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石嘴上雖是如此說着,心中所想卻並不相同,他也不知這一仗下來,最後到底能得到些什麼,不過這些年下來,前呼後擁,一呼百諾的日子過慣了,權勢兩個字在他心裡也漸漸清晰了起來。
這裡雖是與前世的時代相隔千年,許多地方都相差甚遠,但對於男人來說,所追求的目的卻大致彷彿,不過是榮華富貴而已,有句話說的好,大丈夫可一日無錢,但不可一日無權,男人求的不是日子過的有多舒服,而是求的一個頤指氣使,讓人敬畏罷了,所以得了這個好機會,卻是不能放過。
這些東西近幾年他早已漸漸想的明白,不過這一次……卻是賭的有些大了,即便是他心性堅忍,做下事情也少有後悔的時候,但此時此刻,他心裡也有些沒底,有禍及家人的危險在的。
所以這些話出口,與其說是在安慰李金花,倒不如說是在堅定自己的信心。
李金花臉上微紅,心中卻是暖暖的,雖說心事沉重,即便未聽出趙石聲音中帶出的些許憂慮,也能清楚的把握將來情形之危殆,大秦幾以舉國之力伐蜀,這仗已經打了半載有餘,錢糧耗費無數,本到了定子收官之時,卻又有了變故,一個不好,四十餘年前那場慘敗便是前車之鑑……
此時此刻,雖說心上人兒露出少有的柔情,讓她心間暖暖,但她更多的卻是感受到其心中的豪情壯志……
輕輕擡手搭在趙石的手背上,“什麼誥命不誥命的不打緊,金花此生只願與君禍福相依,不離不棄而已……”
說到這裡,覺着臉上發燒,不由笑了一聲,轉開了話題,“這次可說好了,你不能像上回般將金花先自打發回京,方從京裡出來透上一口氣,回去了,擔驚受怕的,豈不氣悶?再說,到了金州,正是需要人手的時候,怎麼說金花也有些本事,不會成了拖累就是。”
趙石愣了愣,他正想說的也是此事,沒想到李金花如此靈慧,先就話說了出口,這話裡隱約的意思也正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不過李金花說的雖然有理,但有些根深蒂固的觀念卻不是區區一句話就能改變的了的,所以趙石這裡直接便道:“我本來就想好了的,香侯府那些女軍要先回京的,你呢,也不用爭,你衝鋒陷陣不比男人差了,這個我知道,但你性情太過柔和,有時不能狠下心來,這纔是我擔心的地方……
打仗的事情,不光是要跟對手鬥智鬥勇,更要跟自己手下的人鬥心思,鬥手段,關鍵時刻,更要施些辣手,才能鎮住人心,讓人跟着你走,你不成的。
再說了,你總不能讓我看着未來的媳婦在前邊衝殺,自己卻在後邊躲着,也容易分心不是?
既然如此,你不若帶女軍回京,我這裡呢,跟陸飄說說,也不用回那李府去受小人閒氣,就在香侯府裡任個教習,安安穩穩的等我回京娶你便是了。”
這番話說完了,李金花卻沒接茬,趙石見她不說話,知她心裡不願意,眉頭一揚,雖說李金花身手不下於他,慶陽府外,東征時都是見識過的,但畢竟是個女人,現如今臉上已經留下了一道疤痕,若再瞎隻眼睛,或是斷條胳膊什麼的,男人還好說,女人怎麼受得了?再說了,一旦失手被俘,那才叫追悔莫及呢。
他性子本就冷清,親近之人不多,李金花與他糾纏這多年,一直未嫁,東征時又能捨命救他,他雖心腸剛硬,但卻並非真正無情之人,像他這樣的人,一旦動情,卻比常人更是熾烈,家裡那個小丫頭不說,便是惜紅,在他心中的地位也無法跟李金花相比的。
只是他拙於口舌,不擅表達罷了,只從他話裡就能聽得出來,都是全心全意爲對方打算,並無半點私心的,這在他身上是極爲罕見之事。
偏偏這番話說出口,卻沒得什麼迴應,正待再加上幾句,總歸是要將人弄回京去爲好,不過眼光在李金花身上一瞥,卻見她身上雖然穿着盔甲,看不出如何,但臉上卻是較之出京之時又消瘦了幾分,眉宇之間也帶着憂慮和疲色,可見出京之後,一路之上,爲了幫襯軍務,沒少費了力氣,心中不由一軟。
再想到這些年兩人聚少離多,總共見面的次數都數的過來,一些硬話到了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言不由衷道:“行,你要留下也不是不可以,不過少打上陣的主意,什麼也都得聽我的……跟你說實話,這次若真是開仗,十有八九算是……算是民亂,加上蜀中那些殘兵敗將,還有反覆的官吏將佐,以蜀中地勢,只要大亂一起,若沒有血洗川中,見一個殺一個的心腸,來再多的軍兵也是無用。
