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聲起。○
琵琶的起源已不可考,但應是出於胡地,後爲漢人引入,歷經革新,成了現在模樣。
但不管怎麼說,琵琶好奏雄健之音,已是時人之共識。
琵琶之音一起,嶽東雷精神不由一振。
心有所感中,手不自覺的向腰間抹去,不過手卻按了個空,纔想起今日出行,不曾帶劍,不由唯有遺憾。
和平日所聞不同,琵琶之音一起,便趨激烈。
“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不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爲斬樓蘭。”
兩個少女相和,一彈一唱,也算似模似樣。
但兩個少女年紀未足,彈唱這樣的邊塞曲,雖配合諳熟,又有琵琶爲器,卻還是失於委婉悠揚,難得邊塞曲之真諦。
嶽東雷不由有些疑惑,難道他嶽東雷如此不堪入眼,竟爲其這般搪塞?
一曲既罷,琵琶聲卻未斷絕,另外一女立即接上,兩女轉換,無有一點縫隙。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
這一次更過分,只是取了關山月的前兩句。
不過,就算兩女功力不足,但氣勢磅礴的詞句傳入耳朵,還是讓嶽東雷稍有悸動。
就在此時。
錚錚錚,一直未動的陸歸琴雙手急舞,金戈之音,瞬間大作。
鐵騎奔流,金戈乍起。
嶽東雷身子一顫。恍惚了一下。身子一下便已繃緊。彷彿一下便來到了金戈鐵馬的兩軍陣前。
琴音連綿不絕,似緩實急,如金鼓陣陣,催促着大軍排兵佈陣。
旌旗蔽日,刀槍並舉。
琴音在此時終於緩和了下來,但每一個音符,都好像透着千鈞之力,激盪人心。從高昂到低落,似有還無,飄渺於耳間,卻透着異常的張力,讓人喘不過氣來。
此時,嶽東雷兩頰已帶了些潮紅,雙拳緊握,正如兩軍對圓,遙遙相望,軍將翹首而盼。殺氣積蓄,只待殺敵。
琴音在低若不聞時。終於猛然清晰了起來,幾乎一下便來到激烈處。
這是真正的殺伐之音。
琴聲大作,殺氣嚴霜,讓這空山寂靜,林木幽幽的夏日武侯舊居所在,彷如一下冰冷了起來。
琴音越來越急,越來越促,沒有高峰和低估,如狂風,似暴雨,不斷敲打着人的心絃。
嶽東雷卻彷彿聽到了戰馬嘶鳴,聽到了弓弦乍響,箭矢臨空,麾下將士,不必矢石,冒死而進,戰馬悲鳴,慘呼四起,鮮血橫流。
琴音中流淌着魔力,將人帶向最慘烈的戰場,殺戮之氣縈胸沸腹之時,卻有高昂激烈之意如中流砥柱,不曾讓人徹底淪於殺戮,喪了心智。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不顧勳。。。。。。。”
嶽東雷緊緊抿着嘴脣,眼中青山碧水,甚或是那操琴的身影,都已消失,他眼中浮現的,是麾下勇猛精強,猶自死戰的大軍將士,是浴血滿身,不顧榮辱的兩淮壯士,他彷彿一下就來到人生中最濃烈的時刻。
千軍萬馬,與敵戰於疆場,死生不顧。。。。。。。
終於。。。。。。。。琴聲漸緩,好像要崩斷般的心絃在這一刻,也終於隨着琴音鬆弛了下來。
琴音中透着些許疲憊,些許喜悅,些許悲傷,些許。。。。。。。。
如此的清晰,如此的令人滿足,正如沙場戰罷,勝利在握,殘敵一掃而空之時的心境。
嶽東雷好像能清楚的讀懂這裡面每一個細微的意思,嘴角慢慢翹起,帶出了幾分笑意,還有幾分桀驁,還有那麼幾分沉甸甸的悲傷。
隨着時間推移,琴音漸轉哀婉,最終彷如哭泣,聞之斷腸。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這一刻,嶽東雷就是陸歸琴的知音,一個個音符流淌,他都能清晰的把握操琴之人所要表達的心意,彷如一人。
這是最深沉的共鳴,精神境界上的水乳交融。
琴音漸止,留下滿地哀傷,彷如憑弔,彷如痛訴,隨着最後一個音符,終於刻入人的心間。。。。。。。。。。
嶽東雷還在回味,此曲,未有大漢手持長戈伴舞,未有金鼓相隨,不然的話,定是可讓帝王驚起振作,可讓儒士拔劍而起,可讓市井屠狗之輩敢死效命的驚天動地的倫倫大音。。。。。。。。。。
而此時,操琴之女子已經緩緩起身,臉色蒼白,汗流如注,低語幾句,轉身行去,沒走幾步,便踉蹌了一下,被身邊弟子扶住,那幾個扈從也趕了過來,一起簇擁着她,消失在嶽東雷的視線之內。
嶽東雷終於驚醒過來,一把扶住窗櫺,嘴巴張了張,身子動了動,最終,化爲一聲嘆息,轉身回到坐席之時,他身後窗櫺已是粉碎。
老者臉色有些蒼白,身軀搖搖欲墜,不過,精神卻是亢奮難言。
龐瀾額角見汗,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死死握着手中酒盞,眼內竟然帶了幾許血絲。
嶽東雷瞅了瞅他們兩個,心中不由傲然一笑,這是金戈鐵馬的武人之音,文人聽了,怕就是這副模樣了。
拿起酒杯,一飲而盡,覺得頗不痛快,一把拎過旁邊酒罈,抱在懷中,大口飲之,絲毫不管胸前淋漓,之前溫文之儀態,早被他扔到了腦後。
酒如烈火,順喉而下,快美難言之處,旁邊兩人又如何曉得?
