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觀濤沉着臉,喝道:“阿潔不得胡鬧,我今日非得除了這個淫賊敗類!”身子一轉,繞開楊潔,左掌往葉楓頭頂拍落,楊潔喝道:“現在我總算明白你要找什麼樣的女婿了,只要能送你到巔峰,你根本就不在乎他是怎樣的人,不在乎影兒開不開心。”右臂擡起,格住了餘觀濤。
葉楓與餘冰影卻恍若不聞,兩人四目相交的瞬間,眼光似粘住了一般,癡癡地停留在對方臉上,再也無法挪開。他們知道或許是他們這一輩子,最後看自己愛人一眼,故而纏綿萬狀,難分難捨。 蘇巖陰陽怪氣道:“什麼狗屁華山派?依我之見,簡直就是撩妹子,偷漢子的腌臢地方。什麼華山劍派,威震西北,分明是華山男女,淫蕩天下,他奶奶的,羞也不羞?”一雙腳將地板跺得咚咚響。
兩人只當他是狼嗥狗叫,也不理會他。 餘冰影臉上盪漾着甜蜜的笑意,嘴裡低聲哼着小曲:“ 東風又作無情計,豔粉嬌紅吹滿地。碧樓簾影不遮愁,還似去年今日意。誰知錯管春殘事,到處登臨曾費淚。此時金盞直須深,看盡落花能幾醉。 ”又是歡喜,又是傷感,淚珠兒緩緩的流了下來。
葉楓伸手去擦她臉上的淚水,柔聲問道:“影兒,你是不是難受得很?”餘冰影凝視着他,目光愛憐橫溢,深情無限,柔聲道:“我心裡高興極了,我們到了那個世界,再沒有人來欺負我們了……”葉楓與她幾乎臉貼着臉,只見她肌膚白得便如透明一般,隱隱透出一層暈紅,均勻溫馨的呼吸輕輕噴在他的臉上,彷彿又帶着股淡淡的清香。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餘冰影伸出兩根蔥管般纖細的手指,輕輕壓在他的嘴脣上,輕輕說道:“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你心中只有我一個,我心裡也只有你一個,我就怕你就到了那邊,擺起大爺的架子,欺負我這個孤苦伶仃,沒人心疼的孩子……”說這句話,神情已是悽婉欲絕。 葉楓神情迷離,又是喜歡,又是難過。
忽然胸中熱血沸騰,當下大聲道:“你活,我活,你死,我死,你心中只有我一個,我心裡也只有你一個。你是我永遠的公主……”他第一次沒有顧及餘觀濤的感受,第一次做了一回真正的自己,這幾句話說得格外有力,響亮。蘇巖道:“這不要臉的男女,只怕天下難找。” 他不堪入耳的言語,在餘觀濤聽來,猶如沉甸甸的壓力,似乎逼迫他必須快刀亂麻,儘快了斷此事。登時眉毛根根豎起,喝道:“阿潔,你讓是不讓?”袍袖揮動,呼呼作響,揮掌向楊潔劈去。
楊潔道:“你乾脆連我一塊殺了吧,從今以後,你豈非可以爲所欲爲?”運力於指,向餘觀濤手腕戳去。 餘觀濤五指反抓,哼的一聲,喝道:“華山派的臉面,都讓他們給丟光了,你居然不明是非,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話音未落,蘇巖就接着吃吃笑了出來。餘觀濤心裡既慌亂,又緊張。楊潔道:“他們真心相愛,你爲何要棒打鴛鴦,非得拆散他們?”
餘觀濤冷笑道:“影兒年少無知,被小賊迷惑,難道你也跟着糊塗?讓開!”伸手撥開楊潔,便欲衝過去。 楊潔身形一晃,復又封住去路,道:“除非你從我的身上踩過去。”蘇巖拍着雙掌,大聲讚道:“母女情深,令人敬佩。”餘觀濤怒道:“阿潔,你胡鬧什麼?”雙掌劃了個大圈,平平推出,大氣磅礴,捲起一股風聲,迎面而至。
楊潔和他相處了幾十年,對他的本領可謂知根知底,爛熟於胸。面對他的攻勢,並不驚慌,見招拆招,從容應付。 餘觀濤久不得手,不由得心浮氣躁,大聲喝道:“阿潔你……你……真要一意孤行,頑固不化?”蘇巖道:“岳父大人,你稍安毋躁,岳母大人也是情非得已。”餘觀濤怒道:“什麼情非得已?她巴不得我出醜!”
