣委書記的架子,還真是沒想到,他就是本縣的縣委書記。
小火車只往前行走了二三公里,就停了下來,因爲除雪車就是前面,緩慢前移,車頭的雪堆起來有一人多高。楊志遠指揮,一連先上,與鏟雪車協調作業,半小時後休息,換上二連,再三連,如此輪換,直到到達楓樹灣。
一連跑步上前,在火車燈的照耀下,窄軌周邊一時揚起層層雪浪。
二十公里的窄軌,小火車整整走了三個半小時纔到達楓樹灣。黃青海他們已經等在了離窄軌不遠的一戶農戶家裡,一看小火車到了,趕忙擡着孕婦迎了上來。
擔架上的孕婦臉色慘白,只有進氣沒有出氣,情況萬分危急,兩位婦產科主任醫師一看,說羊水以破,得趕緊手術,不然就真來不及了。孕婦的丈夫一看就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按說年紀應該與楊志遠相差無幾,但看上去卻比楊志遠蒼老了上十歲,這幾個小時簡直就是度日如年,此時一聽醫生的話,更是心驚肉跳,腳一軟,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說醫生,求求你們,一定要救活她。
醫生們說救死扶傷是我們做醫生的職責,你起來。那漢子跪在地上沒動。楊志遠對醫生說你們趕快去救治吧,這裡我都處理。楊志遠看了跪在地上的漢子一眼,其頭上和身上滿是雪水,不知是冷還是急,渾身哆哆嗦嗦的。楊志遠讓張穆雨趕快去找列車員要一套乾淨的衣服過來。漢子的哭聲有些揪心,但楊志遠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去年的這個時候當自己知道楊石叔去世的消息之時,自己不也是這般的無助和彷徨麼,哭只是一種情緒的宣泄,並不表示人就一定不堅強。他走到漢子的身邊,蹲了下來,拍了拍漢子的肩膀,說兄弟,別哭,這會影響醫生手術的。
漢子擡起那雙無神的眼睛望着楊志遠,眼睛空洞和木然,但他還真是停住了哭泣。楊志遠說:“起來吧,你這樣跪着也是於事無補,你要相信醫生,你要相信政府,今天這些多的人迎風搏雪,爭分奪秒,付出這麼多的努力,爲了什麼?不就是爲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到來。風霜雨雪總會過去,新生命肯定會來臨。相信我,因爲我也是一個妻子的丈夫,我也是一個孩子的父親,我理解這種害怕失去的痛苦。你也要相信自己的妻子,這麼久的時間她都熬過來了,她肯定不會倒在這最後一刻,堅強些,站起來,把頭髮擦一擦,把衣服換了,清清爽爽,乾乾淨淨的,我希望當我們的孩子出生,你這個當爸爸的,能讓孩子感到的是溫暖,而不是冰冷。”
楊志遠握住漢子的手,一用力,兩人一同站了起來。張穆雨此時已經找來了一件軍大衣,漢子沒有再說什麼,順從地把身上的溼衣服扒掉,他抱着楊志遠遞過來的熱茶,喝了一口,這才喘過起來,他打量着楊志遠,只見眼前這個像領導一樣的年輕人,其實也和他剛纔一樣,頭上熱氣騰騰,身上也沒有幾處乾淨的地方,他有些不安,也有些感動,喃喃地說:“謝謝領導,謝謝政府!”
“用不着謝,職責所在,本該如此。”楊志遠笑了笑,說,“我們社港農村重男輕女的思想嚴重,如果等下是個女孩,你會不會很失落啊。”
漢子搖搖頭,說:“我和我老婆是同學,都三十多歲了,想娃都想瘋了,好不容易懷上了,那知道會趕上這麼個時候,早知道還不如不要了,我現在就希望她們能活着就好,其他的都沒想。”
楊志遠說:“你怎麼不安排老婆上醫院住院生娃。”
漢子說:“家裡窮,哪住得起啊,再說了,我們這一塊,孩子都是接生婆接生,沒有誰會上醫院啊。”
楊志遠知道說來說去,還是一個字:窮!不是鄉親們不想上醫院生孩子,而是鄉親們沒錢,上不起醫院。楊志遠的眼前不由自主地想起周至誠書記的那四個字:任重道遠。是啊,任重道遠,自己要想把社港的鄉親們帶上一條富裕之路,還真的有很長的路要走。自當努力之奮鬥之。
正在這時,首節車廂傳來嬰兒哇哇的啼哭聲,楊志遠心裡一喜,生了。知道所有人都揪着心,護士出來給大家報喜,說生了,是個男孩,母子平安。
漢子幸福不已,一把抱住楊志遠,說:“謝謝!”
楊志遠拍了拍漢子的肩膀,說:“快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醫生們走了出來,告訴楊志遠,說孕婦暫時無恙,但得趕快回醫院才行。
楊志遠讓張穆雨通知司機,立馬啓程,回社港縣城。
楊志遠帶着新晉爸爸走過後面的車廂,孩子哇哇的哭聲,傳遍了幾節車廂,楊志遠看着車廂裡一個個疲憊不堪的預備役戰士,他大聲地問:“你們聽這是什麼聲音?”
戰士們說:“孩子的哭聲!”
楊志遠說:“孩子的哭聲代表着生命,你們應該爲你們今天的付出感到驕傲和自豪,因爲正是你們剛纔的努力纔給了孩子現在的生。”
車廂裡掌聲一片,許多戰士做出勝利的姿勢。
漢子抱着孩子朝預備役的官兵鞠躬,哽咽着說:“謝謝了!”
戰士們齊聲說:“不用謝,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漢子說:“領導,你是貴人,能不能請你給孩子取一個名字。”
楊志遠問:“你貴姓?”
漢子說:“姓杜。”
楊志遠沒有推辭,深思了一下,說:“我看就叫杜社生吧。一來,這孩子是我們社港人付出了諸多的努力才得以生存下來的;二來也有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新生命的意思。”
漢子說:“好,就叫杜社生。”
楊志遠看了看錶,時鐘早就過了午夜12點,新的一天伴隨着新生命的到來,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