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爲終章

是爲終章

花未全開月未圓。

廳中很靜。

風悄無聲息地穿過廳堂,帶着外面陽光的氣息;坐在深深的堂下聽外面小鳥纖細清脆的鳴囀,只覺外面的百般紅紫被隔得很遠,少了春天的熱鬧,多了幾分清幽恬淡的味道。

細聽,還可以分辨出那隻小黃鳥的聲音,估計它更不明白好好的,我爲什麼要住到這兒來。要擱在平時,它早飛過來了吧?

哪像現在,它……

身旁那禮部之人微微的咳嗽聲傳來,我才發現自己面露微笑,走神了。

我暗地裡坐正了,靜靜地掃視了下仍處於泥塑狀態中的貢士們,他們盯着我的目光……也不怕失禮。

嗯,更加失禮的,也大有人在。

阿朗。

他因爲名列會試第一,所以站在最前面。此刻他近乎凌厲的目光從衆人身上轉回,氣惱地盯着我,瞧他那模樣,似乎下一刻就要把我拖進後廳訓誡什麼的。

我不由微笑。

這小孩向來覺得我言行幼稚,需要時時有人在身邊教導,否則就會出差錯。

他大約真忘了大六歲的人是我。

不過,瞧他沉毅雍容的氣質,還真不像個十五歲的少年。

阿朗狠狠地注視着我,眼底似隱有惱怒,神情卻有些沉鬱。

這又怎麼了?我忍不住關切地輕聲詢問:“阿朗?”

不料,他低哼一聲,別轉過頭去不理我。

這就對了,原本還是個彆扭的小孩子,幹嘛偏要裝大人?

我笑出聲。

諾大的廳裡傳來齊刷刷的壓抑的吸氣聲,落在我身上的目光越發直起來。

阿朗突然冷冷低喝:“看什麼?這麼盯着座師大人你們不怕失禮麼?”

衆人驚醒般回過神,一時間,面紅耳赤者有;突感風寒咳嗽者有;低頭整理並不凌亂的衣衫的有;想看我又不好意思、於是轉向窗外者有……

也有例外。

袁嘉柏。

他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我,語氣仍是一貫的魯直大膽:“你……是簡尚書?”說着,也不等我回答,自嘲般笑道,“原諒學生問得失禮且多餘。這世上哪兒去找第二張這樣的臉?不過,剛纔聽您的聲音,似乎很耳熟……”

此話一出,不少人又悄悄看向我。

其中,嚴愷、袁嘉楠的目光中也有些驚疑及不完全確定。

我微笑道:“袁嘉柏,你忘得真快,昨日止善樓中我們……”

“覺非!你……你是覺非……?!”袁嘉柏打斷了我,雙眼圓瞪,他顯然吃驚過甚,竟指着我失聲喊叫起來。

沈都統看了看我,又迅速垂了眼瞼,拂按下袁嘉柏指向我的那隻手。

袁嘉楠也是滿臉的不能置信與震驚,。很久,他自嘲般說:“覺非,想不到你竟然真是……是他……咳,傳言真不可信……”

嚴愷深深地注視着我,臉色蒼白地低語:“是我遲鈍,那天看到明……國師待你的神情,就應當想到的……只怪我們當初偏聽偏信……”

貢士們臉上亦是赤朱丹彤,各顯尷尬。我微一沉吟,決定出言調侃,即便讓他們記住這個教訓也是好的,免得將來官場上因過於率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因此我語氣頗爲低沉遺憾:“想不到簡非我最後竟要憑着這副模樣,來獲取別人的相信。”

滿座其靜,如同曠野。

園中小黃鳥的鳴囀傳來,其聲如篁,在此時的畫樑深廳中聽來,特別空明輕靈。

他們看着我又齊齊發起呆來。

忽有人輕聲安慰我:“你……簡……咳,座師大人,您別傷懷,都是我們……是學生們不好……”

語聲訥訥,越說越輕,最後竟沒了聲音。說話之人,看去率直明朗,此刻他滿臉赤紅,眼露不解,似乎不明白自己何以竟說出這樣的話來。

不過卻無人笑他,相反,他們居然很贊同似的,有人語聲急切:“簡……座師大人您放心,學生們擔保從此無人再敢欺負你。你……您要是受了什麼委屈,可以找我……找我們……”

“對!任他是誰,要是敢欺負您,我們決不會答應!”

“從今天起,學生們定會不遺餘力,把那些不利於你的流言一一撲滅……”

“一想到我們曾跟着傳聞誹謗過座師大人您,學生們就愧疚不已……”

“您別難過……從此您的事就是我們的事……”

這下輪到我發愣。

這什麼狀況?

聽他們說的話,分明是沒有聽懂我的真正用意。還有,他們當我幾歲?這態度真的當我是座師麼?

要是林嶽在場,是會指責我沒有爲師之尊嚴,還是會苛斥這羣書生出言無狀?

無奈,我看看阿朗。

哪知他一副又好笑又好氣的樣子,遇見我的視線,他朝我暗翻一白眼,意思再明顯不過:玩吧玩吧,你怎麼就長不大呢?唉——

十分痛心疾首。

——惡小孩。

我現在可是你的座師大人。

惡小孩卻看着我背後,薄脣微抿,眼神沉冷。

我順着他的目光轉過頭去。只見這禮部郎官一副端敬莊重模樣,可臉部肌肉繃得過緊,彷彿正集中全力,按壓那不注意就會漏出來的笑意。

許是沒有料到我轉過來看他,所以他嗆了,咳得滿臉通紅。

算了,依靠他來讓衆人安靜,還不如我自己來。

我端出禮部尚書的威儀,沉聲道:“諸位——”

我的聲音被淹沒在貢士們沸騰的熱情裡。

你看看,衆人羣情激動,眼裡全是熱切、仰慕、忠誠……可就是他們,昨天還在指責簡氏小兒不學無術,如今卻一副隨時準備着爲我赴湯蹈火模樣……

我在心底一笑搖頭。

這一切是因爲年輕麼?因爲年輕,所以熱情,理想化的心裡,只看到黑與白?只有鮮明的愛憎與是非?

