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Chapter 96

太乙四十六年, 四海昇平,五穀豐登,龍心大悅。

一道聖旨從京城昭告天下:中宮唯一嫡子年滿十八, 品貌貴重, 封爲靜王, 指婚當朝重臣獨女。

一對璧人, 佳偶天成, 將擇日完婚。

年少的靜王溫文素雅、風神俊秀,賢名在外已久。當他打馬從京城街上過時,那白衣勝雪的側影, 曾經被無數的深閨少女在夢中描摹了千百遍。

因此指婚聖旨一發,無數貴女夢碎, 各家閨中愁雲慘霧一片。

而王府卻門庭若市, 登門道喜者絡繹不絕。

那天深夜, 當前來道喜的羣臣都散去後,熱鬧一天的王府終於恢復了安靜。

堪堪年滿十八歲的靜王酒量甚淺, 被衆臣起鬨灌了不少酒,此刻終於不勝酒力,伏在案前沉沉睡去,恍惚間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身後的立地鏡中,突然出現了一名少年。

那少年也是十八九歲模樣, 面孔蒼白但英俊異常, 身量比靜王高出半個頭, 也精壯得多。黑袍在他腰間慵懶一系, 衣襟上繡着大朵繁複的彼岸花, 隱約露出胸膛肌肉線條,腰間懸掛着一把鋒利無比的血色長劍。

“你是誰?”靜王從未見過這少年, 在夢中卻並不害怕,只感覺好奇。

少年並不回答,擡腳跨出水銀鏡,走上前站定在靜王身後,越過他肩頭望向桌案上的女子畫像,半晌才擡頭看向他,眼底流轉着一種妖邪慵懶、似笑非笑的神情:

“你要娶親了嗎,宣靜河?”

靜王茫然道:“宣靜河是誰?”

少年眼底那冰涼血腥的笑意更加深了。

他一隻手鉗住靜王的下頷,強行把他的臉扳向自己,那動作甚至稱得上是優雅的,但五指間力量卻難以想象地大,如同精鋼鑄就的利爪一般:

“自轉生臺一別,你我陰陽兩隔,而今已十八年。我無時不刻地思念着你,但你卻完全忘記了曾經許嫁於我的誓言。”

靜王被迫坐在案前偏過頭,自下而上地仰望那笑吟吟的少年,如同墜入了一個荒誕不經的夢中。

許嫁的誓言?

“你看你這一世的命格。”少年環顧周圍,語氣帶着唏噓:“天潢貴胄,長命百歲,兒孫滿堂……真不愧是西境上神宣靜河,前世積了多少功德啊。”

“只可惜,你遇見了我。”

“……你是誰?”靜王頭腦一片混亂,不由自主仰頭向後,卻不論如何都沒法掙脫下頷上的那隻手:“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

“你再怎麼轉世都沒用,宣靜河。不論積多厚的功德,都無法抗衡我對你永恆的貪慾。”

“這就是你背棄婚約的代價。”

每個字都如情人一般繾綣,卻又隱藏着不可錯認的冰冷。少年微笑起身,長笑而去,消失在了臥房中巨大的鏡子中。

寒月籠罩在王府上空,不知多久之後,門扉吱呀一響,被王府侍女小心翼翼地推開了。

一點殘燈幽幽燃燒,燈下的靜王額頭枕在手臂上,伏案醉臥,一動不動。可能因爲深醉之故,他髮帶已然半散,柔軟的黑髮傾瀉在桌面上,泛着柔順的微光。

“殿下,殿下?”

侍女生怕主子夜深着涼,見喚不醒,便想把靜王扶到榻上安寢。誰知她剛輕手輕腳地走上前,突然看見什麼,心神驟然一驚。

只見靜王雪白袍襟間,彆着一枝盛開的彼岸花。

血紅花瓣絲絲縷縷,似乎還非常新鮮,縈繞着一層血色的霧氣,妖豔得不真切。侍女用力一眨眼睛,這才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做夢,緊接着一股驚懼直撞喉頭。

——這花是從何處來的?剛纔竟有外人闖入過?!

侍女心頭狂跳起來,顫抖着手扶起靜王:“殿下?殿下您快醒醒,您是不是——啊!”

