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山端起托盤,稍微停頓了一下,俯下身,準備把它放入水中。
再來一次,一定要成功!
許問給自己打氣。
他注視着明山的動作,目光落在水面上,正要像剛纔一樣進入狀態,結果世界又變了——
那些數字和線條又回來了!
他心裡頓時一緊。
這東西看上去是一種特殊能力,能幫他更好地看清世界的本質什麼的,但放到現在,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妨礙。
太多的干擾會讓他沒辦法進入剛纔那個狀態,沒辦法看清世界的每一個細節。
沒了這個,他拿什麼跟連天青爭?
世界鋪天蓋地,全是數字和線條,所有的一切幾乎全部被這個覆蓋,除了這個什麼也看不清。
許問頭大無比,努力想要透過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去看清後面的世界,但一無所得。
麻煩了……
他深吸一口氣,定下神來。
“怎麼了?”
旁邊傳來兩個聲音,他轉頭看去,連天青和連林林都在看着他,表情有些擔心。
“沒辦法天人合一了?”連天青問。
許問一愣,瞬間意識到他說的就是剛纔他進入的那種狀態。
就叫天人合一嗎?
真是又通俗又貼切……
“是。有一些干擾。”他老實承認。
“干擾?”連天青揚眉,目光轉回河面上,淡淡地道,“心即理,理爲宇宙萬物。那不是干擾,是你的心的一部分。”
心即理,理爲宇宙萬物?
這不是明朝心學的核心學說嗎?
連天青篤信的是這個?
不過這個時候,許問來不及多想別的,而是細思起了這句話的內容。
那不是干擾,是你的心的一部分。
你的心,即爲宇宙萬物。
沒錯,這些數字、這些線條,本質絕不是干擾,而是人們認知這個世界的一種方式。
一種他早知了解,其實應該更加習慣的方式。
他會覺得這些東西沒用、讓人很棘手是因爲它們太多了,他沒本事處理,而並不是說它們是錯的。
如果把它們當作世界的一部分來接受呢?
把這兩種方式當成不同的認知世界的方式,讓它們相輔相成,同時存在?
明明是對手,師父還是師父,還是在不斷地提點我、幫助我……
“我懂了,謝謝師父。”許問向連天青點頭致意。
“嗯。”連天青淡淡迴應,轉回頭去,手已經懸在了河面上。
“加油!”連林林握着拳頭,小聲給他打氣。
許問對着她一笑,目光回到原處。
還是那些數字,那些線條,密密麻麻,彷彿織成了一張網,籠罩着整個世界。
但現在,有了連天青的提醒,這些網在他眼裡換了一個感覺。
它們其實也是河流,是這個世界,只是不一樣的表現方式。
它們太多太麻煩了,許問的腦子又不是電腦,很難一一解析。
但不拿它們當主體,而是用它們打輔助呢?
觀察這個世界的時候,總有不細緻、不全面的時候,這些數據就是一個完美的補充。
許問開始嘗試着換一個思路,將感性與理性放到一起,持平來考慮。
這有點難,但可以試試。
黑色漆盤宛如一片黑色的葉子,劇烈地動盪起伏,由上游而來。
這一次,其他大師不再像之前那樣,非常積極地去爭搶,隨便意思意思了一下,就把它放了過去。
就點數來看,他們基本上都已經出局了,接下來主要要看的,還是那師徒倆的爭鋒。
師父要是贏了,沒準兒他們有希望看見新一代天工的出現;徒弟要是贏了,那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就是不知道平局之後,流觴園會怎麼安排。
漆盤到了中段,除了連天青師徒以外的所有人同時縮手,全部看向了同樣的方向。
位於河流中下游的師徒倆靠在河邊,相互點了點頭,氣氛看上去很平和。
不愧是親徒弟,一家人,看起來沒打算拼到最後啊。
可惜了,看不到……
大家正在想着,兩人卻同時把手伸向了河面,把本來就很不平靜的河水攪得更加混亂!
原來他倆不是不準備動手,只是打了個招呼,下了份戰書而已!
最令人驚訝的是,他們這次動手的時機,比所有人預料的都要早得多。
這時候,漆盤纔剛到人羣中段,離兩人還有至少五丈距離。
這一段河面雖然不寬,但至少也有接近兩丈,河水更是有些湍急。
他們這麼早動手有用?
真能隔着這麼長一段河流,給盤子造成什麼影響?
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漆盤動了,動得非常明顯,肉眼可見!
“這是一環扣一環啊!”李全第一個看出了端倪,忍不住出聲道。
漸漸的,其他人也都看出來是怎麼做到的了。
他們用一波水流影響另一波,如此反覆,將影響擴散出去,最後影響到相隔極遠的另一邊。
當然,原理是這樣,說起來非常簡單,但其實要做到是非常難的事情。
他們要做的不僅只是讓漆盤改變流向,還要讓它移動到固定的地方,這同時還有另一人的干擾,要想辦法排除這個干擾……
涉及到的因素太多了,情況的確非常複雜!
漆盤動得非常劇烈,尤其到了最後,它在兩個漩渦之間不斷來回,僵持了很長時間,遲遲不能確定去向,所有人都捏了把汗。
良久之後,終於塵埃落定。
許問擡起頭來,長舒一口氣,向師父示意:“承讓。”
拖盤穩穩地落在他面前的漩渦裡,他一伸手就拿了起來。
連天青表情有些意外,他剛纔真的沒放水,是真的輸給了許問。
現在回想起來,是有幾個細節沒做到位——不,也不是沒做到位,是本來就太細微了,平時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到最後真正分出勝負的,就是這些細節。
許問是怎麼注意到的?怎麼做到的?
他若有所思,點了點頭:“你贏了。”
許問心裡有些慚愧,又有些複雜。
他能贏其實算是開了掛,但原本的負擔最後變成了助力,又讓他想到了一些什麼。
“我還是選擇石木兩類。”他說。
運氣不錯,是細木,木雕類,同樣是許問已經大成了的科目。
兩柱香不到的時間裡,他已經拿到了新的一塊金漆木牌,與連天青同分了。
同分情況下,是再比一輪,還是……
師徒倆一起看向明山,老人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他思忖片刻,整理衣衫,起身伸手:“既然如此,那二位請一併跟我來。”
“既然都有天工之資,那我流觴園也必不應錯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