是眼前的他們可愛,還是當他們雪白的衣衫染上歲月的風塵,明亮的雙眼不再清澈,挺拔的精神如影子般卑微地匍匐於地……然後,終於學會了厚黑、虞詐、圍着你說盡天下最好聽的話時,你覺得欣慰?

我端坐在椅中,靜靜地看着他們,有些出神。

“我說諸兄,咱們沉穩些好不好?”廳裡突然響起清亮的聲音,我望過去,不禁微笑。

王德和。

他們怔了怔,忙不好意思地相視笑笑,終於重新儀態恭敬、安靜了下來。

袁嘉柏走上前,直承過錯,他朗聲道:“尚書大人在上,袁嘉柏賠禮了。是袁某愚魯輕狂,錯把偏狹當正直。思及大人淵容雅量,一再好意提醒,袁某置若罔聞一再出言衝撞,真汗顏無地。此次回去,袁某定會謹記大人教諭,閉門讀書三年。他日有幸,如能高中,定會在天下士子面前向大人負荊請罪。”說着,轉身對沈都統說:“煩請大人把袁某送交刑部,袁某甘願受罰。”

最後不等我說話,朝我一揖到底,跟着沈都統去了。

袁嘉楠目送二人出廳,直到看不見方收回目光,他看着我剛要開口,被身旁嚴愷輕輕一拉,不再說話。可眼中懇切之色明顯。

我微轉了頭不去看他。

李存中那兒,我自然會去找他,請他從輕發落,畢竟此事可大可小。不過,這個忙我只想暗中幫,讓有心人知道了,只怕反而對袁嘉柏不利。

嚴愷似乎察覺到了,轉過去與袁嘉楠說了句什麼,袁嘉楠神情一亮,又彷彿求證似的看了看我。

我微笑而起,邀他們去園中:“剛纔礙於禮儀,受了你們一拜。從現在起,還望諸位別太拘束。如今春光澄和,風物閒美,我在園中備了些茶點,請吧——”

王德和笑道:“既然座師大人發話要大家別太拘束,咱們就恭敬不如從命吧。”說着,他笑對我,一雙眼溫潤明亮,“自上次蘭軒鬥茶之後,我時時想着你。今天終於有機會可以再次領略你沏茶的手段,我倒起了酒興。我王德和自認酒技第一、茶技第二,書畫第三、文賦第四。要是知道簡尚書是你,我肯定會把自釀的酒帶來請你嚐嚐。昨天他們從止善樓中回來說簡尚書冷極傲極威嚴極,往那兒一站,一個眼神就迫得人頭不敢擡、氣不敢出。”

我笑了起來。阿玉有他說的那般可怕麼?

王德和他們突然目光定定地看着我,停了腳步。

半晌,王德和微微一笑:“當初聽衆口相傳簡狀元如何姿容絕世時,我心中實有些不以爲然。如今方知,聞名不如見面。今天我認出你的聲音時,心裡真歡喜莫名。只有這般容貌,才配得上你的人品文品眼界胸襟。不過,那日蘭軒鬥茶,你五官看去極普通,但舉手投足從容溫雅,言笑之間移人心魄,後來你中途離開,大家心頭悵悵,半天才回過神來,卻再也提不起鬥茶興致。大家紛紛打探這少年是誰,都道如斯人品,世間僅見。”

我身旁一位氣質清雋的書生眼神遙遠脣邊一絲笑,他說:“當時我們坐觀他品茶論茶、沏茶分茶,只覺胸次漸開、塵煩盡滌,如沐松風如當山溪,一片空明清朗;後來他離開了,心頭煙霞跟着散去,才發覺自己仍身處茶館之中,人聲雜沓喧鬧不堪。”

呵呵,有這麼誇張的嗎?

有人漲紅了臉色,怕我不相信似地說:“座師大人,學生們說的全是真話。前些天試卷公榜,我們大家細味座師大人評語,但覺探幽發微,慧見超俗,兼之思理明晰文字冼練,極富啓悟益識之功。而那書法,竟各體兼備各體兼長,直看得大家神搖意奪,以至有人說這些書法絕不可能出自一人之手,甚至傳出了座師大人背後另有捉刀人之說。”

袁嘉楠臉色羞慚,苦笑道:“昨日止善樓中,學生們親眼見到了座師大人的文采與書法,大家真是輸得心服口服。一想到我們竟據傳言而妄加指責、譏謗座師,真汗顏無地。昨日座師大人坦承身份,歐陽翰林他們不少人相信了,何況考清司王侍郎也在一旁證實,就在我們將信將疑的時候,上次自稱是簡尚書的人過來了。他清尊端肅威嚴難測,人不敢逼視……那人是誰?座師大人現在能否告訴我們?”

“對啊,這人是誰?他當時就那麼看了我一眼,我的腿居然晃了晃,差點兒沒跪拜下去……”

貢士們輕笑聲起,但有此體認者似乎極多,因爲他們紛紛述說當時感受,最後得出一致結論:幸好座師不是他。

閒話之後,貢士們漸漸放鬆,有人笑着追問阿玉是誰。

咳,明天殿試時,你們會知道的。我突然很想看看他們見到阿玉時的模樣,哈,那一定極之有趣。

我大約是笑出了聲,身側阿朗推了推我手臂,順帶着白了我一眼。

嚴愷一臉深思,眼中若有所悟,似乎想對我說什麼,最終卻選擇了沉默。

我想到他看到明於遠的表情,突然有些替他難過。他的情意註定是要成空的吧?幾乎是瞬間,我突然明白了阿玉的感覺。他也一定像我一樣不肯退讓吧?他……我抑下心中不安的情緒,決定暫時不想。

我環顧四周,突然發現瘦猴林東亭沒來。

有人回說:“林東亭?他本來與我們一同來的,半途被刑……”

那禮部郎官咳了一聲,說道:“尚書大要備下了茶點,各位貢士這邊請——”

