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策不知道該說什麼, 良久沉重地挑了下嘴角:“……原來我是那樣無私的人?”
“這輩子唯二嘗試過救我的人,只有你和宮惟。”應愷苦笑了一下,道:“滅世之戰後, 宮惟不忍立刻履行血誓誅殺我, 想盡辦法除我殺障, 疲於奔命卻無能爲力。恰逢當年你自飛昇時見過宮惟一面後, 在上天界越待越走火入魔……”
徐霜策疑道:“我走火入魔?”
應愷欲言又止, 神情似乎有些一言難盡,最終只嘆着氣一擺手,沒有解釋:“於是你索性當衆對宮惟說, 請願下凡來承擔殺障,直到化盡殺孽再回歸天界。這是開天闢地以來從未有過的事, 其內艱辛可想而知, 但你還是堅持這麼做了。”
“你這個人一向不能用簡單的無私或自私來評價, 而是隻做自己認爲正確的事,不在意別人的評價, 更不屑於知道世人的看法,是真正意義上的了無牽掛。”應愷搖搖頭,眼底全是疲憊:“但我與你截然相反,所以我活得非常痛苦,不管成神還是當人都是如此。”
“……”
應愷大概很不習慣露出這副姿態, 從門邊轉過身來正正面對着徐霜策:“現在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不過我還想問一句——你是從何處開始發現我不對勁的?只是因爲蝶死夢生?”
兩人之間似乎有什麼無形的東西被悄然改變, 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徐霜策緩緩道:“不, 從昇仙臺。”
“昇仙臺?”
“現世要飛昇的不是我而是你。還記得尉遲銳在昇仙臺上呵斥宮惟一派胡言麼?”徐霜策頓了頓, 道:“那是因爲沒人相信你是北垣, 都覺得宮惟只是想要戕害仙盟盟主的妖魔罷了。相反,若宮惟預言飛昇之後要滅世的人換成是我, 怕是所有人都將信將疑,覺得我看上去更像是會幹出這種事來的人。”
應愷僵立半晌,才自嘲地笑起來:“沒想到破綻竟露在了此處……早知就不該讓你看昇仙臺上的經過了。”
徐霜策一哂,問:“現實中的你想造通天大道,是因爲早就記起自己是北垣了?”
出乎意料的是應愷搖了搖頭,道:“並沒有。強開天門一事,只是當時順應玄門百家之大勢而爲罷了。”
千年以來無人飛昇,天下修士的焦慮已經到達了頂峰。因此玄門百家合力打造一座通天長階,再由最有希望飛昇的應愷去試,如果真能順利登天,對所有修士來說都不啻於一個重大的希望。
徐霜策心頭隱約升起懷疑:“那你現在又是如何記起自己身份的?”
應愷說:“這段時間一直夢見自己被業火炙烤,隱約有所記憶,但不明所以。”他向圓桌揚了揚下巴,“直到看見了它,才真正想起一切。”
徐霜策低頭一看,是那個青銅楔盒。
千絲萬縷終歸一線,徐霜策臉色猝然變了。
直到此刻他才終於明白,爲什麼鬼修告訴度開洵“滅世兵人顱腦中埋藏着迴歸現世的鑰匙” ——這青銅楔盒中封印的是北垣的惡念,只有讓應愷親自接觸到它,才能恢復這數千年來的記憶,纔會想要打破幻境,迴歸現世。
如果更往深裡想一步,把時間推移到更早以前:鬼修利用白霰想要復仇的心理得到了兵人絲,利用兵人絲控制了法華仙尊屍體,利用這具屍體喚起了應愷對滅世之戰的部分記憶;然後它把度開洵、白霰、徐霜策、宮惟、應愷等人全部引到天門關深淵下,集齊三滴血,順利喚醒滅世兵人,最終得到了青銅盒。
每一步都精心計算,每一步都立竿見影。
從最開始鬼修的目標就瞄準了應愷,只有藉助應愷的力量它才能打破這個夢境!
鬼修的身份至此已經呼之欲出,寒意自徐霜策心底油然升起。
“……我不會讓你們打破蝶死夢生的。”他輕輕地一字字道。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應愷眼底似有一絲嘲意,“只有徹底毀掉陣眼,這個夢才能平安結束,天下修士包括宮惟都能活着回到現實。否則夢境一旦徹底坍塌,所有人都會魂飛魄散——你要不要我再提醒一遍這‘所有人’裡都包括誰?”
“……”
“包括柳虛之,包括溫修陽,包括尉遲驍,包括你看着長大的長生,也包括你自己。”應愷頓了頓,道:“還包括正在禁殿中等着你回去的……宮惟。”
徐霜策臉色從來沒這麼難看過,應愷揚起眉梢:“這天下仙門上萬修士都要爲我一人陪葬,真的值得嗎?”
