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城內早已被烈焰包圍, 城外卻還暫時留有白地,全靠樂聖柳虛之率人用大量靈力強行鎮壓滅火。修士們御劍來回,將陷在城裡的百姓接出來安置在臨時設立的營帳內, 所有人都在慌着尋找失散的親人子女, 哭聲震天, 混亂一片。
“我姑娘呢, 誰看見我姑娘了!”一名披頭散髮的婦人四處絕望哭喊:“囡囡!娘在這裡啊, 囡囡!”
突然一聲嚎啕大哭由遠而近:“娘!娘!”
婦人一回頭,登時如獲至寶,大哭着與失散的小女孩抱在一起。小女孩嚇得狠了, 不斷劇烈發抖叫着娘,又抽噎着回頭找人:“是大哥哥救我出來的!謝謝大哥哥!”
婦人感激涕零四下張望, 卻全然不見什麼大哥哥的影子:“哪裡?救你出來的恩人在哪裡?”
“是穿黑衣服的, 剛纔還在那邊呀!”小女孩淚花未乾, 奶聲奶氣地:“大哥哥——”
應愷靜靜地站在不遠處,望着這對團聚的母女。
少頃, 他垂下視線,沒入人羣中消失不見了。
到處都是匆忙奔跑的災民,滿眼都是焦急或絕望的面孔。應愷就像幽魂一樣穿梭在人羣中,聽着耳邊無窮無盡的哭聲,思緒茫然空白。
突然不遠處傳來尖利的哭嚎, 只見一名中年男子跪在地上不住磕頭:“我娘還在裡面, 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她在城南梧桐巷頂頭院子裡, 她都八十了!她自己跑不出來的!”
然而被他磕頭的幾名年輕修士都不住後退, 有人道:“城南已經被火封死了, 我們也進不去啊!”
“積積德!求你們積積德!你們會飛,一定可以救我娘出來!”
幾個年輕子弟也簡直要哭出來了:“不行那火太大了!我們御劍也衝不進去的!”
男子充耳不聞, 亂滾帶爬衝上去抱人大腿:“求求你們,我就這一個娘啊!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啊——”
圍觀人羣議論紛紛,應愷停下腳步,瞳孔微微縮緊了。
只見一名樂聖弟子衣飾的少女終究不忍心,牙一咬心一橫:“我、我去試試吧!我身子輕御劍快,興許還來得及!”
男子立刻涕淚橫流撲上去,滿口菩薩娘娘的亂叫,旁邊衆修士卻立刻大驚阻止:“師妹萬萬不可!”“城南早被火封死了你知道嗎?!”“根本救不出來!你會死在裡面的!”
“胡說,你們都胡說!你們見死不救!”男子急暈了,不住推搡那幾名修士,又跪下去給少女磕頭:“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菩薩娘娘!求求你,求求你!!”
其餘修士拽着少女不鬆手:“絕不準去!”“難道你想死在火裡嗎!”
……
周圍人聲鼎沸,喧囂議論震天,然而應愷閉上眼睛,彷彿墜入了一個荒唐錯亂、永無止境的夢裡。
“真可憐,男兒膝下有黃金吶……”“也不能這麼說吧,人家女娃也沒責任替他去救老孃啊!”“就是啊!好好的女娃死在火裡怎麼辦?”“嗐,那不是你娘你才能說風涼話!”……
“你們都不積德的嗎!!”這時人羣中間的男子已經快瘋狂了,死死攥着少女的裙襬不鬆手,衝其餘幾名修士聲嘶力竭怒吼:“你們不是要成仙成神的嗎,你們爲什麼見死不救!你們豬狗不如!!”
周圍議論頓時炸開了,少女頂着所有人的目光,在兩方拉扯中滿面通紅,帶着哭腔對自己的師兄姐們絕望喊道:“就讓我去吧!就讓我去吧!!我——”
突然人羣中一股靈力擊中了她,少女頓時被強行噤聲,全身僵直站在原地,混亂霎時一靜。
有修士驚道:“定身法?!”
“不要去。”一道聲音響在少女耳際,帶着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自嘲,說:“他們不值得。”
少女猝然睜大了眼睛。
緊接着,熙熙攘攘的人羣中,一道黑袍的背影御劍而起,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往城南方向疾速掠去!
驚歎頓時四起:“還真有人去救啊!”“不要命啦!”……
男子猛地反應過來,欣喜若狂追了幾步,又撲通一聲跪下磕頭:“神仙!大恩大德無以爲報!您一定是活神仙!!”
