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家各自都有一攤事,那麼葉楓在做甚麼?爲什麼沒見到他的蹤影呢?
葉楓正在書房裡構思春聯。
論學識才華,雲無心和趙魚皆比他高一截,他們纔是最合適人選。這種傷腦筋的事交給葉楓來做,豈非存心讓他出醜丟人?這到底怎麼回事呢?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昨天晚上吃飯的時候,當辛十娘笑眯眯說出這個想法,衆人不僅沒有表示異議,反而異常興奮,把桌面拍得“嘭嘭”響,迭聲附和。
葉楓一聽到這個提議,只覺得全身寒慄一粒粒悚起,大汗淋漓,當即跳了起來,高舉雙手,大聲抗議:“開甚麼玩笑?揮筆灑墨,吟詩作對從來就不是我的強項。你們爲什麼不叫我去劈柴……”
林鎮南嘿嘿冷笑幾聲,攤開雙手,見得手掌長着厚厚的繭子,瞪着他喝道:“你劈柴有我嫺熟麼?我能把每一塊木柴分解成大小一致,決無絲毫差錯閃失。請問你做得到麼?”
葉楓見他筋骨強硬,皮厚肉糙,顯然過慣了苦日子,各項粗活累活不在話下。自己雖然也幹過這些事,但是附帶性質的居多,哪及得上他專業用心?當下哈哈一笑,道:“我的確做不到,但是我會燒飯做菜,吃過之人都讚不絕口。”
他的話剛說完,行空用力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厲聲喝道:“你放的屁臭不可聞!你在我面前談論做飯炒菜,豈非關二爺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我來問你,你有把一根蘿蔔雕成無奇不有的大千世界,在米粒上刻字繡花的本事麼?”
葉楓急於攬上一樁活,省得到時下不了臺,道:“耍嘴皮子功夫誰都會,既然你有這種本事,你露一手給大夥瞧瞧啊。”他夾起一塊油剪豆腐,遞到行空眼前,皮笑肉不笑地道:“我也不過分要求,你能在上面寫一首詩,我便服了你。”
行空道:“這有何難?瞪大你的眼珠子,仔細給我看好了。”手上多了枚金針,倏然往豆腐劃去。葉楓見他手腕翻轉,金針上下移動,好像在提筆寫字,卻又不知道寫的什麼。衆人目不轉睛的盯着。
葉楓心道:“這光頭和尚看起來老實巴交,實際上心裡壞得很,騙起人來一套又一套,他臉不紅、氣不喘、色不變的樣子,分明輕車熟路,習以爲常了。我纔不信他的。”忽然間,聽得趙魚哈哈一笑,朗聲吟道:“君問歸期未有期,紅燒茄子油燜雞。”
雲無心道:“秋高東蘺採桑菊,豆芽剁椒水煮魚。”辛十娘道:“一樹梨花壓海棠,青椒乾煸溜肥腸。”鮑春雷道:“曾經滄海難爲水,魚香肉絲加雞腿。”林鎮南道:“相見時難別亦難,清蒸螃蟹配黃酒。”
鐵正常道:“在天願作比翼鳥,備好調料吃蝦餃。”趙魚道:“問君能有幾多愁,爆炒黃鱔實在牛。”行空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倆大腰子用火烤。大功告成!”衆人拍手笑道:“好詩好詩,妙哉妙哉!”
葉楓氣得麪皮發青,怒道:“你們合夥誆我,我怎麼一個字也看不到?”行空冷笑幾聲,手中多了一面放大鏡,遞到葉楓眼前,道:“你看清楚了麼?”葉楓這纔看清方寸之地的豆腐上,佈滿了一個個細細的小字。字體工整大方,筆鋒犀利蒼勁,與他們所吟唱居然一字不差。
葉楓似給人天靈蓋上敲了一記悶棍,幾乎無法站穩身子,喃喃道:“這怎麼可能呢?”行空笑道:“你不行並不代表別人也不行。”葉楓怔怔發了一會兒呆,咬了咬牙,道:“那我掃地抹桌子擦窗戶總行吧?”