貢士們興致大漲,有人興奮地說:“太好了!不知學生能否有幸請座師大人沏茶……”

阿朗上前一步冷着臉對衆人說:“我想有幾句話要對……座師說,你們自己先去煮水。”說罷,看了看禮部郎官,於是,諸人全跟着郎官去了。

竹徑旁,我剛想問知不知道林東亭,他已沉聲說道:

“以後離他們遠些。一個個目光灼灼,全不是好東西。王德和、嚴愷,這二人你以後不許與他們單獨接觸,聽到沒有?還有,面具能戴就戴上吧。那次簡府客廳中見你脖子下一段肌膚,我就知道毀容之說肯定有假。原以爲這五年你再好看,也不會比十六歲那年好看多少了,誰知你竟長成了這樣……難怪皇上、簡相他們允你易容,你這模樣往堂上一站,滿朝文武是看你還是看皇上?怎麼?我說錯了?!你看看剛纔,那些人的目光恨不能粘在你身上!在我面前,不許以座師自居,記得麼?座師又如何?我照樣會……你笑什麼?!以後不準再用這種看小孩的目光看我,聽到沒?”

春風園中,那些向我們這邊看的貢士,全被阿朗冰冷的眼光盯得轉回頭去。

我笑了起來,哪知他下巴微擡,眼神挑釁,一副“你要敢說我,我就……”

我心底打個突,愣住了。

難不成這小孩……他……

阿朗繃得緊緊的臉迅速柔和,轉眼他受了委屈般,上前一把緊緊抱住我,頭還在我肩邊蹭了蹭:“老師——你怎麼了?生阿朗的氣了?還是我做錯了什麼?我只是要你還像五年前一樣,天天都在我身邊,不行麼?”

他的聲音溫溫軟軟的,充滿擔心與盼望。

我鬆口氣,他原來還是小孩心性,倒是我多心了。

“阿朗,許多人在看你呢,快放開我,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孩子般,也不怕別人笑。”我拍拍他的背,他似打個寒顫,手上加力,不肯擡頭:“不!除非你答應陪着我。”

“好好好,陪你。”

阿朗終於鬆手擡頭,滿眼笑意,小小計謀得逞樣。

我不由打趣他平時裝老成,一到關鍵時刻就原形畢露。

他白我一眼,看着巢雲亭那邊煎水沏茶的貢士們,問道:“聽說寧王經常從山中採來泉水送你?以後別麻煩他了。我在南山書院曾跟謝清玄學茶道,遍嘗天下名茶名泉,對茶性水性約略瞭解些。你喝茶的水從此由我來。”

要不是園中有人不時向這邊張望,我真想敲敲這霸道的小孩。

“怎麼?你不相信?”阿朗沉聲道,“拜師宴散了,我沏茶給你品品。待會兒我們過去,你要像剛纔步進前廳時那樣清冷而有威儀,別與他們太親近,他們……哼!”

天氣暄和,滿園花光閒淡,面對身邊氣質頗近阿玉的阿朗,我忽然有些惆悵。

我注視着四圍的高牆之上的天空,緩聲說道:“春闈事了,明天我會遞上辭呈,我想到處走走看看。”

“什麼?!你要離開京城?!……與明於遠一起?!”

看着沉了臉色的阿朗,我安慰他:“阿朗,我會時時記住你……”

阿朗打斷我:“簡非,幾年下來,你還沒了解皇上麼?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宮中兩年前……”

……?!

我屏住呼吸等待他下面的話。

阿朗停了下來,他看了看我,突然微笑道:“你其實並不捨得離開簡相、離開我們,對不對?你是擔心皇上終有一天會……嗯,禮部郎中過來了,是來找你的吧。”他本欲離開,又突然極低地說了句,“簡非,我已經長大了。你放心,你不願意做的事,我定會幫你……我……”

他猛地打住,看了看我,猝然轉身,大步而去。

我猶自怔忡,想着阿朗話中意思,禮部郎官已走了過來,他怕別人聽到似的,輕聲說:“大人,刑部李大人與御史林大人在前廳。”

哦?

這個時候來,有什麼事?聯想早些時候,明於遠與簡寧說有事要去朝中,是不是與我有關?我邊走邊想,來到前廳時,李存中正與林嶽說着話。許是聽到腳步聲,他二人齊齊轉過來。李存中“咦”的一聲,眼中精光一閃,隨即垂下眼瞼,低頭品茶。

林嶽端坐不動,漆黑黑一雙杏仁眼盯看我半天,手捏茶盞,指節漸白。

我笑着一揖上前:“人們常說,你別如何如何,總有一天叫你現了原形。二位,你們現在看到的就是簡非的原形。”

林嶽沉默,李存中慢慢放下茶盞,擡頭微笑道:“來之前,朝臣中有人聲稱自己位列朝班三四載,竟沒見過你一次。並把它作爲你的罪責之一,理由是:藐視國家律法不守人臣禮。我突然很想知道那幾個見到你後會說些什麼了。”

他說着站起來,細細打量我一番,最後一副劫後餘生的慶幸模樣:“還好還好,我喜歡的是女子。”

我被他誇張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

林嶽突然說:“我不喜歡女子。”

我一口氣沒上來,咳了個頭昏眼花。

林嶽走過來拍我的背,他的聲音平板無波:“一會兒到朝堂,不能這麼慌里慌張的。記住了?”

我好半天才緩過氣來,笑道:“我看見御史大人就不由自主地害怕。你那帳上,還記着我七百多板子……”

林嶽平板無波接一句:“嗯,你與寧王再把我灌醉一次,我或許就能忘記了也未可知。”

我又嗆了。

廳中有人憋不住,“哈”地笑了一聲。正是四名宮中侍衛中的一個。見我們看他,他滿臉漲得通紅。

我穩穩心神,問林嶽:“你一直知道那天與你對聯的人是我?!”

林嶽黑漆漆的眼睛盯着我,反問道:“你竟然一直以爲我不知道?”