然而那黑袍的身影沒有回頭,甚至連瞥那男子一眼都沒有,彷彿腳下感激的淚水、焦急的視線、沸騰的議論都與他沒有關係。
他就那麼漠然地掠過世人,消失在了熊熊烈焰中。
城南確實已經被火牆封鎖,街頭巷尾雖然還不見明火,但遠處燃燒的亮響噼啪聲正不斷逼近,除此之外人聲全無,滿是硝煙的街道空空蕩蕩,民衆早已逃光了。
應愷降落在衚衕盡頭一座民居前,伸手輕輕一推,吱呀——
藤木籬門開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座狹小破舊的宅院,一名老嫗正佝僂着坐在窗下,覓聲擡頭望來。
應愷腳步一停。
他原以爲那男子的八十老母亦在家中痛哭呼救,誰知這老嫗竟然搬了個小杌子坐在院中,粗布衣裳打着幾塊補丁,十分乾淨整潔,花白頭髮一絲不亂,正拿了兩個盆剝豆子。
“年輕人,你是……道爺嗎?”老嫗不由睜大了滿是皺紋的眼睛。
應愷迎着她詫異的視線一張口,但那個“是”字卻沒有立刻滾出來。
——他本要說是你兒子託我來救你的,話到嘴邊不知爲何又閉上了,望着她沒有吭聲。
老太太沒明白他的意思,顫顫巍巍道:“火快要燒到這裡啦!你怎麼還不跑啊?再不跑就走不掉啦!”
“……”
應愷心中突然一動,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鬼使神差地道:“我傷得太重,已經走不動了。”
老嫗一聽頓時着急起來,起身轉去屋內,少頃端了另一個小杌子出來放在院中,強拉着應愷坐在自己對面,關切地望着他問:“你是餓了嗎?”
應愷的目光落在地上那剛剝了一半的豆子上,不答反問:“老人家,你爲何不逃命?外面宴春臺的修士難道沒來城南救人?”
老嫗重重地“嗐”了聲,又撈了把豆子邊剝邊說:“先前來過啦!我在屋裡都聽見了,飛去飛回地接人出城!但我都這麼大歲數了,這街里街坊的年輕人都救不完,我跟着去湊什麼熱鬧呢?我就想等那些女人啊,孩子啊,都逃出去了再說吧!等着等着我就沒見到那些小道爺小道姑們再飛回來了,我想大約是火已經完全燒起來了,他們飛也飛不進來的緣故吧!”
她將一把剝好了的豆子乾乾淨淨放進另一個盆,唏噓道:“我就想吶,可別再回來了,這火燒過來也就半刻鐘的事情,可別爲了救我個糟老太,倒把那小道爺小道姑們自己給搭進去。我聽隔壁老李頭的媳婦臨走以前說,看到我兒一家從店鋪那邊被幾位小道爺救走了——我這顆心還有什麼不安的呢!”
應愷沉默良久,抓起一把豆子,慢慢地剝了起來。
兩人就這麼面對面坐着剝青豆,老嫗絮絮叨叨地道:“我也沒什麼事情好幹,就想着臨走前再燒頓飯——總不能餓着肚子上路,死也得做個飽死鬼呀。家裡也沒什麼吃的了,剩這點豆子,我琢磨着就煮煮吃了吧!”
應愷剝出一顆豆子放進乾淨盆裡,低聲問:“您不想活麼?”
“想活也不能拖着別人死啊。”老嫗長嘆了口氣:“人吶,十月懷胎,瓜熟蒂落地來;時辰到了,乾乾淨淨地走。順應這個自然規律,平平靜靜的不好嗎?”
她剝完最後一顆豆子,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端起盆向屋內走去。
這時四周噼啪聲越來越清晰,空氣中燒焦的氣味也越來越重了。應愷望着老嫗的背影,突然問:“那要是還能活呢?”
老嫗愣了愣,疑惑地回過頭。
應愷當着她的面,緩緩拔出了定山海。
定山海太過顯眼,因此他之前施了一個術,遂城中的修士凡人都無法注意到這把劍的存在。但現在他自己把劍拔|出來了,劍鋒便漾出森然寒光,映在了老太太渾濁的眼底。
“這把劍總共只能載一個人。”應愷平靜地望着老嫗,緩緩將劍柄遞上前,道:“只要你把它拿走,它自然能帶你飛去城外營地,與家人兒孫團聚。”
空氣凝固了一瞬,老嫗顫抖的目光落在劍上,嘴脣闔動了兩下。
應愷的瞳孔卻極度縮緊,彷彿連呼吸都定住了。
緊接着,老嫗突然毫無預兆地轉身,端着盆飛快地小碎步進了屋。
屋裡傳來鍋碗叮噹聲、燒水沸騰聲,應愷只等了不到片刻,只見屋簾一挑,老嫗又急急忙忙地出來了。她手上捧着一個碎花小包袱,尚是溫熱的,托起應愷的手不由分說把包袱塞給了他,又用蒼老的雙掌把應愷的手緊緊握住了。
“你不是餓得走不動了嗎?家裡就剩這點豆子了,我煮了煮,你快點吃了走吧!”她扳着應愷的肩,把他往院子外推,急道:“快走,再晚就飛不出去了!”