一聲刺耳的尖叫劃破了深夜的王府。

只見殘燈下,靜王無力地仰倒在書案前,面容素白俊秀,彷彿只是陷入了一場沉睡,眼睫如鴉翅般緊閉。

但他的胸膛毫無起伏,身體早已冰涼。

“來、來人啊——!!”

·

翌日,臨江都。

太白居。

“——真死了?”尉遲銳剝花生殼的動作一停,詫異地問。

酒館樓下人來人往,說書的正講到精彩處,四面掌聲叫好一片,氣氛熱鬧非凡。

樓上用竹簾隔出的雅間裡,宮惟端坐在圓桌一側,放下筷子斟了杯茶:“當然沒有,人家可是正牌財神,被一衆神仙撲上去哭喊的哭喊掐人中的掐人中,折騰半個時辰總算醒來了。不過醒來還是不太正常,哆哆嗦嗦地坐在那哭訴:‘我怎麼就輸了呢?我堂堂財神,打個麻將傾家蕩產輸給了徐霜策?!我要自貶下界!我不配做財神!’說着就掙扎起來要往人界衝……”

宮惟同情地嘆了口氣。

“旁人連忙撲上去,攔腰的攔腰抱腿的抱腿,苦口婆心地勸他:‘財神啊,你可學到教訓了罷,誰叫你天天找宮惟出來打麻將,還勾肩搭背去喝酒,怎麼勸你都不聽——看!終於把徐霜策招來了吧!東天上神那一手牌技,要是他當年跟北垣賭的是推牌九,滅世之戰根本打不起來,北垣連褲子都得輸給他……’”

“所以財神到底輸給了徐霜策多少錢?”尉遲銳忍不住問。

宮惟一手扶額,半晌艱澀地道:“四億三千六百五十萬兩……黃金。”

尉遲銳手裡的花生“啪嗒”一聲掉在了桌子上。

“徐霜策說同爲上神一場,後面那六百萬的零頭就不要了,四億三千萬兩黃金交割清楚就行。結果一聽這話,財神一口血噴薄而出,當場又暈了過去……”

宮惟從一手扶額到兩手掩面,長嘆了口氣:“這次足足搶救了三天才緩回來,各位仙僚把他擡在擔架上來見我,一幫人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說宮惟啊,這事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要不是你成天跟財神勾勾搭搭,這可憐的孩子何至於年紀輕輕就遭了徐霜策?四億三千萬兩黃金,你可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尉遲銳嘴巴微張,突然回過神來:“你跟財神到底是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

尉遲銳狐疑地盯着他。

“真沒有。”宮惟表情一臉滄桑,“之前那個老財神仙齡已到,神遊太虛去了。新財神是剛飛昇的,一個劍眉星目脣紅齒白的帥哥,天界人人都說他有兩分像年少時的徐霜策。”

尉遲銳:“……”

宮惟永遠也改不了他身爲一面鏡子熱愛美色的天性。

色衰而愛馳,一代新人換舊人,東天上神的重拳出擊顯然很有道理。

“我能怎麼辦,我也很絕望啊,難道要我半夜三更脫光衣服跪在徐霜策牀頭拉着他的手求他放過財神嗎?”宮惟露出一個絕望的微笑,“我現在只要提起財神這兩個字,徐霜策立刻開始一動不動直勾勾看着我,然後東天神殿外電閃雷鳴,緊接着整座天界晴轉陰轉暴風雪……這幾日上天界已經不是人能待的地方了,一會兒電閃雷鳴,一會兒飄雪萬里,財神每隔半個時辰就哭哭啼啼登一次門,非要三尺白綾吊死在我家門口……”

尉遲銳突然發現了什麼,視線越過宮惟,望向窗外。

只見天邊不知何時突然陰了,明明是六月盛夏,天際卻隱約飄起了細小的雪花,正迅速向臨江都方向襲來。

“我早就勸財神說賭博害人,他非說自己自摸無敵小霸王,結果你看吧,自摸不成要自盡。”宮惟背對着窗口,兀自渾然不覺:“這樣下去非出事不可,我看要不弄點兒黃金把徐霜策糊弄過去得了。實在不行就找一堆石頭,施個障眼法……”

轟隆!