我差點沒撞到椅角上。

李存中笑道:“林大人別逗他了,簡非其人赤子情懷,實屬世間異數。我現在只想知道那幾人看到簡非這副模樣,還會不會仍像剛纔那樣辭鋒銳利、咄咄逼人。”

路上,我才知道有人爲林東亭之事向皇上參了我一本,奏章裡指責我罔顧國家典律,不聽衆人勸阻,公然把冒名替考者放進考場。

坐在轎子,他二人才正了臉色,向我說明起原委:“皇上不願這個時辰來擾你,無奈那幾人堅持要你當堂申述,還說如果皇上不同意,就是朝廷縱容某人徇私,是對天下士子極大的羞辱。”

“林東亭已被帶到朝堂上,原本沒什麼事,這林東亭……嗯,你看見他就知道麻煩在哪兒了。”

李存中問我:“對了,這事你回來後告訴明國師的吧?怎麼?你沒告訴?……有些麻煩。”

林嶽說:“依我看,明國師未必不知道。”

我苦笑:“我當時累極,回府後就矇頭大睡,把這事忘了個一乾二淨,根本就沒對他說。”

林嶽無表情,分明對我的話不以爲然。

李存中說:“這事原本不算什麼,畢竟當時我們都在場。問題出在林東亭身上……上本參你的,是幾個新進文臣,他們一心想標榜自己的清剛正直,因此言辭尖銳,似乎有意激怒皇上。這幾人口口聲聲說你不學無術,只知依仗父蔭及簡氏與慕容氏的關係,敗壞朝廷名聲。”

這些人沒有什麼不對,畢竟我這個三品尚書,確實問題無數。不站朝班,甚至連最起碼的準點應卯都做不到,更何況,似乎無片言寸功於家國社稷。

也難怪他們憤慨。

記得有一次,我問明於遠爲官這麼些年,遇到不公的指責時,是怎麼處理的。

明於遠微笑看我,似答非答:“愚癡者,力求他人瞭解;智慧者,努力瞭解自己。”

我恍然有悟,他低笑,在我額上輕輕一彈:“傻小子真不傻。”

“你不惱怒?很好,”林嶽注視我,又低聲自語般重複了句“很好。”

李存中說:“那幾人要求刑部到你府上把你拘來,被皇上直接駁回了。後來季恆提議由林御史與我二人到你府上,皇上準了。”

呵呵,季恆。

記得貢院初見,他曾笑問我什麼時候可以讓他們看看真容。當時林東亭的事,他再三提醒我別忘了告訴明於遠……

我想着季恆他們,再看看面前一冷一剛的二人,心頭一陣溫暖。

爲免我難堪,所以前廳裡他們只是輕鬆談笑,外人看他倆的到來,完全是一次純粹的春日訪遊吧。

我想道謝,可相交貴知心,我這聲謝是否太輕飄了?正在猶豫,林嶽慢條斯理地說:“聽說昨天你給王秋源的扇面題了句:石不能言最可人?我那兒有幾個凝霜紙扇面。”

嗯,怎麼了呢?

他端坐一隅沒了下文。好半天,我笑了起來。這人,想要什麼卻不肯明說麼?

李存中看看我,看看林嶽,也是微微一笑。

我笑對林嶽:“你不嫌棄儘管拿來。我正面寫字,背面繪上畫。”

林嶽笑意微露。

說話間,轎子已停了下來。站在長長的臺階下我輕吸一口氣,跟着李存中與林嶽前行。

想想,這似乎是我第二次進朝殿,上次是爲昊昂新政,如今,是爲科場舞弊。

我們站在殿外待傳,只聽到裡面有一人高聲說:“此事怎麼可能有假?當日很多人都看見那自稱林東亭的,是個極其肥胖臃腫的書生,你們再看看眼前這人……”

沒多久,柳總管出來傳口諭,見到我,他明顯一怔,隨即又垂下眼瞼。我略整了整官服,進殿。

殿內衆朝臣目光齊刷刷看過來,我沉着從容上前,經過處只聽見驚咦聲、吸氣聲、官服的悉悉摩擦聲……最後,我走到前面正要施禮時,阿玉溫和的聲音傳來:“免禮。”

我躬身道謝,隨即擡起頭來站直了。

於是,我看到了目光微動的阿玉;看到了我左前方一派風輕雲淡的明於遠;看到了眼神中滿是安慰之意的簡寧;春闈讀卷官、此時正目露讚歎的季桓;打量我如對奇石的“石癡”王秋源……

朝殿裡寂靜無聲。

我右前方一人矜持地轉過身,我們目光相遇,我朝他微笑致意。他雙目大睜,滿臉的難以置信,震驚地低喊:“皇上,難道他就是簡……簡……”

呵呵,正是我在殿外聽到的聲音。此人中年,微黃瘦削,此時仍瞪着我,嘴脣翕動訥訥無言。

我微笑着朝他一揖:“正是簡非。不知大人如何稱謂?”

他一愣,答道:“吏部趙任賢。”聲音溫和。

有低笑聲傳來;議論聲也隨之四起:“原來以前是易容,這真是太好了……”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簡尚書肯定不曾毀容……”

“別吹了老李,上次賭明國師會不會冷落簡尚書時,你輸得可是最多的……”

我不由看了看明於遠,明於遠一副清白無辜與我無關模樣。我暗笑,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林東亭。

他站在我右後側,滿含歉意與無奈地看着我。

我不由又笑了。

難怪李存中說我一看林東亭就明白了。

果然。

一場春闈,這傢伙竟瘦了一大圈,整個人看上去就是瘦猴一隻。

笑完,我開始頭疼。

林東亭現在的模樣,正是他報名狀上填寫的模樣,可是當日衆目睽睽中下場考的,分明是自稱林東亭的大黃胖子。

這下怎麼辦?我縱有天大本事,也無法當場把他吹成個胖子。

正在暗自思索,林嶽已上前道:“皇上,現在簡尚書已到。關於林東亭是否替考事,可以問了吧?”

