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潔仰望着圓月,身子劇烈的顫抖着,似有條無形的鞭子在抽打着她。抑或她想竭力擺脫那隻掌控,她命運的無形的手。可是那個與她訂了命運契約的魔鬼,又怎麼會輕易讓她掙脫枷鎖?她永遠是他的奴隸! 葉楓只覺得所有的熱血,全涌上了頭頂,竟有一種頭暈目眩,要一頭栽倒在地的感覺,暗道:“師母一定被師父氣得難受。”
他想象着餘觀濤不留情面,破口大罵,而楊潔孤立無援,無法申辯的樣子,心頭一酸,淚如泉涌。 楊潔癡癡的看着,嘴裡發出一聲聲無助,悽苦的嘆息。葉楓聽在耳中,心都要碎了,真想不顧一切衝出去。過了良久,楊潔低下頭來,轉了個身,背對月光。她高貴優雅的面孔立即被層陰影籠罩,說不出的憂鬱哀傷。
但她不在乎,反正她這一輩子都活在陰影之中。她低頭彎腰,好像背上負着極重之物,一步一步,往懸崖走去。此時山風凌厲,吹得衣裳獵獵作響,她整個人彷彿也被這呼嘯的山風,吹得飛了起來。 葉楓的背上,手心裡均是不斷涌出的汗珠,一顆心幾乎快從嗓子眼裡跳了出來,雙眼瞪得滾圓,心裡一勁地咒罵着這該死的風。
楊潔在懸崖邊上,收住腳步,伸出上半身,頭往下望。 在葉楓看來,她似朵插在崖上,嬌弱的小花,隨時會被風吹入萬丈深淵。葉楓大吃一驚,默默祈禱:“師母,快回來!”他挺起上身,蓄勢待發,準備隨時以最快的速度,把她拉回來。倘若她死了,影兒怎麼辦?誰來保護影兒?葉楓不能,只有楊潔可以。 楊潔忽然對着深不見底的山谷,放聲大喊:“我並不怕死,因爲我早就死了!”
她一邊喊,一邊後退,頹然坐在石上,低聲說道:“我很想縱身躍下,到下面陪你,可是我現在還不能這樣做。” 有時候活在世上,不僅爲了自己,也爲了別人。再苦也得熬着。 她曾經堅信不疑,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就算活得再艱難,也有雨過天晴的一天,正是有這個信念,才讓她堅持到今天。
但是也就在今天,她驚詫的發現,她這個坎根本就沒有邁過去,她所期待的夫唱婦隨般的好日子,就像虛幻美麗的海市蜃樓,卻永遠無法擁有。 假如人生似海上的波濤,大落之後總會大起,就算過得不盡人意,心中還有希望。因爲還有翻身做人的機會。可是她的人生,根本就沒有向上躍升,只有永不停歇的下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下坡路,看不到何處纔是平地,簡直就要絕望。
她無時無刻都能盼望自己能夠否極泰來、吉星高照,或者有個仁慈的救世主實在看不下去了,伸手來拉她一把,讓她覺得活着還有重新做人的可能。然而她既沒有盼來燦爛的陽光,就連微弱的亮光也沒有看到,她的時時刻刻,還是要面對無窮無盡的黑暗。 楊潔的心,二十年前就已經死了。她和餘觀濤的結合,說白了就是一個相互利用的交易。她活着,是要護送餘冰影走向幸福,當然她偶爾也會突發奇想,希望那個人忽然跳出來,帶她脫離苦海,過上新生活……
葉楓見她坐下,不由得長吁了一口氣,山風拂過被冷汗溼透的衣裳,忍不住打了幾個寒噤。忽然之間,飄來一股濃郁酒香,衝入鼻孔,不禁精神一振,雙眼一亮,暗道:“哪兒來的美酒?” 只見楊潔手中拿了個酒袋,仰着脖子,大口暢飲,與她平日端莊賢惠的形象,判若雲泥。葉楓吃了一驚:“我從未見過師母如此飲酒。”心中驀地一酸:“原來師母借酒澆愁,她真的活得好苦、好累。” 也許他們纔是同一條道上的人,儘管看不到任何希望,卻仍要義無反顧往前走去,宛若飛蛾撲火般悲壯。
楊潔烈酒入喉,似有一團火竄了上來,在腹內熊熊燃燒,忍不住連聲咳嗽。 葉楓緊握雙拳,心道:“師母你這是何苦?請你……要……珍惜自己。”楊潔抹了抹嘴,又仰頭望天,神情癡迷,好像天上有個人,也在怔怔地看着她。喃喃自語道:“你知不知道我這二十年來,我心裡有多苦,活得有多累?” 和餘觀濤相處二十年,得有多麼堅強的心?換作別人,恐怕早就崩潰,到底是個什麼交易,居然讓她心甘情願,犧牲一生的幸福?