一道驚雷當空而下。

酒館樓下熱鬧的景象突然完全靜止,跑堂的小二腳步凝固,傾倒的酒液定在半空,衆食客喜笑顏開的表情各自凍結在臉上。

時間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硬生生暫停了。

就在那令人心悸的靜寂中,一道頎長身影出現在了宮惟身後。

來人一身白甲綴金邊並玄色外袍,眉目俊美、氣場凝定,一手輕輕按在宮惟肩上,雙眼形狀鋒利,緩緩地問:

“在商量什麼呢?”

宮惟:“……”

宮惟維持原坐姿,向尉遲銳鏗鏘有力地道:“財神開設賭局,帶壞上天界風氣,絕不能輕易放過他!就該讓他傾家蕩產長長教訓!”

然後他一回頭,熱切地看着徐霜策:“徐白你怎麼來了?下月是你的生辰,我們正商量如何把財神弄死好給你一個驚喜。”

尉遲銳簡直被這賣友求生的卑劣行徑震驚了,正用眼神對宮惟進行無聲的譴責,突然只見徐霜策微微一笑,轉向自己,問:“是嗎?”

尉遲銳:“當然不……”

徐霜策悠悠地打斷他,說:“我剛纔好像聽見你們說要找一堆石頭。”

電光石火間尉遲銳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欠徐霜策錢的可不僅財神一個!

當年仙盟重修,他靠賣狐狸從徐霜策手裡訛了一百萬兩黃金高利貸,借條至今被長孫澄風虔誠地供在神龕裡,每天都要畢恭畢敬上三炷香,算算利率九出十三歸,如今把整座懲舒宮賣了都還不上!

屋內一片安靜,只見尉遲銳堅定地直視徐霜策:“是的,我們正打算找一堆石頭把財神砸死。”

與此同時上天庭,財神默默流着淚,把三尺白綾往東天神殿門前的大梁上一扔,正要顫顫巍巍把頭伸進去,突然鼻子發癢,結結實實地:“阿嚏!”

底下衆仙羣情激動:“阿財你千萬別做傻事呀阿財!”“鏡仙大人一定不會見死不救的!”“來人啊——救命啊——財神又上吊啦——”

“我要他的命做什麼?”酒館雅間裡,徐霜策一手按在宮惟肩上,俯身在他耳邊溫和道:“我要他的四億三千萬兩黃金就行了。”

宮惟保持微笑,心說我救不了你了阿財,要不你自己上吊留一條全屍吧。

徐霜策兩根修長的手指將宮惟一縷鬢髮掠去耳後,動作堪稱溫情脈脈,可惜怎麼看怎麼像一頭因爲被撬牆角而隨時瀕臨爆發的活火山。

然後他站起身,終於撤走了周遭無形的法力。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酒館樓下恢復喧囂,說笑聲重新響起,觥籌交錯中沒有人發現剛纔的任何異樣。尉遲銳舉起茶杯掩住半邊嘴,藉着喧鬧低聲問:“徐霜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現在這樣的?”

宮惟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大概是從那天早上我說夢話,抱着徐霜策喊了聲‘阿財給我遞一張紅中’的時候吧。”

“……”尉遲銳輕聲說:“宮徵羽你可真活該啊。”

窗外的六月飛雪就彷彿是東天上神內心不爲人知的冤情,此時終於隨着法力慢慢消失了。酒館外是熙熙攘攘的臨江都街道。徐霜策向外望了一眼,輕描淡寫地問宮惟:“你此番離開天界,是有何要事嗎?”

當然沒有,我純粹是爲了躲你的雷霆之怒和財神的暴風哭泣……

宮惟心裡苦但宮惟不敢說,他拉着徐霜策的手誠懇道:“不,我只是覺得前段時間忽略你太不應該了,特地下來找長生商量怎麼給你一個生辰驚喜。”

徐霜策不置可否,挑起眉角:“還沒商量完?”

宮惟立刻:“早商量完了,走,咱們這就回家!”