前邊明於遠對李存中不知說了句什麼,只見李存中眼睛一亮,黑瘦冷峭的臉和緩了不少。

於是,問。

趙任賢咳了咳,問道:“簡尚書,當日你擅自……你做主放進去的考生是林東亭麼?據在場上人講,你對那書生十分友善熱情,二人顯然以前是認得的。你根據什麼判斷那黃胖壯實的書生就是名狀上寫的、即殿上站着的這位白瘦高的書生?”

他語聲溫和,與我進殿時聽到的語氣截然不同。

殿中衆大臣無人說話。

我講了南山書院與林東亭同窗事,對趙任賢說:“所以,當我看到林東亭時,雖然他變化很大,還是認了出來。因此允他進了考場。”

趙任賢指着林東亭:“一場春闈,很多考生們會消瘦不少,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瘦得前後判若兩人,不知簡尚書如何解釋?”

我想了想,據實回答說:“無法解釋。”

議論聲嗡嗡四起。

趙任賢似乎沒有預料到我會這麼回答,略提高了聲音追問一遍,似乎我回答不知道,反令他有些着急。

我抱歉般朝他一笑。

趙任賢也朝我笑了笑,笑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麼似的,忙咳着正了正臉色,神情微顯尷尬。

我微笑道:“趙大人,你還有什麼問題儘管問。不管你相信與否,我得說這林東亭就是當時的黃胖書生,他們是同一人。但是我確實不能解釋他何以十來天的時間瘦這麼多。”

趙任賢看了看我,沒說話。

身邊又是一陣議論聲,且聲音越來越大,彷彿是有意說給趙任賢他們聽似的。

“看簡尚書的神情,就知道他說的肯定是真話。”

“嗯。可這事難辦,現在的問題是誰能證明這林東亭就是那林東亭呢?”

“是啊,難不成我們能把他關在一間小屋子裡,讓他整天吃了睡睡了再吃,一直吃成個黃胖子不成?”

“偏偏明於遠、簡相要回避,不然明國師他們一定會有辦法的。”

“這如何是好?這事要是傷了簡尚書的心,說不定他會辭官離開的……唉,聽王秋源講,被天下士子大力稱頌的貢院就是簡尚書主持修建的……”

“什麼?!不是傳聞都說他不通政務、不關心政事的麼?”

“那是簡尚書爲人不喜歡引人注目。你看他,眼神清朗風華絕俗,豈是官場上你我熟悉的沽名釣譽之徒可比擬的?”

“嗯,我也聽說過了,當日京城大修也是簡尚書出的主意。他主張儘量不要擾亂百姓生活,百姓仍在城中,由民工把城內要修的主幹道挖成渠,挖渠的泥堆在城外;渠內引進藍江水,一應建築材料全由水路直接運進京城,京城改建完,再把城外泥填了渠道,順便拓寬了路。當初大家讚歎這主意好,節省了無數人力物力,竟極少有人知道是簡尚書規劃的。”

“……”

他們大有越說越興奮的趨勢,連“難怪聖上甘願爲他散了後宮”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

可不知道爲什麼,竟無人止制這幫大臣。

阿玉端坐其上,似聽非聽,不知想什麼。

無奈,我轉過去剛想提醒他們,明於遠已開了口:“各位——”

他聲音並不大,但很快的,殿內安靜下來。

李存中轉頭對趙任賢:“趙大人有何意見?”

趙任賢看看我,猶豫了一番,說道:“剛纔衆大人的議論趙某也聽到了,不過,畢竟仍是些傳聞。眼下,只要你們能證實林東亭確實沒有替考,趙某願當衆向簡尚書賠禮道歉。”

李存中點頭說:“這話在理。來人——去惠風把一客棧老闆和一郎中帶來。”

什麼?

我看看李存中,李存中神情冷峭,刑部尚書模樣。

左前方簡寧微一示意,我才明白是明於遠。

我說不出話來。這人是從哪兒知道林東亭一事的?他竟隻字不提,揹着我做好了一切準備。

人很快帶了來。

李存中指着林東亭問道:“你認得此人麼?”

那位老實巴交的客棧老闆,腿直打哆嗦,上前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林東亭,最後顫着聲音說:“回大人……小民認得。三年半前他進京赴考,生病住在草民的客棧。”

李存中說:“你要仔細看清了,事隔三年半前的事,你又是開客棧的,人來人往,別認錯了。”

趙任賢點頭贊同。

那客棧老闆說:“回大人,草民確實記得他。這書生在草民客棧一病就是兩年半,店內夥計天天幫他煎藥遞水……唉,不知餘郎中給他吃的什麼藥,好端端一個俊書生變得又黃又胖,草民還替他惋惜,說要是說不上媳婦可怎麼辦。這書生半年前終於病好了,說要進京趕考……太好了,終於又瘦回來了。”

林東亭眼睛微溼,礙於朝殿之上不便說話,於是朝客棧老闆深深一躬。

客棧老闆離開後,很快一白鬚郎中被帶了上來。

李存中仍是讓他去看林東亭。

那郎中目光一落到林東亭身上,就笑着點頭說:“好,看來我開給你的三清丸你一直在服了。”說着,上前搭上林東亭的右手脈搏,半晌微微點頭道,“基本沒問題了。三清丸以後別吃了,這丸藥利尿消腫的,你要再服下去,就變成瘦猴啦。”

我輕笑出聲。

郎中也離開了,衆大臣鬆了口氣般,神情一派輕鬆高興,紛紛催李存中結了此事。

可李存中卻讓人喊來何太醫,問他有無可能配成一種藥劑讓人暫時渾身浮腫,何太醫想了想說可以。結果,半個時辰不到,出現在殿上的是又黃又胖的林東亭,衆人相視駭笑。

李存中對阿玉躬身道:“皇上,臣問完了。”

阿玉問趙任賢還有何話。趙任賢神情微尷尬,對我一揖到底:“趙任賢我——”

我止了他,微笑道:“此事錯不在趙大人,任是誰都會懷疑這事,畢竟有些不合常理。”