蘇巖道:“倘若不是夫妻同心,情比金堅,華山派豈能做到今天場面?岳父大人,看來你錯怪岳母大人了。”心中大樂:“你們同歸於盡最好,我冼劍山莊也正好去了兩名強敵。”他生在奉行陰謀詭計,笑裡藏刀的環境,儘管年紀不大,卻是城府極深。能夠火中取栗的時候,他決不會心慈手軟。
天下稍有名望的門派頭頭,無不懷着和餘觀濤一樣的心思,都想把本門本派做強做大,甚至一統江湖,唯我至尊。尤其作爲天下第一門派的洗劍山莊,更是勵精圖治,把一統江湖當成最高的奮鬥目標。 各門派掌門人表面上嘻嘻哈哈,相互稱兄道弟,私底下暗自較勁,行盡爾虞我詐之事。江湖從來不講交情,只談利益。蘇巖假借結盟和親之名,趁機分化、瓦解華山派。倘若機緣巧合,能夠吞併華山派,洗劍山莊的勢力更是百尺竿頭,再進一步。一統江湖,又多了幾分把握。
餘觀濤“呸”的一聲,喝道:“什麼情比金堅?她身在曹營心在漢,幾十年來,難道不是和我同牀異夢麼?”雙掌擺動,倏地蕩起一股勁風,猶如秋風掃落葉,洪水毀破堤壩般一瀉而出,滔滔不絕。楊潔左遮右擋,嚴守門戶,身前如立起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任憑餘觀濤如何進攻,卻佔不了半分便宜。
蘇巖笑道:“岳父大人一代英豪,名揚四海,岳母大人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麼?”他說得越多,餘觀濤越是憤怒。餘觀濤喝道:“阿潔,你深藏不露,我當真少看了你!”一掌急似一掌。楊潔曉得一時半刻與他說不清楚,索性將心一橫,道:“你怎麼說都行。”只守不攻,絕無破綻可尋。蘇巖道:“岳母丈人紮緊籬笆,築起高牆,岳父大人吹鬍子瞪眼睛,無可奈何,哈哈。” 餘觀濤心道:“我堂堂華山掌門,居然打不過自己老婆,傳到江湖之上,還有什麼顏面可言?”不禁形同癲狂,左衝右突,恨不得立即將葉楓斃於掌下。
他忽然大喝一聲,雙掌平平推出,正是華山派最尋常的招數“推窗見月”。這下他用了七八成功力,掌風中隱隱有龍吟虎嘯,普通不過的招數,到了他手上,竟變得威力無比,氣度不凡。 蘇巖衷心喝了一聲採:“好!”這一下決無溜鬚拍馬之意。餘觀濤雙掌在半途忽然一變,變得繁瑣複雜,至少暗藏了十餘個後着。楊潔手腕翻轉,連拍數掌,看似雜亂無章,卻恰到好處的將餘觀濤殺着巧妙化解開來。
蘇巖見得葉楓他們眉目含情,完全置生死於度外,忽然說不出憤怒,惱恨:“無論憑相貌,還是論出身,這小子哪一點比得上我?”想到此處,不自禁惡從膽邊生,暗道:“我助餘老兒一臂之力,除了這個女人,她纔是我的最大障礙。” 瞬時間目露兇光,殺意大起,挪動着腳步,笑嘻嘻道:“岳父大人,岳母大人,來來來,咱們喝杯茶,大家消消氣。”右臂驀地伸出,扣抓楊潔的脈門。楊潔見他不懷好意,大喝道:“你想做甚?”
她身爲華山掌門夫人多年,身上自然而然有股高貴優雅氣質,一開口語氣竟不容抗拒,無法反駁。 蘇巖雖說名門子弟,也不覺爲之氣奪,腳步再也無法邁出,右臂僵立半空,乾笑道:“原來岳母大人口不渴。”慢慢退回原地。楊潔心道:“這人品行惡劣,工於心計,哪比得上楓兒溫和善良,對餘冰影真心真意的好?”
她忍不住怨恨餘觀濤起來:“老頭子就是目光短淺,不分好壞。”眼光望去,只見餘觀濤眼神渾濁,盡是熾熱的慾望,心中又憐又恨:“老頭子,你什麼時候才清醒過來?什麼時候纔不被貪念所困?哪個男人有你活得那麼累?五十歲不到,就全白了頭髮?” 就在此時,餘觀濤一掌劈將下來,楊潔尋思:“不如先讓楓兒避避風頭,老頭子過幾天氣消了,再讓他回來也不遲。”急叫:“楓兒,楓兒,還不快走?”