出乎意料的是徐霜策沒有動,而是把手輕輕抽了出來,一邊撫摩宮惟的頭髮一邊和氣地問:“你在人界的朋友那麼多,難道不去探望他們嗎?”

你釣魚執法得這麼明顯,難道我會上當嗎?

“什麼朋友?我沒有朋友。”宮惟鏗鏘有力地回答,“我只想把所有的時間用來陪伴你,其他人算得了什麼,不值得我浪費精力!”

徐霜策卻道:“要麼還是去看看情況吧。”

宮惟更冷酷了:“不用,我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立刻跟你回家,其他人不管上吊還是自盡都隨便他們去吧,是生是死跟我有什麼關係!”

“……”

徐霜策一動不動看着宮惟。

宮惟回以斬釘截鐵般不容置疑的目光。

場景凝固三秒鐘後,徐霜策緩緩道:“……其實我此番下界不是來尋你,而是爲了去京城調查一件事。昨天夜裡……”

話沒說完,另一邊尉遲銳袖中突然飛出一道紅色符紙,緊接着半空中彈開了一道千里顯形陣,陣法當中是一名焦急的懲舒宮弟子:“稟告盟主!昨夜京城傳來消息,西境上神他仙逝了!!”

尉遲銳沒反應過來:“西境上神不是早仙逝了嗎?”

西境上神作爲人死過,作爲神死過,作爲鬼太子師也死過;死了活,活了死,大家對他的死去活來其實都已經有點習慣了。

“不,這次是西境上神轉世的靜王!”弟子都快哭出來了:“不知是何原因,昨天晚上又仙逝啦!”

尉遲銳:“…………”

宮惟:“…………”

徐霜策鎮靜地續上了剛纔沒說完的話:“我此番下界,就是爲了去京城調查這件事。”

根據弟子所說,西境上神這次完全屬於毫無預兆的猝死。

西境上神所轉世的靜王今年剛滿十八歲,皇帝剛頒下賜婚的聖旨,王府門檻險些被前來祝賀的羣臣踏破。直到深夜王府才恢復安靜,醉酒的靜王俯在案上小憩,侍女不過回頭端個醒酒湯的功夫,就發現本應在沉睡的靜王早已沒了呼吸,連身體都涼透了。

除此之外,他桌上那幅未來靜王妃的畫像,也被人撕成了無數碎片,像是發泄某種無法言訴於人的、深沉的恨意。

酒館雅間安靜片刻,半晌宮惟搓着手,強顏歡笑地擠出幾個字:“徐白啊,你看宣靜河這事,我是不是也……”

徐霜策一根修長的手指抵在他嘴脣前,善解人意地道:“什麼朋友?你沒有朋友。”

“……”

“你現在唯一想做的事只有立刻回家。”

“……”

“其他人不管上吊還是自盡都隨他們去吧,跟你有什麼關係?”

宮惟:“………………”

打臉來得太快像龍捲風。

徐霜策轉身向窗外走去,淡淡道:“尉遲長生,隨我去京城靜王府。”

宮惟箭步拔腿衝上去,一把抱住了徐霜策的腰,像頭小狐狸一樣用額角拱他的背,簡直無語凝噎:“好了徐白,我知道錯了!”

徐霜策慢悠悠問:“你錯哪兒了?”

宮惟也想知道,是啊我錯哪兒了?

不就是半夢半醒間對你喊了聲財神嗎?不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太想得到一張紅中了嗎?不就是在你大清早上隱晦表示想雙修時,耿直地說了一句“徐白我跟阿財約好了出門找他推牌九”嗎?!

“……我錯就錯在不該讓財神活着。”宮惟不由悲從中來:“回去我就把他發配到黃泉去養魚!”

徐霜策終於回過頭,居高臨下看着宮惟,良久擡手捏了捏他的臉。

“不用,怎需勞煩天神大人親自出手?”東天上神的目光深處閃動着一絲揶揄,“我收拾他就行了。”

與此同時上天界,正站在東天神殿屋頂要往下跳的財神淚流滿面:“阿——嚏!!”