她只知道,如果老天再讓她選擇一次,她仍然會這樣抉擇,因爲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她舉起酒袋,柔聲說道:“不管你如今身在天堂,或在地獄,假如你還沒有睡覺的話,咱們一起大醉一場?”咕咚咕咚,飲了幾大口。葉楓聽得莫名其妙,似懂非懂:“什麼身在天堂,或在地獄?”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心道:“師母以爲我死了。” 瞬時間百感交集,心情激盪:“師母……我……我……沒有死,我還活着。”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腹內,喉間盡是滿滿的感動。
楊潔慢慢轉過頭來,月光又照在她的臉上。葉楓驚詫地發現,楊潔依然貌美如花,但似被抽了靈魂,變得空洞無神。 只聽得楊潔喃喃道:“要是我死了,影兒怎麼辦?誰去關心她?爲了影兒,我必須活着,哪怕似狗般的,沒有任何尊嚴,你聽明白麼?”她活着,至少有些事可以阻止餘觀濤,一旦她死了,餘冰影就徹底失去了保護。 她又飲了幾口酒,神情萎頓,臉上說不出的落寞傷心,嘆了口氣,道:“你拍拍屁股走了,清閒自在得很,我卻被你害慘了,一輩子都讓你給毀了。你留下的爛攤子,我到現在,都沒有收拾乾淨,你怎麼狠得下心,讓我獨撐大局?你……你……是個不負責的男人。”
楊潔心情激盪,終於剋制不住,“哇”的一聲,吐出幾口酒水,道:“他的脾氣,你也清楚,心眼小得連根針也插不進去,事事與人慪氣計較,唉,他對那件事始終耿耿於懷,不肯原諒我,我自知理虧,總是處處忍讓着他,今天的苦果,二十年前就已經種了下來,你難道害得我不苦麼?” 葉楓心中一凜,全身汗毛豎起,暗道:“果然是他!”她繼續說道:“倘若你不誤入岐途,我何必處處受制於他?倘若不是爲了影兒,我又怎麼和他過二十年?你不僅耽誤我,也耽誤了影兒。”
葉楓伸手入懷,摸到了那塊玉佩,上面刻的一個個字,彷彿一道道熱流,一時不能自已。 與此同時,楊潔也從懷裡掏出了塊通體晶瑩,潔白無瑕的玉佩,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彷彿依靠在他寬闊有力的胸膛上。黯然失色的眼裡,突然似被注入某種力量,登時精光四射,熠熠生輝。葉楓的心跳得飛快,暗道:“原來師母和他纔是真愛!” 忽然之間,楊潔嘴裡哼起了小曲,雖然葉楓聽不太清楚,但是聲音歡快輕鬆,想必是她經常唱給李少白聽的情歌。葉楓全身發抖,如癡似醉。
良久良久,楊潔把玉佩從臉上取下,放入掌中,眼中充滿了恨意,道:“得成比目何辭死,只羨鴛鴦不羨仙。你說話何時算數過,我恨死了你!” 葉楓暗自嘆息:“李少白兇狠陰險,究竟有什麼好處,值得師母念念不忘?唉,感情這東西,真是奇怪得很。”有些事明知不應該去做,卻偏偏非要做不可,根本就無法控制自己。因爲你一旦深愛着一個人,你壓根就看不到任何危險,就算以後會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亦是會義無反顧的去做。
楊潔道:“陪我去看海,去塞外放牧牛羊,聽起來是不是很可笑?既然你給不了我一生幸福,爲何要給我不着天際的許諾?讓我一直癡癡等待?”葉楓不由得一怔,胸口一陣劇痛,他同樣給不了餘冰影幸福,是不是也害了她? 他雙眼忽然恍惚起來,彷彿是餘冰影坐在那裡懺悔,哀傷,有個聲,音在心底大喊大叫:“影兒你趕快放手,我不會怪你的。”那邊楊潔把玉佩輕輕放在石上,沉聲說道:“你這種不負責任的人,實在不值得我掛念,人,只有靠自己纔有出路。”
沒有人呵護關懷,二十年她照樣走了過來,放掉不切實際的幻想,也許她會輕鬆很多,一直在過去中掙扎,無法自拔,哪裡看得到燦爛的明天?她必須減輕心裡的壓力,扔掉身上的負擔,纔有精力應付當下之事。葉楓臉上露出了微笑,心道:“就應該這樣。” 楊潔慢慢站起身子,幽幽說道:“把你忘記,我也許同樣的不快樂,但至少我的傷心事,會少了許多。二十年了,也該把你忘了,你在那邊有沒有碰到合適的女人?過得快不快樂?”