衆夥計搖頭擺手,齊聲說道:“不行,不行,我們專業灑掃收拾幾十年,品質一流,服務一流。我們洗過的地板像鏡子一樣明亮,可以照清臉上汗毛孔,抹過的桌子看不到一點油膩,好像剛從傢俱店搬來的。擦過的門窗光滑透亮,連蒼蠅都站不穩腳跟,無立足之地。”
葉楓長長嘆了口氣,目光往鐵正常臉上掃去。鐵正常臉上肌肉抽搐了幾下,緩緩晃動那隻空蕩蕩的衣袖,嘶聲說道:“你怎麼忍心跟一個殘疾人搶燒柴的活?既然你不講道義,我認你這個兄弟做甚?來來來,咱們到外面鬥三百回合,不分出勝負,誓不罷休!”長劍錚然出鞘,寒氣逼人。
衆人亦不勸阻,笑眯眯的旁觀。葉楓又嘆了口氣,道:“你永遠是我的好兄弟,自家兄弟動甚麼手?”別過臉去,望着笑得合不攏嘴的辛十娘和雲無心。辛十娘似踩到尾巴的大花貓,尖聲叫道:“你連給雞鴨撥毛的活也不放過?你還有沒有紳士風度?”
雲無心抿着嘴脣,恨恨說道:“他敢!別怪我一輩子都不理他!”葉楓挺起胸膛,忽然豪氣干雲,道:“女士優先,是世上公認的禮儀規則!像我這種優雅大方的男人,怎會做傷女人心的蠢事?哼,我唱歌行不行啊?”辛十娘笑道:“你會唱什麼歌呢?”
鮑春雷道:“他會唱江南自古多嬌娘,君子色狼都來賞。家中雖有妻如玉,家花哪有野花香!或者是牀前明月光,想起了故鄉。我的心上人,名字叫小芳。好看又善良,眼睛大而亮。相思難相見,淚水長汪汪。”衆人鬨堂大笑,故意高聲嚷道:“他一定是這麼唱的!”
辛十娘沉着臉,瞪着鮑春雷道:“哼,家花哪有野花香,這種吃在嘴裡,看着碗裡,品行不端的朋友,你最好跟他離遠點,否則別怪我翻臉不給你面子。”鮑春雷道:“我曉得輕重。”辛十娘斜眼向雲無心瞟去,悠悠道:“無心妹妹,看來你要多個心眼,把眼睛擦亮點。”雲無心道:“我曉得該怎麼做了。”
葉楓睜大眼睛,道:“你們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鮑春雷冷笑道:“你有個屁清白!我前天親眼看到你坐在樹上唱這些東西,簡直地動山搖。”葉楓漲紅了臉,額上青筋根根凸起,道:“無聊的時候……瞎唱一通,算不了數的。正經場合,大家都是體面人,誰會那樣唱?我還要不要臉了?”
趙魚“哈”的一聲,笑了出來,道:“你知道菩薩蠻麼?”葉楓奇道:“菩薩慈悲爲懷,憐憫世人,怎麼野蠻粗魯,不講道理呢?你是不是喝多了?”雲無心皺眉說道:“菩薩蠻是詞牌名。”趙魚忍住笑,道:“你知道臨江仙,憶秦娥,甘州令,長相思,浪淘沙,虞美人……”
葉楓叫道:“我知道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是不是?”雲無心笑道:“你還是用點心思寫好春聯吧。你經常劍走偏鋒,腦洞大開,一定會給大家天大的驚喜,是不是?”葉楓還能怎樣呢?縱使心裡再不樂意,也只好捏着鼻子認栽了。
他一大早就把自己關在書房,眼見光陰飛逝,窗外日頭升得老高,自己除了將一頭梳理得油光可鑑的髮型,弄得亂糟糟似雞窩一樣,噼噼啪啪放了數十響屁之外,心若亂麻,毫無頭緒,實在想不出一個合適的字來。
葉楓心想:“你們想要我獨闢蹊徑,別出心裁,我偏偏循規蹈矩,墨守成規。我寫閤家歡樂迎新春,內外平安好運來,或者是好門庭財源廣進,富貴家事業興隆又怎麼樣?難道你們敢把我吃了不成?還不是照樣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拿我無可奈何?”他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便要提筆書寫。
忽然之間,葉楓想起一事來:“倘若我這麼寫,豈非顯得我有勇無謀,頭大無腦?是了,辛十娘爲什麼要慫恿我做這件事,還不是希望我好好表現,給雲無心長面子,顯得我與她郎才女貌,天生一對?他奶奶的,老子面對千軍萬馬,亦無畏懼,來去自如,還不怕寫不好一幅春聯?”
話雖如此,他學識不多,倉促之間,哪裡辦得好事?正撓頭抓腮,無計可施之際,見得四面牆壁書架上皆是一本本書籍,不由得拍打大腿,啞然失笑:“我豈不是人在寶山,爲錢所困麼?這成千上萬本書,還發愁拼湊不出一幅春聯麼?”