樓下衆仙再度羣情沸騰:“阿財你別衝動呀阿財!”“東天上神宅心仁厚,一定不會真把你弄死的!”“來人呀——救命啊——財神又跳樓啦——”

另一邊,京城靜王府。

白幡已經掛滿了王府大門,內外上下披麻戴孝,衆人哭聲震天,衆御醫在堂前整整齊齊跪了一地。

“爲什麼找不出死因?怎麼就找不出死因?!”皇帝御駕親臨,簡直暴跳如雷:“我兒才十八歲!身體一向康健!怎麼可能突然就死了?!”

“皇上息怒啊!”“臣有罪,臣有罪!”“不好了,皇后娘娘又暈過去了——!”

靈堂外一片嘈雜,沒人能看見屋內,宮惟、徐霜策、尉遲銳三人圍在金絲楠木棺槨邊,眼睜睜盯着棺中已經涼了的宣靜河,表情都非常複雜。

“怎麼可能?!”

宮惟一路上抱着徐白的腰不放,厚着臉皮跟來京城靜王府,直到親眼看見了靜王的遺體,內心仍然十分震驚:“他這一世的命數是我親自安排的,榮華富貴無病無災,夫妻和睦兒孫滿堂,一直活到九十九歲才無疾而終,而且生了五男五女十個小孩!他怎麼可能只活到十八歲就突然死了?!”

十個小孩……

宮惟再一次展現出了鏡子天性中對美的不懈追求:如果你長得好看,你就要多生孩子,每一位美人都有將美貌傳播出去的義務和責任。如果他是掌管生育的神,世界早被他搞成了俊男美女的人間。

尉遲銳忍不住打量了下少年靜王單薄的身板兒,有點懷疑:“……他行麼?”

宮惟不滿道:“長生你對前輩太不尊重了,等宣靜河下次飛昇時我會跟他告密的,你竟然懷疑他不行。”

徐霜策驀然想起什麼,“應愷的轉世是否也出現了問題?”

十八年前應愷陰差陽錯轉世成了宣靜河的姐姐,然而生來病痛纏身,只活到六歲就早夭了。第二世他是手欠玩剪刀不小心把自己插死的,第三世是嘴欠吃毒蘑菇被毒死的,現在已經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投胎到了第四世,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要被從天而降的隕石砸死,當之無愧是三界中花式死亡經驗最豐富的男人。

宮惟說:“那倒沒有,如果忽略他千奇百怪的死亡方式的話……”

這時靈堂上傳來侍女的哭訴聲,三人的目光同時向外望去。

透過半掩的門,只見一名侍女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哭得連氣都喘不上來:“奴、奴婢真的不敢撒謊,奴婢發現靜王殿下時,屋內並無任何異常,只有殿下衣袍間插着、插着一朵紅花……”

紅花?

宮惟定睛望去,只見御醫顫顫巍巍地將一隻托盤奉與皇帝,托盤上赫然是一朵眼熟的——彼岸花!

幕後黑手昭然若揭,宮惟愕然道:“又是曲獬?”

尉遲銳差點當場拔劍:“那小子不是已經被封進混沌之境了嗎?!他是怎麼逃出來殺人的?!”

“他沒逃出來。”另一邊徐霜策卻道,“下界前我先去了趟黃泉,混沌之境封印是完整的,曲獬的神魂仍然被禁錮在裡面。”

“那他是怎麼……”

尉遲銳話沒說完,突然只見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從棺槨中緩緩坐起,是宣靜河。

他的靈魂不再是少年靜王,而是恢復了當年飛昇時西境上神本尊的樣貌,側顏清瘦優美,面頰卻蒼白得過分,眼神直勾勾望着前方。緊接着他夢遊一般跨出棺槨,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量將他面前的虛空迅速扭曲,隨即硬生生撕開了一道裂縫。

那分明是一道時空之門!

尉遲銳大驚,還沒來得及發問,被宮惟制止了:“——看他的手。”

順着宮惟的視線望去,只見宣靜河左手上赫然繫着一道血紅細線,一端緊緊纏繞他的無名指節,另一端延伸進時空之門裡,泛着幽幽的紅光。

“姻緣線?!”