葉楓卻是心頭大震,暗道:“他看中的每個女人,都起和你一樣的名字。還被那個阿潔出賣,差點丟了性命。” 她語氣悽傷哀怨,臉上卻始終沒有流下一滴淚水。是不是她受了太多的打擊,吃了太多的苦,淚水已經流乾?楊潔再也不看玉佩一眼,毅然轉身而去,只聽得腳步聲響,漸行漸遠,再無聲息。葉楓目送她遠去,百感交集。 過了良久,葉楓才躍了出來,拾起遺留在地上的酒袋,一口氣飲得精光,野果填腹,根本就無濟於事,美酒入喉,不由精神一振。掏出懷中玉佩,和那塊玉佩並放一起,嘆道:“師母那麼好的人,你居然不去珍惜,你自作自受,混蛋至極!”
說到此處,他胸口倏地一痛,沮喪無比,道:“我和混蛋有什麼區別?”正黯然傷神之際,遠處又響起沙沙的腳步聲,難道是楊潔去而復返?難道她還放不下李少白?葉楓大吃一驚,忘了拾取玉佩,趕緊縱入草叢,躲了起來。 他的判斷並沒有錯,楊潔又回來了。楊潔驟然見到地上的一對玉佩,“啊”的一聲大叫,跳了起來,神情無比古怪,就似路上碰到惡鬼,睡覺時被窩裡忽然鑽出條毒蛇,騰騰騰退了幾步,簡直難以置信。葉楓暗自叫苦:“壞了,壞了!”
過了半晌,楊潔慢慢走了上去,臉上肌肉抖動着,她在放聲大笑,笑得彎下了腰,笑得淚水長流,雙眼左右觀望,道:“是你回來了麼?這些年你在哪裡啊?”楊潔連問了好幾遍,只聽得山風呼嘯,自己聲音迴盪不止,哪有什麼人來應答她?躲在長草之中的葉楓,搖了搖頭,暗道:“他既不敢回來,更不敢見你。” 楊潔道:“你既然來了,爲什麼不敢出來見我啊?你到底在顧慮什麼?我不介意你以前做了什麼,我只知道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最快活的時光。把我和影兒帶走吧,好不好?”聲音充滿了渴望,祈求。
顯然她寧願與他浪跡天涯,身敗名裂,也不願留在餘觀濤身邊,備受煎熬。 葉楓說不出的懊悔,無緣無故的,掏什麼玉佩呢?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楊潔又笑了起來,笑聲如叮叮鐺鐺的鈴聲,響亮爽朗。葉楓從未聽她笑得這麼開心,動聽,她以前含蓄、內斂的笑,大家以爲她是彬彬有禮,教養良好,誰知道她心裡滿是塊壘,哪有放聲大笑的心思? 楊潔雙手拍打着身邊的草木,眼睛四下打量,格格笑道:“我看見你了,我看見你了。”
葉楓躲在草叢之中,大氣也不敢透,心想:“可惜我不是李少白,師母只怕要大失所望了。她倘若問起玉佩的來歷,我該不該把李少白的事說出來?” 他明白只要一說出李少白的事,楊潔便會不顧一切去找他,同樣餘觀濤會不顧一切阻止她,無論是誰如願以償,總有另一個人要被毀滅。想到此處,葉楓冷汗直流,只願楊潔永遠也找不到他。膽戰心驚之時,楊潔離他越來越近。 葉楓知道自己難以藏身,腰身擡起幾寸,便要躍了出來。
忽然之間,聽得遠處響起餘觀濤的聲音:“阿潔,你在上面麼?”那聲音剛開始聽着,還在極遠之處,但到了最後一個字,已到了極近之地,身法之快,令人駭然。葉楓卻有種如釋重負,死裡逃生的感覺,一點點的放低身形。 楊潔大吃一驚,硬生生收住腳步,一個筋斗,倒翻了出去。接着一腳將酒袋踢下山崖,雙手一撈,把兩塊佩玉收入懷中。隨即盤膝坐下,調勻呼吸,裝出若無其事樣子。餘觀濤身形如鬼魅一般,快速無倫,須臾間就到了山頂。 只見他腋下挾着件大衣,在數丈開外,雙手一抖,扔了過來,猶如只張開雙翼的巨鳥,不偏不倚覆蓋在楊潔的身上。