趙任賢臉紅了紅,沒再說話。

阿玉宣佈退朝,衆大臣邊走邊回頭對我說:“簡尚書,你以後別再戴面具了,是戴的面具吧?這臉遮起來太可惜……”

“簡尚書你以後會天天站朝班麼?啊,不能每天都到也不要緊,你隔三差五地到到,讓我們能常看到你就行了。”

“……”

他們走出去老遠,還不時回頭看我;我站在殿外廊下看着明淨的天空,輕吁了一口氣。

明於遠走過來,看了看我說:“累了?回去吧,那些貢士們只怕還在等你。”

我正要與他同行,順便問他林東亭的事,柳總管喊住了我,宣我往興慶宮。

明於遠微沉吟,低聲對我說:“昨夜我們說的事,你暫別對皇上提起。林東亭估計一會兒要到尚書府找你。”

說完,轉身離開。

興慶宮中。

阿玉已換成常服,坐在窗前喝茶。我正要施禮,他清冷的聲音已傳來:“剛纔何太醫來過,他說兩天前,明於遠曾拿着一劑藥方給他,讓他按藥方隨便找只貓狗泡進去看看。結果你猜是什麼?”

我輕笑出聲,不得不佩服明於遠思慮周詳,點水不漏。

阿玉看了看書案前的一份奏摺,語聲溫和:“累了吧?過來試試這茶,新貢的,還不錯。”

我依言與他對坐窗前,他視線深深落在我身上:“這官服挺適合你。以後……”

我微笑道:“以後,我還是穿我的五品官服吧。”

阿玉靜看我半晌,眼中笑意隱隱。我略一想,頓時明瞭。是因爲我話中的意思吧?因爲我沒有提出要離開……

我看着清冷淡卻、嘴角微含一抹笑意的阿玉,突然有些忐忑不安。實在無法預料他要是知道我辭官的事,會是何種反應。

阿玉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他轉過頭去。

窗外,繡球花苞輕綻,半露出雪白的花瓣,清風拂過,看去如繁星欲墜。突然枝頭一沉,我定睛看,不由微笑。

小黃鳥。

它站在最高的繡球花上,小跳了幾步,鳴囀起來,鳴聲空靈輕脆。

阿玉專注地看着它,神情柔和。

我走到窗前,小黃鳥輕捷飛至,落在我左手食指上。

阿玉微微一笑,指尖輕觸小黃鳥毛茸茸的腦袋,小黃鳥側側頭打量了一下阿玉,竟不飛走,甚至還對着阿玉輕輕鳴叫一聲。

我笑對阿玉:“太不公平了。想當初我費了兩三月的時間,才贏得了它完全的信任,它怎麼竟不怕你?它是不是你養大的?”

阿玉靜看我一眼,微笑道:“不公平?小非,五年了,你對我又如何?”

呃?

看着他眼底深深的寂寞與盼望,我心底一沉,胡亂笑道:“阿玉,我離開後,把它送給你……”

“離開?你想到哪兒去?!”

我又急又悔,看着阿玉發呆。

阿玉微微一笑,笑意清冷如霜:“昨天明於遠遞上了辭呈,今天你就迫不及待地向我辭行了?!”

“阿玉,你聽我說……”

“聽你說?!你故意忽略那些夢境,忽略我這個人,你還要我聽你說什麼?!”

我心頭大震,汗意潛生,僵坐着說不出話來。

他話裡是……什麼意思?他怎麼可能知道那些荒誕、迷離的關於蓮的夢?難不成是……那盅?!

一隻溫涼的手探上我額頭,我嚇了一大跳,連忙向後讓去,定睛才發現是阿玉。

“呵呵,果然是一頭冷汗。你別擔心,我不會逼你,是去是留,你自己定奪。”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尚書府的,書房中,明於遠一見我,就目露了然,他溫和地拍拍我的肩,什麼也沒說。

我坐在窗口,想了很久,對明於遠說:“他讓我自己決定去留,我決定離開。你說得對,冷漠有時可能真的比友善好。要是我當初狠下心來,或許不會變成如今這種狀況。”

明於遠眼神溫柔,語聲是一貫的沉靜:“你要是能狠心,還是你麼?再說,你就是再狠心,他也有辦法讓你……我的辭呈皇上扣下沒發還。”

什麼意思?

明於遠微笑道:“別想了,你到時候就會知道,他所謂讓你自己決定去留是什麼意思。只望你想好之後,能狠下心來,哪怕狠一次也成。”

我問他話中所指,他卻不肯進一步明示,只說到時我就會明白了。說着,似乎有些生氣,敲了敲我的頭道:“小傻瓜!那樣的事居然事後一點感覺都沒有麼?!呵呵,簡相知道了,定然會高興的。”

簡寧會高興?他會高興什麼?還有,什麼是事後應當有些感覺?

由於不慣尚書府,後來,我還是回到簡府,阿玉也沒說什麼。

這天清晨,清晨,阿敏來了。

我正一人在園裡快哉亭中,就着滿亭和風滿目新綠,靜靜地煎水品茗。當然,說獨自一人是不準確的,因爲小黃鳥正蜷在我的衣袖裡打瞌睡,小腦袋露在外面,頭上細細軟軟的茸毛隨着呼吸一起一伏微微地顫。

許是阿敏的到來驚醒了它,它鑽出來撲楞楞鬆了鬆羽毛,瞬間變成了一隻茸朵朵的球。我隨手拈了些水晶芙蓉軟糕,它蹦跳着過來,就着我的手指啄了兩口。

阿敏先是不可置信地瞪着我們,後來全沒形象地大笑,最後,他不笑了,滿懷悵惘地坐在我對面發牢騷:“唉,人不如它。我來了你都不讓坐,也不倒茶……”

我拈塊松子露塞他嘴裡,他一時不察,嗆了,指着我咳得滿臉通紅;我忙笑着道歉,邊端起茶杯倒進他嘴裡,一邊左手順着他的後背,哪知他竟咳得更厲害了,趴在石桌上後背起伏、聲氣斷續。