“不,那不是普通的姻緣線,線上還附着一道血誓。”

宮惟望向那道深不見底的時空門,神情微微發生了變化:“歃血爲盟,以作婚誓,立誓雙方必須心甘情願地締結三世婚姻,生死輪迴不能改變。如果有一方背叛婚約,其神魂就會被抽離身體,永遠鎮壓在另一方手裡,連轉世投胎都做不到。”

“所以……”

“所以,宣靜河曾經心甘情願地與鬼太子立下婚約,他的死是因爲遭到了違約的反噬。”宮惟盯着那道細細的、致命的紅線,眉頭不由擰了起來:“——曲獬是怎麼做到的?”

在宮惟看來,曲獬對宣靜河那純粹是變態的仇恨和控制慾,訂下這種婚約不過是他內心扭曲的一種表現而已。但問題在於,誓約生效必須雙方都心甘情願,而宣靜河除非瘋了,否則絕不可能跟鬼太子訂立這種歃血爲盟的婚約。

曲獬是否曾經騙過他?

兩人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呢?

這時只見宣靜河的靈魂緩緩向前走去,眼見就要踏進那道時空門,尉遲銳拔劍一攔竟沒攔住:“他要去哪兒?”

說時遲那時快,徐霜策一手攥住宮惟手腕,果斷道:“走!”

話音未落,兩人同時上前一步,沒人拉的尉遲銳忙不迭追在後面。緊接着眼前白光吞噬了一切,三人尾隨宣靜河的靈魂,同時跨進了時空門!

白光漸漸散去,宮惟第一個睜開眼睛,待看清周圍的場景後,不由輕輕“咦”了一聲。

這是什麼地方?

一陣暖風撲面而來。

眼前已經不是靜王府的靈堂,而是淮河畫舫,遊人如織。此時正是濃春時節,岸邊青樓教坊中正傳出一陣陣銀鈴般的嬌笑聲,端的是鶯歌燕舞,盛世太平。

“這是哪裡?”尉遲銳環顧四周,“宣靜河呢?”

三五成羣的歌女嬉笑而來,彷彿完全沒看見他們,像穿過空氣一般直接穿過了三人的身體。可憐這輩子沒近距離接觸過姑娘的尉遲盟主躲閃不及,差點一腳踩空掉河裡去,面紅耳赤問:“我這是靈魂出竅了嗎?!”

“無妨,應該是一種時空回溯,這裡的人看不見我們。”宮惟退後半步避開了接踵而來的人羣,皺眉向四周打量:“那根姻緣線帶着我們回到了過去的某個場景裡,應該是宣靜河或者曲獬本人的一段記憶……不過這到底是哪一年?難道是婚約最初訂立的時候嗎?”

徐霜策的視線突然定在了某處,輕聲道:“鬼太子。”

只見遠處河上衆多畫舫裹着香風,其中有一艘精巧小舟正順水飄蕩,船頭上一名少年懶洋洋地斜倚喝酒,赫然是鬼太子曲獬!

此時的曲獬似乎更年輕些,約莫十六七歲模樣,容貌昳麗、黑衣華服,像個出身豪闊的風流少年。他就這麼一邊飲酒一邊欣賞着周圍畫舫中輕歌曼舞的女子,嘴角微微地勾着,如果不是特別熟悉他的人,根本看不出那微笑背後的殘忍和漫不經心。

宮惟望向鬼太子,從同胞兄弟的樣貌中意識到了什麼,詫異地“啊”了一聲。

徐霜策問:“怎麼?”

“……他這時纔剛成年。”宮惟輕輕地吸着氣,似乎有點驚愕:“竟然回溯了這麼久……這是九千年前,宣靜河尚未飛昇,第一次滅世之戰還沒發生的時候!”

九千年前,應愷和徐霜策剛飛昇成神,前者還是個謙謙君子,尚未來得及走火入魔去搞他的滅世兵人;後者整天看着宮惟沒心沒肺勾三搭四,內心早已憋屈無比,吃醋吃得差點原地瘋魔。

而剛成年的鬼太子無所事事,人界也沒爆發什麼戰亂或瘟疫爲他提供表演的舞臺,便成天在這種煙花之地揮金如土,風流浪蕩。

這時河面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那不是鄭家主的船嗎?”“真是爲老不尊,總是做這種當街搭訕貌美后生的事情……”“快小聲些,這種仙門世家可不是我們招惹得起的!”“別看了別看了!”