葉楓神情迷惘,道:“走?我去哪裡?” 餘冰影明白了楊潔的用意:“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還是媽媽老謀深算,考慮周到。”低聲道:“今夜三更,你在試劍亭等我,不見不散。雙掌一送,把他推了出去,叫道:“走!”葉楓跺了跺腳,道:“好!”大步而去。
葉楓也不知該投向何處,只是盡往人少僻靜之地奔去。不知走了多久,忽然回首望去,眼中山巒重重,林木森然,早就看不到華山大院,心中不由一陣失落,似是失去了最珍貴東西一般。 登時神情恍惚,腳步便亂了,左腳踩上一塊滑溜溜的圓石,一時收勢不住,跌了出去,撞破了額上一塊油皮。
葉楓大怒,爬了起來,拾起那塊石頭,用力扔了出去。他摸了摸火辣辣的額頭,破口大罵道:“虎落平陽被犬欺,連塊石頭也敢爲難我,豈有此理。” 眼看金烏西墜,一輪圓月升了上來,潔白的月光照得山石,樹木似塗了層淡淡的銀白色,猶如蒙上了一塊輕紗。葉楓心中蒼涼,心想:“月圓人不圓,如今我和孤魂野鬼有什麼區別?”雙手叉腰,仰首長嘯,猶如孤狼號叫一般,空山幽谷,冷月幽星,格外的淒厲。
直吼到聲嘶力竭,肚子咕咕生響,摘了些野果充飢,倚在山石閉目睡了一會,眼看即將三更,大步往‘洗劍亭’而去,他有意從大院後山繞了過去。從上面望了下去,但見整個大院黑沉沉的,只有幾盞燈籠散發出慘淡的光芒,好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安靜仍舊。 葉楓立住了腳步,呆呆出神:“我還能回到這裡麼?”不禁惘然若失,惆悵不已。
就在此時,聽得遠遠的草叢中響起悉悉的聲音,似是有人往這邊而來。他暗自一驚:“難道師父派人捉拿我了?我若是被捉住了,豈非辜負了師母對我的一番苦心?我決不能落在師父的手裡。”慢慢蹲下身子。 半人高低的長草將他遮住,再加上頭頂上的樹木擋住了月光,縱使來人從他身前經過,也未必發現得了他。
過了不多時,響聲越來越大,來人已到附近。葉楓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屏住了呼吸。雙眼卻偷偷從草縫中往外望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差點叫了出來:“怎麼是師母?” 一時之間,葉楓又是慚愧,又是惱怒,尋思:“莫非師母和我一樣,無家可歸?我連累了師母,當真萬死難贖。”
平日楊潔對他的關懷,一幕幕的溫情,紛至沓來,全涌上心頭。忽然手背一涼,似有水珠落下。原來他心頭激盪,無法自己,淚水奪眶而出:“師母半夜三更到這裡做甚?” 他心中忽然冒出了個可怕的念頭:“想必師母萬念皆灰,來尋短見的。”餘觀濤尖酸刻薄,睚眥必報,無論做他的朋友,親人,若是不夠想得開,恐怕連死的心都有。他有時也會暗問自己,師父渾身的缺點,師母到底被他哪一點所迷惑?是師父長得帥麼?可是他從來沒見過師公有帥的時候? 還是師父的花言巧語打動了她的心麼?師父字字如刀,傷人倒差不多,莫非師母有說不出口的苦衷?
這二十年她是怎樣熬過來的?是不是已經無法忍受餘觀濤?像她這樣活在世上,是不是委實的苦惱鬱悶?或許只有死,纔是痛痛快快的解脫。想到此處,葉楓機伶伶打了幾個寒噤:“師母你不能死。” 正是楊潔多年對他的庇護,才使他感到了溫暖,這份情義,便是要他用生命去報答,他亦不皺一下眉頭。霎時之間,豪氣充塞胸臆,竟把和餘冰影的約會丟之腦後。楊潔徑自往前而去,不時回頭觀望,似在察看,是否有人追蹤。
葉楓藉着長草樹木的掩護,遠遠跟在身後,一絲聲音也不敢發出,唯恐一不小心就讓楊潔發現。 楊潔不知身後有人,快步往山頂走去。葉楓暗叫不好,心道:“原來師母要跳崖。”他當即尋了條捷徑,搶先一步,到達山頂,在離懸崖最近的地方藏了起來。他和餘冰影常在後山玩耍,故而極爲熟悉這裡的環境。
這裡每一塊石頭,每一根草木,都有他美好的回憶。 葉楓動也不動,耳邊似乎響起了餘冰影銀鈴般的笑聲,溫柔的言語,潔白的月光,彷彿是她小兒女般的靦腆神態。全身暖洋洋地,猶如沉醉在夢裡,竟似癡了。他忽然心裡一酸,淚水又流了出來:“對不起,影兒……” 過不了多時,楊潔便出現在山頂之上。
皎潔的月光照在楊潔身上,看上去恍如仙女下凡一般,飄逸靈動,不食人間煙火。葉楓腦子一陣迷茫,一時之間,竟分不清眼前之人,到底是楊潔,還是餘冰影?擡頭望去,只見楊潔臉上神色怪異,似笑非笑,似哭非哭。葉楓胸口劇痛,心道:“我以爲我最苦,想不到師母比我更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