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
南宮驚雷舉起千里鏡望着伏在地上,放聲大哭的榮景,輕輕嘆了口氣,道:“嘴裡可以藐視貶低對手,但是心裡絕對要百倍重視敵人,只有這樣做,才能贏得艱苦卓絕的勝利。榮景經歷大敗,仍然不肯承認自己部署有誤,缺少恢宏氣魄,把失敗原因歸咎於雲無心佔了運氣好的優勢,如果今天故事再度重演,他還是一定會重蹈覆轍,吞下苦果。”
西門無忌乾笑幾聲,道:“經驗是靠刷出來的。榮景只不過翻了一個小跟頭而已,就不給他證明自己的機會,豈非對他太不公平了?”南宮驚雷瞟了他一眼,冷冷道:“幾百號人的性命給榮景刷經驗,你好大的魄力,好大的的手筆。”西門無忌立即承認,道:“是的,對於我看好的人,我一向敢於出手,無條件支持。經驗是靠一遍又一遍的刷出來的。”
忽然之間,聽得一人格格笑道:“榮景已經證明了他不是能幹大事的人。西門叔叔也應該心裡有數。既然到頭來還是海市蜃樓,空歡喜一場,你爲什麼還要執迷不悟,在分裂大同教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呢?”聲音居然來自腳下。西門無忌尚未開口說話,六個人已經從他身後竄出,從六個不同的角度撲向一塊石頭,齊聲喝道:“甚麼人,給我滾出來!”
就在此時,只見這塊石頭往天上飛去,雲無飛從地底躍出,手中長鞭往這六人疾速掃去,朗聲笑道:“碰到不懂禮貌的野狗,最好抽得它們滿地打滾。”她的話剛說完了,這六人就在地上亂滾起來,嘴裡大聲號叫,身上遍佈一道道鞭痕。西門無忌看着地面上忽然露出的一個大洞,見得一級級臺階向下延伸,乾躁的牆壁嵌着明亮燈火,顯然是條用來逃生的秘密通道。
能在這裡開客棧的,雖然要具備相當的能耐,但是不等於高枕無憂,無人敢來挑戰。與之相反的是,很多人都眼紅這塊大肥肉,千方百計的想把它收入囊中,一直尋找合適機會下手。店老闆以防萬一,偷偷摸摸挖掘幾條通向外界的地道,縱使某天大禍當頭,也有逃生的希望。可是誰曾想得到,這幾條地道居然讓雲無心佔據地利優勢,成了決定勝負的一個重要關鍵?
雲無心擊倒這六人,躍到西門無忌身前,眼睛卻瞅着他一衆面現怒色的部屬,笑道:“勞煩搬張椅子來,我要和西門叔叔喝幾杯。”一人怒吼道:“你算甚麼東西?有甚麼資格坐着跟西門老爺喝酒?”左拳擡起,一個“沖天炮”擊向雲無心面門,右腳踢出,踹向雲無心的膝蓋。西門無忌冷冷道:“放你孃的臭狗屁,無心侄女是大同教聖姑,她與我喝酒,是賞老夫的面子。”
他口中說話,手指拈了幾粒花生米,彈射出去,正中那人的手腳。那人大叫一聲,四肢着地,後背彎曲,動彈不得,敢情給他點了穴道,猶如一張擱在地上的凳子。西門無忌板着臉道:“說話不知高低,目中無人的賤人雜種,就應該做別人屁股下面,永世不得翻身的椅子,無心侄女,請坐。”
雲無心笑道:“我們大同教的使命是甚麼?是要讓天下人活得自由自在,人人平等,能過上好日子,我若是將他當作椅子來坐,豈非成了我們所要推翻,騎在大衆頭上,作威作福,奴役人們的大壞蛋麼?”衣袖拂出,解了那人的穴道,那人不敢起身,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雲無心道:“請你記住,誰不把你當人看待,你不必顧及那人的身份,地位,直接一巴掌回敬過去!”