好半天,我才察覺這傢伙臉藏在衣袖裡在笑;我手上用力,在他背上狠狠拍了兩下;他終於不笑了,換成小黃鳥站在我的椅背上歡悅地叫起來。

阿敏又瞪大眼睛,受了驚嚇般向我偎過來,口中還嗚咽有聲。

我被這痞痞癩癩的傢伙逗得大笑起來;阿敏終於坐正了,他盯着我那薄胎骨瓷的白杯子,微微一笑;我這才發現剛纔一時匆忙,竟將自己喝剩下的半杯茶盡數倒進了他嘴裡。

我正要道歉,阿敏已隨意地指着黃鳥問叫什麼,我笑道:“小毛球……”

阿敏大樂,連稱好名好名,還說我要是有子嗣就叫小毛頭,這樣聽着像兩兄弟;我打個寒顫,看着狀似悠閒品茶的阿敏,半天沒出聲。

阿敏抿口茶,衝我嘿嘿一笑道:“瞧你有話要問又不好意思的樣子。說吧,我倆什麼關係,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嗯,也對。

這幾年相處下來,阿敏堪稱我最知情識趣的朋友。難得的是這人外表大大咧咧渾不着意,玩也玩得,受也受得,其實心細如髮,就像現在,我心思才動他就察覺了。

可是要如何措辭呢?

我拈顆松子慢慢放進嘴裡,夕陽將近山遠水染成淡淡的酡色;釣魚臺那兒,小灰與飛雲崩雪像兩個頑皮的野小子,似乎又準備合夥溜上船去玩。

阿敏也看到了,笑了起來,他稱連我養馬都能養得如此頑劣,要是有孩子定比我當年厲害十倍,還說我要是做了父親,與簡寧相比,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呵呵,這是他今天第二次提及子嗣的問題了。這幾年相識相處,他從來沒對此事說過哪怕是片言隻語。今天是怎麼了?

難不成是誰請他來做說客不成?

我吸口氣,垂目看向杯子裡浮沉的茶芽,說道:“阿敏,你說世上有沒有人天生不喜歡女子……不不,我是說世上有沒有天生只喜歡與男子……啊,不是不是,我想問的是你如何與你王妃……”

我一把抓起杯子猛喝茶。

此時我渾身一定堪比西天紅霞——幸好,阿敏似乎被湖面上一對悠然而下的白鷗吸引了,神情似閒逸似專注。

唉,某個疑問悶我心裡有很長時間了,要是別的,我早就會問明於遠;可惟獨這個不能。

如果問簡寧,從他對我這兒子的態度來看,他可能會選擇相信那事爲真、進而大驚喜、然後盡其所能地打探……最後縱使無事,只怕也會勾起他的某些想法,勸我娶……

我儘量想像那樣的畫面,頓時渾身發寒、胃液上涌。忙舉杯喝茶,滾燙的茶水慢慢靜了我混亂的思緒,我看了看阿敏。

阿敏應當纔是最合適的人,眼前也應當是最合適的機會……

可是,……似乎難以措辭。

阿敏的目光靜靜地追隨着那兩隻白鷗,卻對我說道:“簡非,聽說你曾爲我的婚事向我父皇提過意見……結果惹惱了他,令你差點兒就成了皇上的人。……我其實好奇後來你是如何舒解的。”

我不得不暗歎此人敏銳,又暗自鬆口氣。

話既然開了頭,向下說應當好些吧。

饒是如此,這“舒解”二字還是聽得我面紅耳赤。

我穩了穩心神,仔細回憶那天醒來後的情形,記得當時渾身空了般虛難着力,我驚問何太醫緣故,何太醫微笑着讓我放心,說宮裡有的是舒解方法。

阿敏靜靜地看着遠處的夕山長霞,半晌他說:“沉香是宮中秘不外傳的合歡香,性極溫和卻最易令人沉迷,一般皇上大婚時纔會用上。它於人無害,但需水□□濟那一刻方可消釋……”

“砰”的一聲,杯子自我手中滑脫,茶水在桌上迅速漫延,我手忙腳亂站起來,擡起衣袖就擦;阿敏一把捉住我的左手,他沉聲說:“你糊塗了?這麼燙的水你吃得消麼?!”

彷彿最怕聽到的事得到了某種證實般,我背上直髮冷,連心都在不受控制地輕戰,耳朵裡灌滿了呼呼呼的風聲,阿敏似乎在對我說什麼,可我一個字也聽不到,只知反握了阿敏的手,阿敏不堪受力般顫了顫。

我想問他究竟知道了什麼,還是聽到了什麼,或且……看到了什麼。可所有的話竟都卡着了般,我只知着急地看着阿敏。

阿敏嘆息着站起來,我茫然地擡頭看他,他賭氣似的用力替我擦去額角的汗,低頭垂睫抿脣,陰影遮住了他的雙眼,俊朗深刻的五官裡瞧不出半絲端倪。

“簡非,你緊張擔心什麼?何太醫既說有辦法舒解,那就肯定是有的。我只是想告訴你,太子東宮裡有一小……咳,小非非,你再這麼看我,我可就不客氣了。”

我頓時如釋重負,現在我願意是鴕鳥,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聽。

精神一放鬆,我看着近乎惡狠狠的阿敏,笑道:“阿敏,慕容敏,寧王爺,你什麼時候對我客氣過?嗯,其實我一向對你也挺不客氣的。阿敏,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客氣來客氣去有什麼意思?”

大約是餘輝返亭,他慢慢地脖子變紅,甚至連眼睛也微紅起來。

看着這樣的阿敏,剎那間我頭腦一片清明,原來……原來這些年來他……我的心一沉復又一痛,想也不想一把重抓住他的手,耳朵裡是自己迷茫急切的聲音:“阿敏,你不能……”

阿敏臉色一白,注視着我低聲問道:“你……怎麼?”

我一怔,猛然醒悟。忙暗吸一口氣,指着他大笑道:“阿敏,你竟也上了我的當!嘿嘿,瞧你這臉又青又紅的!我記得自己明明沏給你的是茶,怎麼你卻像飲了酒?”