兩人久久對視,徐霜策終於閉上眼睛,道:“總還有其他辦法的,應愷。我去找宮惟,勸他自己解開蝶死夢生術,所有人也一樣能活着回到現世。只要你願意向玄門百家說明情況,此事尚有轉圜餘地,至少通天大道已經被完全摧毀……”
“沒有摧毀。”
徐霜策神情一凝。
應愷惋惜地道:“你上升仙台殺宮惟時機剛好,他還沒來得及完全毀掉法陣的根基。所以迴歸現世後,我仍然可以設法再造出一座通天長階來。”
徐霜策袍袖中五指攥緊,少頃睜開了陰沉鋒利的眼睛:“夢境中境主是不會真正死亡的,你以爲破境只需捅宮惟一劍那麼簡單?”
應愷平靜道:“那只是你沒找對毀掉陣眼的方法。”
陣眼?
徐霜策突然想起一事,腦海中閃電般意識到了什麼:宮惟的眼睛!
就在這時,殿外高空中毫無預兆響起一聲巨響。
轟隆——
整個地面霎時劇震,桌椅紛紛移位,瓷器摔倒粉碎。徐霜策疾步來到窗前往外一探,天穹赫然露出了一道史無前例的巨大豁口,猛烈的陰風向人間席捲而來。
“妖風來了,妖風來了!”
“救命啊!”
“娘,娘!”
……
奔跑的民衆在哭叫中紛紛化作桃瓣,閃着緋紅的靈光,一蓬蓬飛上天際,消失在了幽深的天洞後。但這點靈力對整個天地來說於事無補,更遠處高空還在接二連三坍塌,恐怖的黑洞一直向地平線延伸而去!
砰地一聲,應愷拂袖合攏窗戶,呼救哭號頓時消失了。
“忘了告訴你,”他淡淡道,“其實我一直很討厭聽到人們的哭喊,如今終於可以關上窗了。”
徐霜策牙關一緊,轉身奔向屋門,卻被應愷伸手攔下:“想去爲宮惟灌注靈力?沒用的,馬上就要徹底坍塌了。”
“讓開!”
應愷一笑:“你猜這波會有多少人恢復現世的記憶?”
徐霜策眉宇一緊,瞬間出手伸向應愷掌中的不奈何。但應愷反應更快,兩人閃電般交手數十招,氣勁縱橫交錯,牆壁、石柱、地磚紛紛爆成碎塊。轟隆巨響中徐霜策後背砸上屏風,沉重的玉石屏風頓時化作齏粉,他連頓都沒打就飛了出去,重重砸塌了半邊牆!
“你這靈力怕是連平時三成都不到吧。”煙塵蓬然散去,應愷一步踏上前:“你再這樣下去,幻境坍塌之前怕就要魂飛魄散了。”
徐霜策食指拭去嘴角的血,瞳孔冷沉,對視的剎那間應愷突覺不好。
但他還沒來得及回頭,身後疾風已然來到,直直撲向他掌中不奈何劍——又是徐霜策!
身前那個以指拭血的“徐霜策”砰一聲消失,竟是替身術!
應愷瞳孔一縮,說時遲那時快,身後徐霜策指尖已觸到不奈何劍柄,眼見神劍便要解鎖出鞘。
但就在兩人錯身剎那,風揚起應愷衣袖,露出了深嵌進他手臂血肉中的一塊碎鏡片,霎時映在徐霜策眼底,上面赫然用血刻着半個字——曲。
電光石火間徐霜策認出了它。
幻境太乙二十八年深冬,宮惟“死”後大半年,一具巨型鏡棺被發現遺棄在岱山深處的松林裡。鏡棺高達半丈,重逾千鈞,棺蓋上用血字刻着古老的封印符,斑駁不清的棺主姓氏只剩下一半,“曲”!
一隻煙霧般的尖銳指爪從鏡中升起,抓住了徐霜策碰到不奈何的手,緊接着喀嚓!
劇痛蔓延而上,徐霜策猛然掙脫,退後數步,手肘已然反向彎折。他面不改色咬牙正骨,又是咔嚓一聲將手臂接回,這時只見一大股冰冷邪惡的黑煙從鏡中升騰而起,如有生命,滾滾落地,變幻出了一道並不陌生的身影。
灰袍兜帽、無頭無臉,原本該是面孔的地方閃爍着無數猩紅光點,袍袖中握着一把妖異血劍,正是那鬼修!
“……”徐霜策轉向應愷,每個字都帶着寒意:“你打開了定仙陵裡的鏡棺?”