西門無忌瞪着那人,喝道:“還不謝謝聖姑高擡貴手?滾!”那人如蒙大赦,連忙向雲無心磕了幾個頭,一溜煙的走了。雲無心長鞭揮出,拖來一塊大石頭,擺在西門無忌對面。雲無心在石頭上坐下。西門無忌提起酒壺,給她斟了一杯酒,爾後舉起自己的杯子。雲無心卻一伸手,奪了他的酒杯,笑道:“這酒你喝不得。”西門無忌微微一笑,道:“爲什麼?難道酒裡有毒?”
雲無心道:“因爲你有病,我看得岀來,你應該病得不輕。”一口一杯,把二杯酒飲得乾淨。西門無忌忽然臉上遍佈怒氣,雙手緊握,手背青筋凸起,大聲喝道:“無心侄女,你說甚麼來着?你目無尊長,莫怪我不給你父親面子。”雲無心道:“正是西門無忌看我長大的,所以我敢膽大包天,心無顧忌,直言不諱。不信你問南宮叔叔,你是不是病了?”
南宮驚雷叫苦不迭,道:“你們就不能放過我麼?我爲什麼要騎牆觀望,就是不想兩邊得罪人!”西門無忌道:“精於騎牆者,其結果必然是騎虎難下。哼,想左右逢源,到頭來卻是兩條大腿磨得稀爛。南宮,你實話實說,我是不是病了?你也看到了,我精神飽滿,胃口極好,哪像有病的人?”南宮驚雷道:“既然如此,我只好斗膽直言了,你如果不是有病,萬萬不會不停喝水,不停吃東西。你真的病了。”
西門無忌忽然似給捏住了三寸的毒蛇,面若死灰,惡狠狠地瞪着他們,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良久,慢慢鬆開雙手,長長吐了口氣,道:“你們說,我這個病還有得救麼?”雲無心道:“你的病在心裡,如果你能及時做出改變,身體好轉亦是指日可待。”西門無忌笑道:“你居然會看病?我怎麼不知道?”
雲無心道:“我的眼睛能看透別人的心思,大多數人的病,都是從心病轉化而來的。”西門無忌哈哈大笑,道:“開甚麼玩笑,我光明磊落,哪有什麼心病?”雲無心道:“你心裡裝滿了慾望,極度嚮往成功,但是你無時無刻又在面臨挫折,打擊,致使你內心焦慮不安,緊張惶恐,從而造成陰陽失調,神疲乏力,長此以往,豈能不外邪入侵,萎靡不振?”
西門無忌喝了碗水,吃了塊肥肉,搖了搖頭,笑道:“看來我還是高估了你,我本來當你是果斷乾脆的奇女子,現在聽你一開口,你其實和那些目光短淺,見識鄙陋的村姑,坐堂婆娘差別不大,擅於信口開河,造謠生事。大同教上下,誰不知道我一直心懷重返中原,收復河山的夢想?我一心想讓大同教重振雄風,怎麼給你說成了心裡充滿慾望,追求個人歷史地位的野心家了?有些人置身事外,缺乏鬥志,還好意思對要改變現狀的人,指手畫腳,說三道四?”