就算現在下手,也已經有些晚了,看如今這個樣子,大傢伙還都矇在鼓裡,京師那邊一來一回就得十多天,現在又是冬天,軍隊調動不易,這一仗不好打,我這裡也是見步行步,既然大勢如此,也已經到了這兒,自然不能空手而回……京裡那些大人,甚至是皇上不能身臨其地,會怎麼處置應變也很難說……
我這裡不過是未雨綢繆……即便不能統領大軍,也要單獨領上一路人馬,而不受人掣肘,再不能像東征時那般,命運操於人手,不然的話,蜀中我是不會再進去的了。”
李金花聽他許了自己留下,心中一鬆,又聽他後半段雖說是推心置腹之言,但說的太過沉重,她這裡已經隱約猜到了趙石的念頭,這時見對方自己說了出來,心中更是慰貼,連忙笑道:“當年金花便知道,你是天生的將才,這些軍情大勢金花無論如何也是想不到的……不過,你年紀在這裡,想要統領大軍恐怕不是那麼容易的,自大秦立國以來,還沒聽聞有哪個能在二十歲之前統領大軍爲帥的,也就是四十餘年之前,年方二十的折大將軍臨危受命,統兵死守延州,麾下也不過是萬餘殘兵,就算如此,西賊退兵之後,也有人說其德望不足,要換了他呢。
所以說,單領一路人馬還有些可能,情勢若真如你所說,咱們現下的人手還是不足以擔負重任,要不……金花上書兵部,將顯鋒軍調過來?”
趙石搖頭一笑,卻也覺出了這個未來媳婦對自己是有些盲目信任了,川中變亂方露端倪,他嘴上說是有了把握,但其實這還要看那個什麼拜火神教是 真有那麼大的本事,能在川中攪起漫天風雨,足不足以撼動十數萬秦軍在川中打出來的優勢。
所以說,奏摺之上他說了許多,但到底還留下了一些餘地,只說是變亂將起,多做防備而已,並未說的怎麼嚴重。
而之前跟李金花所說纔是他的心裡話,也是他猜測會出現的最糟糕的情形,但說到底,他自己心裡也有些沒底,劍門失守,但如果成都那邊無事,只需一支勁旅,重據劍門也不過是反掌間事。
但直覺上,他卻感覺既然對方處心積慮如此,斷不會只這一個手段……
不過這些都是猜測罷了,兩人這時卻煞有介事的談起援軍事宜,好像有些無謂了,不過聽李金花句句說到點子上,他卻也想多說兩句。
“調兵是一定的了,但還是那句話,長安離這裡千里之遙,又是冬天,不到生死存亡之際,朝廷是不會再調兵入川的,不過人手上確實有些不夠用,你瞧種家怎麼樣?是不是可以借一下力?”
“種家世家大族,很難說,種家兄妹跟隨咱們多日,瞧着是不錯,也很守上下尊卑,並無驕狂之處,但這些世家子弟的心思誰又知道呢?還有……種從端是……跟他們有了牽扯卻是不好。
說起來,趙家卻是可以倚仗的……”
“趙家?”趙石一愣神,趙家就自己一根獨苗,倚仗誰去?
這懵懂的神情看在李金花眼裡,雖是覺着好笑,卻也覺着兩人之間更加的親近,嘴裡撲哧一笑,“怎麼?連自己的親族也不認了嗎?虧了人家做叔叔的還在帳外忠心耿耿的守着。”
趙石下意識的往帳門處看了一眼,之後心裡才恍然,這說的是太后趙氏一族,而他頭上也掛着個後族名聲,據說還是上族譜的那種,現在守在帳外的可不就是趙老爺子塞過來的趙氏子弟嘛,按輩分說,還真就得叫人家一聲叔叔。
帳外的趙幽燕本來被他派在羽林軍中當了個隊正,幾個月下來,這人雖說有些桀驁,但也下得去辛苦,在訓練時摸爬滾打的從無半句怨言不說,這表現也很是搶眼,於是便被他拔爲親兵隊正,想着過個一年半載,再轉回去當個旅帥或是營頭的。
他這裡從沒將太后趙家真正當成過親戚看待,自然一下子沒想起來。
“趙家老爺子是鳳翔團練使,離金州又近,一旦有事,調撥人馬到金州也不過是三兩天就成,卻要比種家牢靠的多不是。”
趙石微微頷首,他到真沒想到過這個,他只是想在金州見縫插針,隨機應變罷了,經李金花這一提,卻多一個選擇出來,果然是三人成謀,多一個人商量,到底是和自己琢磨不一樣。
但嘴上卻是說道:“這個說起來還早,過些時再看吧。”
李金花抿了抿嘴脣,在京師時就聽說,太后對趙石這邊很是看重,每每多有照應,在鞏義縣時,更是親見太后賜下加冠禮,而趙家那頭又是送府宅,又是送良田的,連年歲已高的趙老爺子也曾親自登門過,還送了幾個自家子弟入羽林左衛,骨肉至親也就是這般禮遇了,可這時聽趙石口氣,卻是淡淡的,透着疏遠,不覺有些奇怪。
她出身大族,可是知道族中子弟相互照看的重要,不過轉念一想,後族這邊的親戚是當今皇上硬指的,依眼前人兒的性子,也許是覺着攀附於人,並非如何值得炫耀之事,就如同當年決然離開慶陽府時一般無二,不是不熱衷於權勢,而是風骨使然。
既然以爲猜到了趙石的心思,她這裡自然不會繼續這個話題,而是話鋒一轉道:“這個確實不是時候……不過這位南司馬,看上去也是堪用之才,爲何……一直冷淡至此?可是身份上有些不妥當?”
