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大學士手跡

新封城下了場雨。

雨絲淅瀝洗淨黑色魚鱗瓦,下城便起了霧,夾雜着懸車繩柱中瀰漫出的白汽,視野一片迷濛,李不琢在城牆下擡起油布傘,目光順着傘沿向上:遠處兩艘機關船擠出雨幕降至城外飛臺邊,船側下降的雲梯運送下來一座座木倉,轟然落地,彷彿隔着十餘里都能感到震動。

李不琢又想起了來幽州前初見百鬼馱龍船的時刻,面對着墨師機關的巔峰造物,總會有種自身微不足道的錯覺,突然又想,也許這不是錯覺。

“這就是新封城的命脈。”白遊順着李不琢目光遠遠看向飛臺,遠處裝卸貨物的傀儡細如螻蟻,“各邊州產出的火油、黑油、沉氣、浮晶,新封府下轄五縣的各鑄煉司每年出產的數十萬斤生鐵,都由此輸送入城。”

火油、黑油、沉氣、浮晶是大型墨師機關所需的能源,李不琢在邊關廝殺之餘也曾護送運輸隊,雖然不想承認,但很多時候十車黑油價值比十條人命更高。

“這條命脈斷了會如何?”

“你比我還敢說。”白遊咂舌,“斷,怎麼可能斷?無距司後臺硬得很,若有變故,可事急從權調用兵力,權同赤天宮,退一萬步不提,就算哪條船路斷了……”

白遊怔了一下,束攏扇骨啪的一拍掌心:“那就完了,浮月坊、蛛樓、行宮、地市、懸車……這些玩意一停,一日就是萬金的損失,了不得。”

李不琢看着那遠處吞吐着人流與車馬的城門獸口,忽然覺得新封城雖然繁華,卻不如一眼就能望到頭的邊關小城讓人心安的莫名古怪念頭。

“別看了,趕緊上車。”白遊走上路邊的馬車掀開車簾對李不琢喊道。

車轅間三匹機關木馬並排站着,若非體表無毛、黑漆泛光,關節銜接處又有齒輪與榫卯突出,幾乎與活物無異。李不琢兩步跨上馬車,車廂裡十分寬敞,車壁中空,夏日儲冰,冬日藏炭。

車廂裡有幾個鶯鶯燕燕,白遊、寇錚之、孫偲三個已經倚紅偎翠,衝李不琢招呼。

李不琢剛坐過去,邊上一個身材豐腴的少女依偎過來,用嘴給李不琢喂酒,李不琢偏頭側開,少女嚥下酒,低頭嘻嘻笑道:“白公子,您這朋友害羞得緊吶。”

白遊對身邊人哈哈大笑,看向李不琢:“你還是不是男人?”

孫偲搖頭嘲笑道:“李兄通讀小道藏,難道沒讀過飲刀圭法,唾液可是金津玉液,能灌溉泥丸吶,特別是處子美人的金津玉液別有一番滋味。”

李不琢眉毛一抖,笑道:“若縣試考到飲刀圭時你這樣答我就信你,酒還是純的好。”

那少女嗔李不琢一眼,提壺把精緻的火漆酒盅斟滿,託在掌中湊近。

李不琢順勢接過酒盅一口飲盡,也攬過少女。

衆人也都放開,說這纔像樣。

馬車行駛,衆人一來二去無所不談,說到聽賢臺下的事,白遊道:“你雖和方興鬧了不痛快,也不用怕他,此人最沒骨氣,你要是輸了他反倒瞧不起你,眼下是你贏,他不光不會再找麻煩,多半現在就想着跟你和好。”

馬車開到上城酒樓邊停下,縣學臨近,縱使紈絝也不至於去花天酒地了。吃完飯白遊邀李不琢去白家夜宿,李不琢推到縣試後,打道回府。

回到黎溪巷一六號院門外,一路上護住食盒,李不琢淋溼了半邊身子,連忙跨進檐下抖幹油布傘。

開門,便見到燕赤雪書房亮着燈,李不琢一路進到後院,回屋把食盒遞給三斤。

三斤接過食盒,鼻子聳了聳,狐疑地看着李不琢說:“有胭脂味兒,你不是去聽賢臺了嗎?”

李不琢在一怔,低頭一看,身上沾了不少雨水,只帶了點酒氣,哪有什麼胭脂味兒,拍了拍三斤的頭:“你瞎說什麼。”

三斤道:“燕姐姐都告訴我了,你跟白家那個去喝花酒。”

燕赤雪還跟三斤還通氣了,這叫什麼事,李不琢啞然,打開食盒道:“你倒管起我來了,老實吃你的飯。”

三斤偏過頭去:“不吃了,吃過了。”

“吃過什麼?”李不琢脫下淋溼的外衣,遞給三斤,“我乾衣服呢?”

“吃過飯了。”三斤斜眼看着李不琢的溼衣,“自己找去。”

李不琢皺眉道:“你怎麼了?”

三斤哼了一聲,悶悶不樂走出屋子,關門時還用上了勁,啪的一聲。

“這屋子是租的!”李不琢喊道。

聽着外面三斤走遠了,李不琢看向桌上食盒,又拿起衣服嗅了嗅,心裡莫名其妙。

三斤向來也就愛吃了點兒,從沒生過悶氣,現在又是怎麼了?

自己換了身衣服,李不琢生火把食盒裡的菜餚蒸上,敲三斤門說餓了自己去吃,便回到書房,打開今天贏的紙匣,拿出那篇姜太川的手跡。

讀了一遍,李不琢心想這位大學士年輕時也不過爾爾,看來是大器晚成。

可再琢磨兩遍,又覺得這文章樸實無華中又有別樣的韻味。

這樣反覆讀了小半個時辰,李不琢豁然明朗:“這文章簡練直白,但文意不偏不倚,大氣堂皇,怎麼可能落到二十名後?恐怕當時的主考官也看走了眼。”

“不愧是大學士,算來他考中童子時,也不到二十,與我年紀相差不大,我自認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李不琢怔了怔,心中難免失落,夢中讀書不知多少歲月,卻被別人比了下去。

頓時陷入自我懷疑,自從讀通小道藏後便開始涉獵雜學,會不會有些急功近利?

一旦開始自我否定,此前在心中建立起的道學體系便有漸漸瓦解的徵兆。

李不琢心裡一個激靈,抖擻精神。

“說來我真正讀書不過兩月,夢中閉門造車,怎麼比得過姜家後人從小對聖人言論耳濡目染。況且他的文脈是一以貫之,我存的卻是涉獵百家的念頭。再說這篇文章是縱橫家的考題,若換了道家考題,他答得也不一定比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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