雲無心道:“你說錯了,我和我父親從來就沒有置之不理,玩物喪志。我從小就渴望打回中原,把武林盟那些狗雜碎殺得屁滾尿流,最好他媽的一個也不留下。我喜歡刀光劍影,快意恩仇,我殺的人絕不會比你少。但是隨着年齡不斷增長,閱歷逐漸豐富,我開始明白一個道理,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我們自身隊伍良莠混雜,經不起考驗,縱使推翻了武林盟,就能確保坐得穩天下?世人只擁護潔身自好的統冶者,對於羊狠狼貪的人絕不容忍。”
她這番話說得粗俗不堪,壓根就不像從她口中說出來的,但是聽在耳中,卻別有一番滋味。南宮驚雷呵呵大笑。西門無忌陰沉着臉,森然道:“我們的隊伍朝氣蓬勃,團結奮進,怎麼就良莠混雜,經不起考驗了?”雲無心“噗嗤”一笑,道:“西門叔叔,這裡又沒有外人,你又何必自欺欺人呢,替他們護短解脫呢?他們是自甘墮落還是積極上進,難道大家心裡沒數麼?”西門無忌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雲無心道:“我們最大的敵人不是武林盟,而是我們自己人。大同教想要恢復第二春,煥發生機,就必須狠下心來,下重手,用無情刀鋒剖開腐敗的軀體,切開膿包,放掉毒液。如果我們不脫胎換骨,自我改造,無論我們武功多麼高強,總是贏不了人心,坐不穩江山。”西門無忌冷笑道:“你只不過靠陰謀詭計僥倖得手,榮景堂堂正正,極有風度,雖敗猶榮。”
雲無心道:“你也不必過於推祟榮景,他只是比其他人稍稍優秀,出衆一些,僅僅而已。你不遺餘力地栽培重用他,既是矮子裡選將軍,迫於現實的無可奈何。又是他跟你有血緣關係,況且你無子嗣,於公於私,你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奮鬥成果落到不相干的人手裡,除了他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物。”西門無忌道:“胡說八道,我用人標準向來是能者上,庸者下,絕不摻雜個人感情色彩。如果有比榮景更優秀的人,我一定會毫不猶豫的任用他,可惜現在找不到。”
雲無心嘆了口氣,道:“榮景這一輩人就像擱在屋裡,插在瓷瓶中的花朵,嬌生慣養,不受風雨的侵蝕,一帆風順。他們從不知道榮譽,使命爲何物?凡事皆抱着無所謂,不負責的態度,不敢全力以赴,以命相搏。縱然偶爾輸得一敗塗地,他們既不會感到難過心痛,更不會吸取教訓,避免第二次犯同樣的錯誤。他們認爲家大業大,有揮霍不完的資源,一旦出了差錯,捅了簍子,大人們會替他們兜底,擦屁股。像這種遊戲人間之人,如何能站在最前面,直面苦風淒雨?”
南宮驚雷忍不住插嘴道:“我爲什麼每年都要作踐自己二次?通過近乎殘酷的磨練,我能夠保持頭腦冷靜,清楚自己身份,我決不是遊手好閒,得過且過的富家子弟,我肩負着振興大同教的重任。任何一次放鬆,疏忽,都有可能給大同教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甚至前功盡棄。你想讓榮景繼承事業,卻疏忽監督,不去管教,只要你沒有拿出改變榮景的決心,就改變不了與教主之間的競爭,始終處於下風的現狀。”
雲無心道:“莫要把榮景當人上人來看待,就當他是不值錢的破銅爛鐵,扔入熔爐讓烈火燒上幾天幾夜,重鑄筋骨,改頭換面,他自然而然就厲害起來了。”西門無忌盯着她,冷笑道:“你什麼意思?”雲無心笑道:“你下棋的時候,難道希望對方又菜又遜,哪怕讓他車馬砲,連二三個回合也支撐不住的麼?棋逢對手,將遇良才,那纔是大有意思,相當好玩呢。假如榮景能夠爭氣一點,上進一些,你便不必事事操心,病自然就好了。”