應愷踉蹌着,被老嫗連推帶搡出了小院,這時三條街外“轟!”一聲巨響,十餘丈高的黑火躥上高空,迅速向這邊移來!
“快走!不要管了!”老嫗急切地向外揮着手:“年輕人要好好地!走吧!”
烈焰已經燒成了牆,正急速向這邊推進,黑煙遮天蔽日。
應愷站在那破舊院牆前,顫抖着閉上眼睛。
九千年來第一次,那附骨之疽一般的哭號和質問再次從耳邊響起,卻又被更加焦急、更加洪亮、更加真實清晰的呼喊壓了下去——
“洪水就要來了,你怎能袖手旁觀?!”
“快走吧,不要管了!”
“你不是要成仙當神嗎,怎麼能不救黎民百姓?!”
“再晚就飛不出去了,走吧!”
“你們知不知道百姓跪求了他整整七天吶,他就是爲了自己飛昇罷了……”
轟!!
黑火壓塌院牆,肆虐火龍當空而至。但就在這個時候,老嫗的身影從黑煙中冒出來,她哆哆嗦嗦端了一盆水,不知哪來的力氣,硬把應愷護在自己身後,拼命把水潑向沖天火牆!
——那螳臂擋車一般的水花,突然在半空中被定住了。
竄高的烈焰、迸濺的火星、蒸騰的黑煙……都在那瞬間凝固,映在老嫗驚慌焦急的眼中。
“謝謝。”應愷回過頭來望着她,眼眶微紅:“我還是不能跟自己和解,但起碼……可以與這世間和解了。”
他一拂袖,颶風平地而起,無與倫比的氣勁呈環形擴散而去!
以這毫不起眼的宅院爲中心,周圍火牆同時向後倒去,在轟響中被強行壓平,轟然熄滅。
緊接着,神力直摧而出,化作千萬璀璨弧光,在天穹下衝向四面八方!
東至岱山,西至京城,南至謁金門,北至天門關……神力凝聚的巨大法陣不斷推進,摧城拔寨勢不可擋,各地肆虐燃燒的黑火只要一觸及,便化作青煙滾滾熄滅。
“這是……這是神蹟嗎?”
“火滅了、火滅了!”
“得救了!!——”
遂城外營地裡的少女淚痕未乾,緊緊相擁的母女二人錯愕。擡頭人羣先是靜止數息,隨即爆發出狂喜的叫喊,在這片大地上迅速傳播出去,慟哭與歡呼直上雲霄!
人間大地各處,數百萬焦黑的個機關殘骸暴露在天日下,無聲無息變作粉末,狂風一吹消失無蹤。
小衚衕宅院外,老嫗趔趄向後退了半步,手裡的小水盆哐噹一聲掉在地上,顫顫巍巍地問:“你是……你是活神仙嗎?”
“我不是。”應愷沙啞地回答,“我本該就是個凡人。”
他一手握着定山海,一手仍然緊攥着那個溫熱的碎花小布包,顫抖着手將它放入袖中,短促地笑了一下:“謝謝您的豆子,我收下了。”
老嫗睜大眼睛。
下一刻只見平地銀光而起,應愷御劍衝上高空,壯麗氣勁讓老太太驚得連連退了數步。
蒼穹下一道磅礴劍光當空而至,是遠方正疾馳趕來的徐霜策!
——砰!
定山海脫鞘而出,震天動地接下了這一擊!
從謁金門趕來遂城,橫跨天穹南北,即便是白太守、不奈何這樣的神劍也不可能瞬息而至,徐霜策本人還遠在千里之外,此刻已來不及再出第二劍。
宮惟清亮的少年嗓音卻裹着神力穿透而來,聲嘶力竭地呼喊:“師兄——”
應愷腳步猝然一僵。
“……”
北垣上神深深望向雲海盡頭那兩道疾馳而來的熟悉身影,半晌用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音量,小聲迴應了一句:“嗯,師兄在。”
然後他終於咬緊牙關,強迫自己轉身,頭也不回奔赴上天界,穿過了雲層後璀璨的天門!
下一刻,應愷出現在上天界北垣。
就在他腳步落地的剎那間,一聲轟鳴響徹三界,燃燒的白金結界從四面籠罩了整座北垣神殿,將這塊龐大的疆域封鎖成了茫茫孤島,外面一切震驚的議論和動靜都被完全隔絕在了結界之外。
九十九級寬闊臺階上,應愷仰望着熟悉的宏偉神殿,半晌彷彿終於下定了某種決心,下頷骨都因爲牙關過緊而凸顯出清晰的線條,伸手推開了巨大的殿門。
轟隆——
數道光芒從門口輝映大殿,前方白玉座下,果不其然正佇立着一道少年背影,紫色彼岸花繡滿了袍裾衣角,白皙的雙手漫不經心扶着一把血劍,覓聲回過頭,露出了俊俏的面容。
是鬼太子。
“你把人間的火焰熄滅了?”他挑起鋒利的眉角,嚮應愷笑吟吟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