這話題早前也提過,趙石搖頭一笑道:“這人……怎麼說呢,有才是不假,但許是在京師相府呆的久了,不問何時何事,先想到的總是皇上如何,朝臣如何,我又不是當朝宰輔,總覺着不應顧忌那許多,不然還能幹成什麼事情?
都說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這話雖說有些偏頗,但有些時候就是這樣,大軍征戰,戰機稍縱即逝,哪裡容得下這等書生之見?”
聽他這麼一說,李金花猶豫了一下,卻是正容道:“這般想卻是錯了,大將在外,兵權在手,一呼百應,少有掣肘,本就爲……朝廷所忌,偏偏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又不得不將兵權交於大將手中,這中間的關節自古以來誰人不明白?但細數下來,又有多少人陷入其中而不自知?直到斧鉞加身,才明白人言可畏,君心難測的道理?
金花到是覺得,沒有這樣一人在身邊時常提點,那才叫人擔憂。”
趙石拍了拍她的肩頭,心裡極爲滿意,他雖男子主家的觀念極重,但也不希望真心想娶的女子被那什麼三從四德束縛住,這時見她雖性子並不如表面上看去那般剛強,見事卻極爲明白,並不人云亦云,心中也是高興。
遂頷首道:“你說的有道理,只是這人文人性子重了些,要想在軍中呆下去,這樣可不成,好了,天也不早了,勞累了一日,你也乏了了吧,趕緊去歇着,到了金州,還不定有什麼事情等着呢。
對了,順便派人叫李全德過來見我。”
“嗯,你……也早些休息,別太累着自己,蜀中這天氣陰冷的厲害,和咱們秦川不同,你又是病體剛愈……別累壞了身體,多少大事等着你做,若是身體不成,什麼都是空的。”
…………
“昌叔,你說大家夥兒還能活着回家嗎?家裡就俺爹俺娘兩個,雖說秦人到的時候已經上了山,但……這一年半載下來,吃什麼喝什麼?俺真怕……本來都快到西縣了,卻又碰上這些天殺的龜兒子……”
離中軍大帳不遠處的一處帳子中,十幾個人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地上,黑暗中,帳內空氣中瀰漫着一股酸臭的味道,卻沒有人感覺半點不適。
雖說趕了一天的路,各個疲憊欲死,但卻沒有一人有丁點睡意,黑暗中,一個年輕的聲音打破了平靜,剛說了幾句,聲音中便帶了哭腔,衆人也不知怎麼勸慰,還被他勾動了心事,引的兩眼痠澀難忍,但處境如此,衆人心中都是一陣茫然。
“小路,忍忍哈,你有爹孃,大家夥兒也不是啥子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就是俺們命裡該有一劫……再說,俺們還算好的,到現在還留了一條賤命,二牛,大力,蠻子他們呢,連個屍首都找不到了,又能怨得了誰去?這就是命啊……”滄桑嘶啞的聲音中帶着無奈在黑暗中響起,說到最後,自己也哽咽難言住了口。
“昌頭兒,您說這些龜兒子要帶俺們去哪兒?俺估摸着西縣好像早就過了吧?”
“哼,再往前走就是漢水,你說那般龜兒子能壓着咱們去哪兒?”冷不丁的,角落裡一人粗聲插了進來。
帳子內立時一靜,這些人雖都大多大字不認識幾個,也沒離開過家鄉太遠,但漢水的名字還是聽聞過的,數十年之前,秦人和蜀國曾在漢水大戰過一場,聽說敗的很慘,之後漢水以北的地方就不屬於蜀國了,那自然不用問了,過了漢水還能是哪裡,自然是秦人地界了,這下子離家可是更遠了吧?
“漢水啊……聽說漢祖高皇帝曾在水邊兒斬了一條白蛇妖,這才得了天下,三國時劉皇叔也曾飲馬於此,帶着蜀中的英雄幹出好大的一番事業,你們說說,咱們蜀人中也曾出過這些大英雄,大豪傑,怎麼到了如今,皇帝老兒就把蜀國給丟了呢?”一人喃喃自語道,聲音雖小,但帳子內安靜的好像掉一根針都能聽得見,自然被衆人聽的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