他轉念又想:“常言道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會不會抄。我既然跟這些書緣份頗深,可不能置之不理,無動於衷。我要把這些人人都認識的普通文字,組合成震古爍今的金句,這叫做化平凡爲神奇。哈哈!”眼珠子亂轉不停,開始尋找合適書籍。
他忽然見得東面醒目位置擺放了一本通體金色的書,格外與衆不同。走了過去,只見封皮上寫着“不正經的詩曲”六個大字。字體扭曲變形,極其誇張,果然是相當的不正經,葉楓呵呵大笑,道:“這不是對上我胃口嘛?”捧在手上,開始翻閱。
第一首詩的作者是名不經傳的小人物,但是寫出的東西可謂手法奇特,驚世駭俗,題目叫做《屁》。
“我們一起去放屁,
你麪皮憋得通紅,
卻放了一個無聲無息的啞屁。
臭不可聞,
無人敢近身。
我談笑風生,神定氣閒,
放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響屁,
人們以爲天打雷。”
葉楓笑道:“這樣也行?那我也吟詩一首,題目就叫《凹凸》。”他雙手背在身後,在室內來回踱着方步,搖頭晃腦吟道:
我是男的。
你是女的。
我是凸的,
你是凹的。
我凸你凹,
合二爲一,
稱之爲日。
他孤芳自賞了良久,再看另一首:
碧紗窗外靜無人,跪在牀前忙要親。
罵了個負心迴轉身,雖是我話兒嗔。
一半兒推辭一半兒肯。
葉楓眉頭微皺,暗自尋思:“跪在牀前的那個人是誰?當然是似舔狗一樣卑微的男人啊。話說男人跪在牀前,他能親到女人的臉蛋麼?那麼他親到了女人甚麼地方呢?”一時之間,他想象着才思敏捷的作者所構思出來的旑旎景象,不由得心往神馳,癡癡呆呆,半晌回不過神來。
過了片刻,待到心情平復,他接着看第三首:
一個胖雙郎,就了個胖蘇娘。
兩口兒便似熊模樣。
成就了風流喘豫章,
繡幃中一對兒鴛鴦象,
交肚皮廝撞。
葉楓一邊看,一邊笑,笑得眼中淚水長流,伸不直腰,扶着案桌心想:“我還以老子腦子裡的鬼點子夠多,肚子裡壞水夠滿,想不到世上竟有比我更壞的風流人物。這天殺的人,簡直太會想了,一對胖的如大象一樣的夫妻,儘管累得口中呼呼直喘,仍不止肚皮廝撞,他奶奶的太有畫面感了,猶如身臨其境。”
他捧着肚子笑了一陣子,慢慢在椅子坐下,心下煩亂已然消失,腦中有了主張。葉楓十指敲擊桌面,暗道:“無論寫文章,還是做詩,或者寫對聯,便應該像大飯店裡的廚師一樣,看什麼樣人往鍋裡下什麼樣的菜。如果客人口味重心裡不太正常的,就給他準備尿屎屁的風格;如果客人好面子虛榮心強的,就給他講河門海口,胡吹亂傍的故事;如果客人風格屬於穩重成熟類型的,就要摒除花裡胡哨的東西,紮紮實實給他上一桌硬菜。”
葉楓又想:“我的兄弟朋友都是些甚麼人呢?都是捨棄自己個人幸福,竭力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的傻瓜白癡。我若是寫兒女情長,雞毛蒜皮的東東,他們定然以爲我目光短淺,格局太小,打心眼瞧不上我。我若是調門起得太高,將他們拍得沒邊沒際,他們又會認可我是隻能投機鑽營,人品低劣的無恥人物。”
他輕輕嘆了口氣,尋思:“所以哄人開心是件相當有難度的技術活,好比給新娘子化妝,多一分則豔,少一分則寡,雲淨天空,不留痕跡方是最高境界。幸好我心智過人,兼又洞悉人性,本來是一個捧在手心裡的燙手山芋,居然給我整成了一籠人人喜愛的香餑餑,哈哈。”葉楓當下擼起袖子,抖擻精神,手提毛筆,蘸上墨汁,在紙上寫道“天下無光棍男歡女愛”,“百姓有飯吃生活富足”,橫批是“世界大同”。
他擱下狼毫,忍不住豎起大拇指,給自己點了個贊,自言自語道:“實在很好,非常了不起!這幾句話充分表達了我憂國憂民的偉大情操,展現出我一生的心願,既有對當今世界太多不公之事的無窮遺恨,也有對自己爲之奮鬥一生的事業的堅定信念保持樂觀心態。不過寥寥二十多個字,所蘊含的情感卻是極其深厚,強烈的,通過看似極其樸素,平淡的語言,從而自然的達到打動人心的效果。”
天黑了,廳內燈火輝煌,長桌擺滿了豐盛的飯菜。年夜飯。