片刻之後,腳步聲響,人影一晃而入。
嶽東雷餘光一掃,已經看清,來人正是伴在陸歸琴左右的兩個少女中的一個。
少女腳步虛浮,臉上也帶着些異常的蒼白,但看上去還是嬌顏如花,瞅着嶽東雷的模樣,不由一愣,接着紅脣一抿,卻趕忙用小手捂住,少女嬌憨之態畢露。
但嶽東雷此時心中哪裡還有旁的什麼,順手放下酒罈,眸中光芒閃動,急問道:“陸姑娘可是有話相傳?”
少女福身一禮,從袖口抽出一卷竹簡,雙手奉上道:“爲謝嶽公高義,師父將此樂譜,贈於嶽公。。。。。。。。。”
沒等嶽東雷說話,那邊老者已是一下站起身來,深施一禮外,疾步向前,一手接過竹簡,急急之態,幾如搶奪。
嘴上話說的更是利落,“陸姑娘何須如此,舉手微勞罷了,竟送如此珍物於人,不敢當啊不敢當。”
嶽東雷哭笑不得,少女也小吃了一驚,接着便捂嘴一笑,不過,少女顯然也經過陣仗,並不慌亂,“師父沒說別的,不過作爲弟子,小女子還要代爲解說一番,此譜起於師父當年居長安趙府時。。。。。。”
“始譜於師父遊延州邊塞,出潼關時有感,續譜之,後臨江遊赤壁,再續之,直至今日,遊隆中武侯故地,又續之。。。。。。。”
“師父說,此曲當有三闋,共十七小節,第一節,從軍行,第二節,乘風,第三節,辭帝闕,第四節,關山飛渡,第五節,邊城嘯月,第六節,營中金鼓,第七節,靖胡塵,第八節,望鄉,第九節,閨怨,第十節,凌煙臺,第十一節,黃金縷,第十二節,天下平,第十三節,繁花盛,第十四節,白髮生,第十五節,英雄血,第十六節,青史名,第十七節。。。。。。。輓曲。”
“之前師父所奏,乃靖胡塵與閨怨雜之。。。。。。此也爲殘譜,卻爲師父半生心血所聚,望嶽公。。。。。。珍之重之。。。。。”
少女已離去多時,屋內卻寂靜無聲。
辭帝闕,關山飛渡,邊城嘯月,營中金鼓,靖胡塵,望鄉。。。。。。。。青史名,一連串的名字,幾乎道盡豪傑一生,不由讓人神思恍惚。
老者在迫不及待的查看曲譜,嘖嘖連聲。
已經大略回覆了平靜的龐瀾,目光閃爍,此時輕聲道:“真真奇女子也,此曲若成,當不讓古人專美於前。。。。。。。。不過。。。。。。此曲應爲那位趙柱國所做無疑,曲目也正與其人所經契合,而今以殘譜遺我淮右,怕是。。。。。。雲臺英雄了得,可與趙柱國爭鋒,而不讓其人,才讓此女動了贈譜之心。”
嶽東雷沉默無言,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會在年近五旬之時,於此時此地,遇到如此一位女子。
既有秦川女子之剛烈,又有江南女子之溫婉,相聚短短半日,便已讓他再難忘懷。
其實,臨別贈譜之意,他根本不願細究。
因爲他本來就明白,贈譜於他,怕是那女子根本不願欠他人情,隱有決絕之意,不涉其他,這正是此女性情中最爲他所欣賞的地方,驕傲而剛烈。
明白了這一點,追究其他,就沒什麼意義了,他留不住那女子,也不願強留,知音難覓,不管那女子做何想法,他都覺得,他能明白那女子的每一個心意,那麼,他便是那女子的知音,如此而已。
龐瀾所言,讓他心中多有不喜,此情此景,還要聽那勾心鬥角之言,龐某人那張臉,在他眼中,不由變得分外可憎了起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