順着衆人躲躲閃閃的視線望去,只見兩名門生從一艘龐大華麗的畫舫中御劍而出,正落在了鬼太子那艘小舟的船頭。兩人在曲獬詫異的視線中行了一禮,語氣恭敬但態度倨傲:“這位公子,我家主人偶然路過,仰慕公子風姿,想請您上船飲酒一敘,可否?”

宮惟、徐霜策、尉遲銳:“………………”

彷彿一發九天神雷轟隆而下,三個人的表情都複雜得無法用語言形容。

鬼太子緩慢地眨了眨眼睛,終於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指着自己問:“……我?”

門生毫不猶豫:“正是您!”

不遠處畫舫中,絲竹笙簫酒宴正酣,那位鄭姓家主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年紀,但雙眼已呈現出沉溺酒色的渾濁,正向這邊投來不加掩飾的殷切目光。

“……”鬼太子嘴角的笑容慢慢加深了,他又問了一遍:“你們家主想請我上船飲酒?”

“是!”

兩名門生顯然已經做慣了這種當街強行“請”人的事,把眼前這名少年當成了空有漂亮皮囊的紈絝公子,全然沒有半點遲疑。

鬼太子終於笑出聲來,隨即又被他自己強行壓了下去。

沒人能看見他眼底閃着一絲亢奮的寒光,只見他款款站起身,微笑道:“那就去吧。”

當時仙門六大世家,鄭家位居其首,權勢炙手可熱,其畫舫也金碧輝煌、豪華至極。

兩名門生御劍將“空有漂亮皮囊的紈絝公子”帶上畫舫,鄭家主早已急不可耐地從宴席上站起身,近距離一見鬼太子,登時連三魂五魄都飛了:“公子貴姓?爲何一人遊湖?你看這大好春光,不如與在下攜手同遊,如何?”

鬼太子的戲癮完全被激發了,此刻他已經整個沉浸在了角色中,警惕又懦弱地側過身:“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曲獬與宮惟同胞兄弟,可想而知容貌如何,他越是這樣那鄭氏家主就越是心癢難耐:“不認識也不要緊,萍水相逢即是有緣,公子坐下來與我共飲一杯不就認識了嗎?”

“你我素昧平生,還是不要了吧。”鬼太子膽怯地向後退了一步,擺手道:“在下不擅飲酒,還是請派人送我下船吧!”

若是他從一開始就嚴詞拒絕不上船的話倒也罷了,但既然上來,又再三推拒,鄭家主更是不能輕易放過,立刻腆着臉來拉他:“來來來,只飲一杯有什麼要緊?”說着強行斟滿了一杯酒,非要往鬼太子手裡塞。

“在下真的不擅飲酒……”

“公子可知道我是誰嗎?莫非是看不起我鄭某人?”

“不不不,在下與前輩素不相識……”

“只要你滿飲此杯就送你下船,莫非公子連我鄭某人都信不過?”

“前輩何必強人所難,在下真的不行……”

推搡中鬼太子的掙扎顯得如此微不足道,他倉惶環顧周圍,似乎是想向附近其他船隻上的人求救。但衆人都認出這是六大世家之一鄭家的船,誰敢上來得罪豪族?無一不加速駛過河面,各自假作不知,根本無人伸出援手。

鬼太子眼見求助無門,又百般掙扎不得,只能戰戰兢兢地站住腳:“若在下飲了這杯酒,真能下船嗎?”

鄭氏家主不假思索地信口開河:“那是當然!”

“……”

鬼太子似乎有所意動,他那雙桃花眼注視着面前不知死活的凡人,許久慢慢浮現出一絲羞怯的微笑:

“一人獨飲未免無趣,不如請前輩與我共同分享這杯佳釀,可好?”

他的手在白玉酒盞的邊沿輕輕撫摩,細微黑煙隨之騰起,像是一簇簇閃光的粉末,無聲無息地融化在了酒液中。

但凡人的肉眼卻看不見那致命的細碎光點。

徐霜策神情微微變化:“那是什麼?”