客棧內充滿了歡快的笑聲。
人人皆有幾分醉意,今朝醉。
在這一刻間,在座的衆人已不再是內心晦暗,獨自承受一切的俠客,而是普通平凡的人,既真誠又俗氣。
行空赤着雙腳,在鋪着地毯的地上跳舞。他不僅廚藝頂尖,而且舞技也是一流,他特地穿了一身大紅色的長袍,如一團紅雲般的在衆人間來回穿插,舞姿輕盈歡愉,好像祝福大家來年都要過得紅紅火火。
誰說他只是藏身於黑暗之中,見不得光的無情殺手?他無比渴望自己能夠成爲一道耀眼的光芒,一團溫暖的火焰,照亮世人腳下的路,給弱者帶來無窮的希望。
趙魚摸出短笛,嗚嗚的吹了起來。這次他全神貫注,心無雜念,把人生的無可奈何,感慨悲傷徹底封印在內心深處,釋放出來的讓每一根頭髮,每一塊肌肉都要情不自禁躁動,跳躍的快樂。
是時候跟過去告別了,迎接嶄新的未來了。人和流水一樣,不管願不願意,總是被各種力量裹挾,推動着不停向前,回不了頭,怎能在往事中無法自拔呢?
葉楓見得趙魚終於走出人生陰影,心裡不由得一陣欣喜,他喝光杯中的酒,悄悄走了出去。天上有月亮,如彎彎眉毛般的下弦月。他擡頭望着夜空,忽然想起了那個在大年三十從高塔殞落,桀驁不馴,飽受痛苦的嶽衝。
在另外一個世界,嶽衝應該和青青在一起了,再也沒有人將他們分開了吧?今天大年三十,嶽衝準備了甚麼樣的拿手好菜,來討得青青的歡心?青青是不是笑得合不攏嘴啊?葉楓莫名感到心酸,忍不住嘆了口氣,伸手往臉頰摸去,臉上卻是溼溼的,是流下的淚水麼?
他低聲說道:“小姐姐,你笑起來真的好看極了,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忽然聽得雲無心笑道:“現在他們已經在一起,我們是不是要祝福他們?”葉楓點了點頭,道:“那是當然。”兩人把雙手圍在嘴邊,形成喇狀態,衝着天空大聲叫道:“嶽衝,青青,你們一定要好好在一起,生生世世都不要分離!”
兩人呼喊了一會兒,慢慢收住聲音,雲無心別過臉來,目光落在葉楓面上,幽幽說道:“有沒有人祝福我們?”葉楓見到她眼神溫柔,情意綿綿,顯是陷入情網不能自拔,趕緊避開她的目光,心想:“我害的人還少麼?我不能再害她了。可是我該怎麼對她開口呢?”
雲無心轉過身軀,目光始終落在他臉上,笑道:“你躲甚麼呢?我又不是會吃人的母老虎。”葉楓怔怔看着她,心想:“反正遲早要跟她說大實話,擇日不如撞日,趁着幾分酒意,和她講明白,省得誤了她。”當下咬了咬牙,正要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卻聽得有人說道:“我祝福你們。”
正是趙魚聲音。雲無心拍手笑道:“你也看出來我們是天生一對?”趙魚哈哈大笑,道:“我早看出來了。”葉楓不敢與他眼睛接觸,臉轉到一邊去,他每次看到趙魚,就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做下的不光彩事情,內心充滿了愧疚悔恨。趙魚一步步向他走來,葉楓忽然感覺心慌意亂,擡起雙腳,想要逃之夭夭。
雲無心伸出一隻手,按住他的肩膀,使得他動彈不得,笑道:“一昧逃避就能解決問題?男人要有擔當,有責任。”趙魚緊緊握住他的手,凝視着他,道:“我們永遠是好兄弟,壓在心裡的垃圾,是時候清理乾淨了。”葉楓怔了一怔,顫聲道:“你……你……
還當我是好兄弟?”語聲哽咽,聽起來似乎在哭泣。
趙魚道:“你不嫌棄我,我不嫌棄你。”葉楓道:“好……好……”就在此時,聽得從客棧傳來巨大爆炸聲,見得整個客棧都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葉楓大吃一驚,便要縱身躍起,嘶聲喝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雲無心一隻手牢牢按住他,道:“他們必須要人間蒸發,否則將永無寧日。”他們不做出已經死亡的假象,西門無忌怎麼能放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