應愷回之以平靜的回視:“還沒完。”
只見鬼修的身體還在逐漸發生變化,煙霧凝成實體,灰袍下伸出白皙的雙手,身軀拉長挺拔勁瘦;兜帽中浮現出五官與頭臉,竟然是一張十八||九歲少年面孔。
他皮膚蒼白,容貌俊俏,詭異的猩紅光點隱沒在眼底深處,嘴角含着幾分漫不經心的笑容。這副相貌與宮惟起碼有五分相似,但身量更高,肩寬腿長,慵懶中有種冰冷強大的壓迫感。
灰袍當空落下,化作一身黑衣,腰帶袍角繡着絢麗的彼岸花。
與此同時,他掌心中那把劍終於褪去了不自然的紅膜,閃現出真正的血色寒光。
“總算被放出來了,真是不容易啊。”他聲音懶洋洋地,卻有種低沉華麗的腔調:“蝶死夢生髮動的那一刻連我都以爲要完蛋了呢。”
徐霜策面色如冰,輕聲道:“我還以爲你已經被宣靜河打入黃泉最深處了……鬼太子。”
少年用指尖彈了彈衣袖,聞聲動作一頓,擡頭看向他,然後驀地眼睛一彎。
“我師尊骨頭之硬天下罕見,當初將他請進我精心打造的牢籠中,確實是花費了好一番功夫。不過他現在求生不得,亦求死不能,我總算能放心了一點。”
鬼太子背起手,他明明是那種極有攻擊性的長相,笑容卻十分愉悅親切,這強烈反差讓人更加毛骨悚然:“多年不見,別來無恙,東天上神?”
徐霜策心念電轉,袖中無名指蘸血在掌心迅速寫了個字,面上卻不動聲色:“現世中仙盟那麼急切想要打造通天大道,是不是有你在背後暗中操縱?”
鬼太子眼睛彎彎地:“你覺得呢?”
“你跟宮惟是什麼關係?”
鬼太子表情不變:“你猜?”
這時轟隆劇震貫穿天地,卻是從北方天際傳來——就說話這須臾間,天地竟然又塌了一塊,而且是在滄陽宗方向!
徐霜策最後一劃落筆,飛身搶步上前。應愷機變之快無與倫比,抽手便將不奈何掩到身後,誰料徐霜策卻是虛晃一槍,寫着血字的掌心在他胸膛一按,赫然是個“禁”!
應愷動作戛然頓住,全身僵立原地。
說時遲那時快,鬼太子一劍斬來,徐霜策緊擦劍鋒閃身避開,滄陽宗主袍裾被無聲無息削掉一角。
就差那麼千分之一須臾,此刻已絕無可能奪回不奈何。徐霜策閃電般退向殿門,同時一掌按向鬼太子天靈蓋,掌心禁咒紅光氤氳,豈料下一刻手掌卻直接從他頭顱穿過,按了個空!
“啊,不好意思。”鬼太子想起什麼似地歉然道,“擔心師尊無人照顧,我的身體已經丟在黃泉下陪伴他左右了。”
他劍勢狠辣與表情截然相反,血劍自下而上斬向徐霜策咽喉,眼見便要身首分離!
當!
血劍被重重擋下,亮響震耳欲聾,是定山海!
場面一瞬靜止,兩把交錯劍身上映出了徐霜策意外的眼神。
只見應愷竟然硬生生掙脫了血字禁咒,儘管因此而筋骨開裂,嘴角溢血,緊握劍柄的那隻手血肉寸寸崩裂見骨。
“徐霜策是我唯一的兄弟,”應愷盯着鬼太子,目光森寒猶如劍鋒:“你忘了嗎,曲獬?”
鬼太子一直很愉快的表情到此刻纔有了微許變化,不過立刻又恢復了常態,彬彬有禮做了個請的手勢:“噢,那不好意思。”
鬼太子話音剛落瞬間,徐霜策側身退後,但應愷身上的血字禁咒已經被徹底打破了。兩人頃刻交手,定山海數次緊貼徐霜策耳側劃過,劍氣將周圍牆壁擺設爆得四分五裂!
鬼太子曲獬揹着手站在不遠處悠閒觀戰,突然開口道:“實不相瞞,東天上神,我還沒感謝你呢。”
徐霜策知道他只是出言擾亂,凝神並不答言,閃身避過定山海劍鋒,身後石柱頓時劃出一道長達丈餘的深深劍弧。
“宮惟與我鬥了上萬年都不落下風,心思細密天下罕見。他開啓蝶死夢生之前先把我封在了鏡棺裡,導致我前二十八年都無法出現在幻境中,直到你在昇仙臺上……乾淨利落地把他給捅死了。”
定山海劍氣在徐霜策左臂劃出一長痕,鮮血成弧一噴而起!