宮惟說:“瘟疫。”

尉遲銳一句“是毒藥嗎”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

“曲獬小時候很喜歡玩這個遊戲。他經常扮作姿色姣好的女子或腰纏萬貫的外鄉人,假裝自己被山賊追趕,傷痕累累地逃進一座村莊求救。若是村中無人見義勇爲,他便會在原地假死,留下一具屍骨;隔天屍骨便會化作瘟疫,迅速蔓延方圓百里,整座村莊的生還率十不足一。”

“剛纔他便是做了同樣的事。”宮惟環顧河面上來回的船隻,緩緩地搖了搖頭:“沒有人冒着得罪鄭家的風險出手相救,因此他會用那杯酒把鄭氏家主毒死,再通過他的屍骨將瘟疫傳播出去。未來三天之內,這座城怕是要被瘟疫席捲了。”

連徐霜策都靜了半晌,良久才聽尉遲銳艱難道:“那……如果有人出手相救呢?”

宮惟臉上浮現出一絲微妙而怪異的神情。

“……他會離開此地。”宮惟緩緩道,“但在離開前,他會殺死出手相救的那個人,將魂魄煉製成收藏品,帶回到黃泉下。”

“好,好!”鄭氏家主渾然不知自己將要暴斃當場,還以爲今日桃花運當頭,喜出望外地捏住了鬼太子的手:“這杯酒你我一人一口,賢弟先請,賢弟先請!”

這酒中的瘟疫對鬼太子來說當然跟零嘴點心沒什麼兩樣。他眨眨眼,彷彿非常膽怯和猶豫:“待滿飲此杯後,你真會讓人送我下船?”

“自然、自然!”

鬼太子轉過頭去,最後向周圍其他船舶望了一眼,所有人都紛紛刻意避開了他求助的視線。

“那……那好吧。”少年語調微微不穩,旁人都以爲那是畏懼,卻沒人能聽出他尾音興奮的顫慄:“說、說好了就這一杯呀。”

鄭氏家主簡直急不可耐,一疊聲滿口答應,滿臉堆着色|欲薰心的笑容,眼睜睜看着鬼太子舉起酒盞送到嘴邊——

就在這時,一道森寒劍光破空而來,鬼太子手中酒盞應聲粉碎,砰地濺了鄭家主一身!

“什麼人?!”“有刺客!”“保護家主!!”

衆門生紛紛拔劍怒喝,只見一把雪亮長劍深深刺進鄭氏家主眼前的甲板,劍鋒寒光閃爍,映亮了後者瞬間蒼白的臉。

連鬼太子都愣了一下,瞳孔中映出那把長劍上兩個凌厲古樸的篆字——

不器。

曲獬慢慢地回過頭,那是他第一次遇到宣靜河。

一葉漁舟順水而過,船頭那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雪白衣袍,面沉如水。他雙眼清亮猶如寒星,一手背在身後,另一手拂袖而起,不器劍再次破空回到了他掌中。

“……矩宗……”鄭氏家主全身顫抖起來,膝蓋一軟拜倒在地,“拜、拜見矩宗!”

整條河面轟然作響,所有人驚慌俯身:“拜見矩宗!”

空氣緊繃得嚇人,絲竹歌舞早已倉促中斷,每條船上都安靜得只能聽見河水聲,除此之外鴉雀不聞。

良久才聽宣靜河緩緩地吐出四個字:“寡廉鮮恥。”

他的聲音不高,卻傳遍了整條河上所有船隻,彷彿巨石一般重重砸在鄭氏家主頭頂。

所有人跪俯在甲板上,連呼吸都不敢發出聲音。在森然的安靜中,只有曲獬一人還直直站着,放大的瞳孔中映着宣靜河。

此時滅世烽煙還沒開始,一切戰亂和屠戮都未曾發生;宣靜河還是凡人,曲獬已成爲了黃泉之主。

千年之後沒人知道,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並不是後來的天門關兵解飛昇,也不是鬼垣戰敗重金迎師;而是在春濃時節,秦淮畫舫,鬼太子注視着遠處那位年輕矩宗的身影,彷彿連呼吸都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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