他眼中光芒漸暗,神情又約略有些放鬆,反抽出手來一拎我的耳朵,笑罵道:“簡非,你這……笨蛋!”

呵呵,笨蛋。

時至今日,我如果再不明白你的心意,恐怕就真的是笨蛋了。可我除了裝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今生今世,我只能揣着明白裝糊塗,一如面對將要歸來的……宋言之。

多情還被無情惱……宋人這話說得真有意思。

其實,我一直困惑,是多情的無情好,還是無情的多情好。

像蝴蝶與花叢,看去對每朵花都十分好,這樣的多情,豈非無情之極?

阿敏摩挲着杯沿,不知在想什麼。

我給他續上水,他注視着杯中浮沉的淡綠芽葉,微笑道:“簡非,你打算離開了?”

我一怔,從何得知的?他明明是微笑着的,可看上去卻如此落寞。我心頭惆悵,卻無從安慰。

我決定找些輕鬆的話說,於是拈了塊茶露糕給他:“試試這個,是用你給我的素心皓茗做的。”

阿敏面上一派欣然:“哦?你做的?那我得嚐嚐。”他輕咬了一口,咀嚼了兩下似乎難以下嚥,低頭抓起杯盞,送服藥丸般就着茶水才嚥了下去,末了,他笑對我,“很好吃。”

我再也忍不住,問道:“阿敏,你……你有什麼看法?”

阿敏終於不笑了,他目光遙遠,低沉了聲音:“我的看法?我要你別離開,你會聽麼?”

說完,也不待我回答,猝然起身就離開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春光漸向繁盛,我坐看窗外芳菲滿目,想起禪宗推崇的一個境界:

花未全開月未圓。

這是人間最好的境界。花一旦全開,十分紅處便成灰;月一旦全圓,就會走向殘缺。只有未全開,未全圓時,一切纔是美好的,因爲你的心仍有所期待,有所憧憬。

我做着離開的準備。

明於遠稱病不朝去了青江,他說有些事得提前做些準備。

簡寧時常來到我書房裡,一坐就是半天;微笑溫柔地看我,一看就是半天。彷彿看一天少一天,終有一天就要看不到了,他眼底的溫柔令我心頭沉痛,這一離開,偌大的簡府就只有他一人了……

很多次,“算了,我不走了”的話差點兒就脫口而出,可想起明於遠對我說的“你總得狠下一次心,哪怕是一次也成”的話,於是埋頭茶中,琴中,書畫中……

這一天清晨,我決定去宮中找阿玉正式深談一次,同時告訴他我的決定:離開。

我想了又想,把準備要說的話,在心中默唸了無數遍;暗地裡告誡了自己無數遍:狠下心腸,只有這樣,對他纔是好的。

我想好了一切可能會遇到的情況,並想好了應對之策,坐了軟轎進宮。

興慶宮中,阿玉並不在;我站在靜穆深廣的殿內發呆。

彷彿你蓄滿了力量準備一場硬仗,臨了卻發現,沒有對手,沒有所謂戰爭,一切都沒有。四周靜悄悄的,靜得讓你在鬆口氣的同時,無端開始緊張,越來越緊張,彷彿這安靜的深處潛伏着一種莫名的東西,由於它的存在,你一切的計劃最終只能成爲泡影。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驅除心頭越來越強烈的不安。

柳總管看見我,嘆息一聲,他欲言又止,最終什麼都沒說,只是告訴我皇上在簡尚書府。

好吧,簡尚書府。

該來的總會要來。逃避確實解決不了問題對不對?

我重新鼓足勇氣,進府。

府中門廳無人,前廳無人;我一路向後,路上竟沒有看到一個人;

滿園晴光,天氣暄和,一切顯得如此平靜安好。

我向後園走去,終於裡面有笑聲傳來。

尋聲而前,在巢雲亭中,我看到了一位白衣少年,正坐着看書。許是聽到了我腳步聲,他靜靜擡頭看,動作優雅從容,氣質清冷五官極英俊;幾乎是一瞬間,我就猜到了這少年是誰。

阿玉,他是如此像阿玉,應當是當今太子吧。

他看到我時,微微一笑站了起來,那神情彷彿我們天天見面,十分熟悉。

“父皇帶我們來看看,沒有打擾到您吧?”他語聲沉靜溫和。

我們?

我按下疑問,笑道:“沒有。這兒永遠是歡迎你們的。”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靜靜移過,彷彿在與誰做着比較的,他微微一笑:“真像。您肯定沒見過他吧……”

他?

我環顧周圍,這才發現亭外也有兩株繡球,一名小小幼童,正用短短胖胖的手去掐花,掐了就往嘴裡送。見我走近,他轉頭看我,雪白精緻的小臉,烏黑清亮的眼睛裡突然充滿了笑,露出兩粒初長出的雪白小牙。

我如遭雷擊,想動卻動不了,彷彿跌進了一個最奇異的夢境,真實得令人想逃離又不捨逃離的夢。

清風吹過,繡球微顫,我的心在急速跳動。

不遠處,一樹繁花,阿玉靜靜地站立。

我準備好要說的話一句也記不起,只聽見自己驚疑不定的聲音問道:他……那小孩是誰?

阿玉深深地注視着我,微笑道:你說呢?

——完。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諸兄長期以來的支持,沒有你們的一路陪伴,鑑花不會走到今天。如今這個故事結束了,一想到在這個文下我們一起經歷的所有的無憂時光將隨之雲散,我心中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說。

曾經想着把鑑花一章一章地寫下去,然後,與喜歡它的你們一起說說話,聊聊文,一同感受書中歲月的靜好,渾忘現實煩憂。。。

我竟不捨得說再見。。諸兄,我們暫別半年,如果半年後你們還記得青遠,記得鑑花,那就到這兒來看看,我可能會攢些新的故事,與你們共同分享書中人的喜樂安好。

最後,感謝你們對鑑花個人志的支持,期待我們相會在半年後。

青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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