西門無忌又喝了一碗水,啃了個雞腿,道:“你別高興得太早,你確定能逾越通天河?通天河面百丈寬,水中冤魂皆是人間好兒郎。”雲無心道:“我很久沒見到我父親了,心裡甚是想念,自古以來,回家的路,無人能擋。”西門無忌笑道:“你恐怕要大失所望了。”雲無心笑了笑,從身上取出一隻木盒,擱在桌上,道:“這是頂級天山雪蓮,對你的病大有幫助。我父親盼望你早日康復,能跟他痛痛快快較量一番。你身上帶病,他都不好意思使全力,總之贏一個身體不好的人,算不上有本事,說岀來更是臉面無光。”
過年了。
“黃金甲”客棧裡裡外外一片繁忙。
雲無心跟辛十娘坐在門口空地,給宰好的雞鵝鴨過水汆燙撥毛。兩個名震天下的俠女現在不施脂粉,素顏朝天,身上穿着花花綠綠,俗得誇張的棉祅,腰間繫着一條油膩的圍裙,腳上套着繡花滾邊紅色的無跟布鞋,有說有笑。俏臉由於開心而發紅,連眼睛都帶着奇異的粉紅色。她們平時戴着面具做人,拼命剋制自己的情緒,但是此時此刻,所有竭力隱藏在心底的快樂,毫無保留的釋放出來。
鮑春雷領着夥計們掃地洗地,擦拭門窗,張貼福字,掛起大紅燈籠。行空和廚師組成最佳搭檔,精心準備爭取讓大家都滿意年夜飯。一時之間,鍋碗瓢盆,刀鏟叉勺,叮叮噹噹,似在演奏心情澎拜的樂曲。鐵正常負責給竈內添柴,火光照在他臉上,一片金黃色。他的眼神看起來朦朧模糊,一顆心好像飛到了遙遠的地方。他在想甚麼?他又在思念誰?人在夜深人靜的牀上,以及過節過年的時候,那些原以爲忘得乾淨的記憶,想不起來的人,忽然變得鮮明強烈。
林鎮南舉起一把斧頭,把一段段圓木頭,分解成一塊塊木柴,整整齊齊壘在屋檐下的牆根邊。他滿頭大汗,渾身上下熱氣騰騰。他感覺就在自家庭院幹活。每次他出門遠行的前一天,他都會劈好柴,把水缸灌滿。如今他已經爲家人安排在安全地方生活,讓她們不必整天提心吊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雖然他付出了失去陪在她們身邊的代價,但是他認爲相當值得。
刮乾淨鬍子的趙魚,慢慢走出門外,向雲無心和辛十娘微笑問好。他臉上長長的傷疤,給笑意襯托之下,竟然有種攝人心魂的感覺。二個女人卻“哎喲”一聲,同時站了起來,手足無措,不知說什麼是好。原來趙魚平時沉默寡言,儘管和大家相處了一些時日,仍然和衆人保持一定距離,若即若離,跟誰都好像熟不起來。如今他跟突然她們表示友好,親切的態度,她們驚駭交加,怎能不受寵若驚,方寸大亂?就連一衆店夥計也看得呆了,無不大感詫異
趙魚無視衆人古怪的表情,繼續向前走去,躍到一棵樹上,盤膝坐下。辛十娘低聲說道:“他是故作虛玄,裝模作樣,還是心高氣傲,覺得我們不配跟他做朋友?”雲無心聽過葉楓提及過趙魚的往事,道:“他遭受過極大挫折,緊緊關上了心門,不願意跟大家分享他的故事。他沒有不把大家當作朋友,只是有些話他說不出口而已。”辛十娘道:“那他的心裡豈不是很苦?”雲無心道:“他是葉楓最好的朋友,我不能看着他一輩子意氣消沉,我想拉他一把。”
辛十娘道:“你想帶他走?”雲無心道:“不錯。”趙魚從懷裡取出一支短笛,今天過年,他要把一首歡樂動聽的歌曲分享給大家。可是笛聲響起的時候,他忽然驚訝地發現,他所演奏的曲子還是充滿了滄桑,傷感,這是怎麼回事啊?他爲什麼總還忘不了那些痛苦的過去?在這個普天同慶的日子裡,他的內心更加內疚,難過。如果不是他犯下的錯誤,有些人就不可能會死,他們今天一定會和家人,開開心心過年。
現在他們魂歸何處?是在華貴典雅的天堂?還是在暗無天日的地獄?他們多多少少都犯下了不光彩的過失,天堂怎麼可能有他們的位子?他們只能在地獄裡接受各種懲罰。就像今天大過年的,也要受盡牛頭馬面的羞辱,不能得以解脫。趙魚“啊”的一聲大叫,一個筋斗躍下樹來,誠惶誠恐,衝着衆人不停作揖行禮,道:“我不是故意要給大家添堵……”鮑春雷哈哈大笑,道:“江湖兒女,百無禁忌,你想吹那首曲子,就吹那首曲子,反正大家不信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