“他‘死去’的十六年間失去了對幻境的控制,我才能勉強讓鏡棺出現在岱山,然而還沒來得及想辦法出棺找上應盟主,又被封進了定仙陵。”
鬼太子自己大概也覺得命運多舛,笑嘻嘻地嘆了口氣,話鋒陡然一轉:“——話說回來,我一直被封在鏡棺裡,你猜數月前爲什麼我突然又能現身臨江都了?”
徐霜策心裡其實已經隱約有了答案,在應愷疾風暴雨般的追擊中面如寒霜,一言不發。
“啊,是的。”鬼太子微笑道,“因爲夢境裡被你捅死之後,現實裡的宮惟終於油盡燈枯了,他對夢境的控制力已經降到了最低,甚至連鏡棺上的封印都無法再維持。這一切都是多虧了你在昇仙臺上果斷下手……”
徐霜策厲聲道:“住口!”
他硬生生打偏定山海劍鋒,一指隔空定向鬼太子,靈力激射而出!
鬼太子頭一偏,輕而易舉避過了那道靈力:“你知道宮惟爲何那麼着急要把你驅逐出夢嗎?”
徐霜策一手強行格擋應愷劍勢,另一手接二連三向鬼太子指出兇悍氣勁,均被鬼太子從容避開,含笑的聲音紋絲未變:“因爲只有你回了現世,那把靜止在他心腔中的不奈何才能解除鎖定,瞬間穿胸而出,夢境頃刻崩塌,他就終於能從支撐蝶死夢生的漫長痛苦中解脫了。結果誰知你不僅沒死,還狠心把他給殺了,導致他不得不再把夢境繼續運行十六年。這十六年來他現世的身體極度痛苦,每一分每一刻都在神力衰竭的劇痛中咬牙煎熬……”
徐霜策猝然振袖:“我讓你住口!”
暴烈的靈流衝向鬼太子,將後者重重推向石柱;與此同時定山海當頭斬下,徐霜策剛要硬接,應愷另一手卻拋出一物,彷彿在空氣中劃開了狹長幽深的裂口。
徐霜策終於來不及躲避,剎那間他認出了那件法寶。
——芥子壺!
裂口劈頭蓋臉而來,頃刻間便把徐霜策罩了進去,左、右、身後三面霎時變成了黑暗虛無的密閉空間。唯有眼前一面仍然連通殿內的正常景象,但徐霜策伸手一推,根本紋絲不動,已經被透明的屏障死死關住了。
徐霜策厲聲怒吼:“把它打開!”
應愷退後半步。
鬼太子從一地狼藉中站起身,輕鬆地拍拍衣袍塵土,微笑道:“你還是老樣子沒變,東天上神。總忍不住要打聽關於鏡仙的一切消息,哪怕半點不好都有可能把你刺激得情難自抑,走火入魔。”
徐霜策牙關繃出咯的一聲,閉上眼睛片刻,面容漸漸鎮定下來,再睜開眼時已經變回了那個冷靜如堅冰般的滄陽宗主。
掙脫禁咒時應愷全身關節都受了傷,持劍的右臂受創最重,鮮血兀自順着定山海劍身往下流淌,一滴滴落在腳邊的地磚上。徐霜策視線從地上那灘血跡上收回來,不再看鬼太子一眼,沉聲道:“應愷,你明明不是這樣的人。”
應愷卻說:“我是。”
他聲音中有種認命般的坦然和平靜,問:“你知道爲什麼當年你我一同治水,生出殺障的卻只有我一人嗎?因爲你從一開始就不是來治水的,你是來救我的。”
徐霜策一怔。
“數萬百姓跪求仙門,我扛不住壓力想要去治水,你卻說此非天災,實乃人禍,即便要救也不該如此出手。激烈爭執後你拂袖而去,然而真到了我快被洪水淹死的那一刻,你又突然出現,最終我們兩人一同戰死在滔滔太湖中,一起迎來了打開天門的宮惟。”應愷傷感地笑了笑:“你們都曾經試圖救我不止一次,只是你現在忘記了而已。”
徐霜策像是全身都被浸在了冰水中,良久低啞道:“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成功過。”
“是的,因爲我的殺障由來已久,根深蒂固……”應愷眼底現出微許自嘲:“從跪在山門前的百姓喊出第一聲‘見死不救,豬狗不如’的那一刻開始。”
砰!
徐霜策猝然一掌重重按在透明屏障上,但話音尚未出口,只見應愷一拂袖,無形的氣勁把徐霜策向身後黑暗推去,芥子壺遽然合攏!
“對不起,霜策。”應愷的聲音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平靜而疲憊:“這一次你倆都不用再來救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