楊潔一拍石頭,道:“我不冷,你爲什麼要來關心我?”餘觀濤早已站到她身後,低聲道:“山上風大,小心着了涼。” 他嗅了嗅鼻子,大聲叫道:“阿潔,你喝酒了?你的胃本來不好,不能吃辣,不能喝酒,你喝了多少?我去給你熬碗醒酒湯。”楊潔木然道:“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再沒有人和你作對,讓你爲難,讓你下不了臺。”說着咳嗽了幾聲。 餘觀濤輕輕拍着她的後背,皺着眉頭,說道:“阿潔,你一點也不懂我的良苦用心,在外人面前,我不過做做樣子而已,你何必要當真?”楊潔冷笑道:“做做樣子?就可以把楓兒掃地出門?就可以任性妄爲的傷害影兒?你是假戲真做,你的戲演得真好。”
她又道:“我們師兄妹,都可以結成夫妻,影兒和楓兒,爲什麼就不行?”葉楓聽到這裡,眼淚涔涔而下,心道:“師母的大恩大德,我縱使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餘觀濤道:“此一時,彼一時,不可同日而語。”楊潔怒道:“什麼一時,二時,你根本就見不得他們好。” 餘觀濤拉下臉來,冷笑道:“若非迫不得已,你會嫁給我麼?你心裡想着誰,難道我不知道麼?”楊潔大聲道:“你記得清楚得很,原來你一直報復我。”
餘觀濤乾笑幾聲,不置可否。 他對葉楓的態度,只能利用,決不可重用。況且他一向把利益最大化,做任何事之前,都要在心中反覆估算,究竟從中能獲取多少好處。葉楓一介孤兒,在事業根本就幫不上他的忙,憑什麼要把餘冰影嫁給他?這注定是筆血本無歸的賠本生意。 蘇巖人品雖然不佳,但是強大的洗劍山莊是他的靠山,假設用餘冰影能換取強強聯手,這種一本萬利,穩賺不賠的生意,他幹嘛不做?至於餘冰影以後能不能幸福,已經不在他考慮範圍之中,他當下極需一塊跳板,讓他穩穩地登上洗劍山莊這艘大船。
借船出海,借雞下蛋,難道不是謀略麼?江湖向來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楊潔怒道:“事業固然重要,但是親情永遠無可替代,如果連親情都可以犧牲,縱使他取得了大成就,也未必能贏得別人的尊重。”餘觀濤怔立片刻,狠狠瞪着她,硬生生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是非功過後人評,沒有犧牲,哪來的收穫?” 楊潔冷笑幾聲,道:“祝你早日成功,但願你的選擇是正確的,千萬別到時聰明反被聰明誤,賠了夫人又折兵。”再不理會餘觀濤,轉過身子,拂袖而去。
餘觀濤呆呆不動,忽然舉起雙臂,仰天長嘯,大聲叫道:“能讓華山派登上最巔峰,犧牲一兩個人的幸福,又算得了什麼?” 葉楓聽在耳裡,心裡說不出的恐懼,似有個聲音在大喊着:“師父瘋了,師父真的瘋了。”實現理想,人之本性,無可厚非,倘若爲了實現自己的理想,不擇手段去踐踏別人幸福,這種人不是狂人,就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