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
大部分的道家密卷都年代古老, 這本大法咒卻是幾十年前才現世的。
它最初是北陵一個叫“伏鬼門”的小宗派爲了研發禁術而弄出的成果,後來爲了掩蓋罪證,那掌門一把火將全部經卷都燒光了。但誰都沒想到的是, 當時年紀尚小的宮惟因爲閒極無聊, 早已偷偷看完了整車的竹簡, 並且過目不忘轉瞬成誦, 回頭把幾萬字的經卷又給洋洋灑灑默寫了一遍。整個伏鬼門因此被定罪下獄, 而這本大法咒也被應愷整理成冊,束之高閣,列爲了仙盟僅有少數世家知曉的、最高等級的禁術之一。
法華仙尊從小好動, 瘋玩兒起來能跟着小劍宗把懲舒宮拆了,但靜坐下來的時候也能認認真真鑽研完整本經卷。他生前破譯了很多遠古失傳的道家密典, 卻又從未收徒, 只因爲好玩兒跟尉遲銳分享過一些。十六年前昇仙臺上他一死, 玄門百家等於失去了一本活字典,很多密藏經卷從此徹底失傳了, 其中就包括這本《密通陰陽混沌大法咒》的所有音譜。
“……”宮惟眨眨眼睛,說:“你聽錯了。”
他剛想回頭,喉間卻猝然一刺,是勾陳劍鋒貼上了致命的喉管,迫使他分毫移動不得。
“向、小、園。”尉遲驍在身後輕輕地、一個字一個字地道, “你是想在這裡同我說清楚, 還是想讓我把你押回滄陽宗去, 當着徐宗主的面說清楚?”
徐霜策。
宮惟一聽見這三個字, 脊椎頓時躥起寒意, 話音裡那一絲揮之不去的狡黠都沒了:“你真的聽錯了,什麼密通大法咒?我只是因爲迷路偶然闖進來……”
“法華仙尊真的驚屍了?”
“什麼?”
尉遲驍略低下頭, 在他耳邊輕輕地、從牙縫裡道:“應盟主與劍宗之所以失手,真的是因爲故人驚屍,還是因爲遇到了看似絲毫無害、實際連陰陽禁術都瞭如指掌的你?”
從尉遲驍的角度只能看見宮惟半邊側臉,只見少年面容倉惶,似是天真軟弱,急急地一張口想要辯解什麼——但緊接着臺詞就卡殼了。
“……”
兩秒安靜後,宮惟無奈地嘆了口氣,表情隨之放鬆下來。
“算了,其實連我都想不出說辭了。”他傷腦筋地道,“要不你想聽什麼,你告訴我我說給你聽吧。”
尉遲驍神情微變,緊緊握住了劍柄:“密通陰陽的禁術你是從哪裡學的?”
宮惟說:“我在滄陽宗時偷看了典籍——反正你也不信。”
“這定仙陵驚屍的事,跟你到底有多大關係?”
宮惟懶洋洋道:“你覺得能跟我扯上關係嗎?你說能就能唄。”
“你——”
尉遲驍握劍的手背青筋突起,卻只見身前的少年笑了起來,那黑白分明的、長長的眼尾斜裡一瞥,有一絲風流與無辜糅雜起來的奇異感,說:“少俠,我要是你,我就不會這麼問。”
“我會先把‘向小園’卸了四肢關節,帶到衆人面前,最好是有長孫澄風在——長孫澄風專擅機關兵械,鉅宗門下新奇殘忍又不留痕跡的刑具非常多。然後把平生最恨幻術的徐霜策請來,有徐宗主在座,三堂會審嚴刑拷打,哪怕是個鐵人都一定能被撬開嘴。”
“我不會像你現在這樣,特意把所有人都引開,然後才把劍抵在嫌疑犯脖子上,還小心翼翼生怕劃破了點皮。我不會問‘禁術在哪兒學的’、‘驚屍跟你有關係嗎’這種溫柔的、迂迴的問題,因爲那實在太軟弱了。”
宮惟微笑着轉過頭,因爲這個動作,脖頸皮膚終於沾上了鋒利的仙劍,鮮血瞬間一涌而出,映在了尉遲驍猝然收縮的瞳孔裡。
他笑道:“我會一針見血地問,你還是那個滄陽宗外門弟子向小園嗎?或者已經——”
尉遲驍失聲:“你做什麼!”
他劈手要鬆劍,卻被宮惟一把攥住定在咽喉間,拉鋸中尉遲驍竟然爭奪不開,只聽少年就那樣輕柔而殘忍地微笑道:“——或者已經被奪舍,從此變成了那位傳說中的刑懲院長,宮徵羽?”
鏘!
劍柄撞上墓道,尉遲驍終於把宮惟鮮血淋漓的手硬生生掰開,厲聲打斷:“我說了住口!”
“你太軟弱了,尉遲大公子。”宮惟自下而上地瞅着他,眼神憐憫:“你甚至都不敢先砍我一隻手,或捅我兩劍,那你還希望我給什麼回答呢?”
一絲絲隱蔽的猩紅正如漩渦般從他右瞳深處浮現,但尉遲驍沒注意到。少年側頸的傷痕就像碎裂了的白瓷,一滴滴鮮血順着脖頸線條蜿蜒而下,色調對比驚心動魄,直至沒入深深的鎖骨。
尉遲驍也不知道自己的狼狽和憤怒從何而來,直燒得他太陽穴都在突突地跳,口不擇言地喝道:“你以爲我是不敢嗎?!我只是不——我——”
銅牆兩側陰燭跳躍,突然墓道盡頭閃過一道身影,被他視線餘光下意識捕捉到。
尉遲驍心臟猛一突,怒吼戛然而止。
多少年來出生入死的本能在這一刻救了他。尉遲驍沒有直接擡頭看,而是條件反射橫劍一反,劍身立刻映出了來人的倒影。
它靜靜立在那裡,白袍殮衣,身形單薄,只比向小園略高些許。雖然面無表情,但那微微歪着頭的姿態,不知怎麼就有種絲毫不沾世俗一般的懵懂和天真。
“……”
尉遲驍的手微微戰慄,他儘量不發出聲音地將劍鋒再偏斜一分,明晃晃映出了它的眼睛——
那右瞳是如血一般的紅色。
“怎麼了?”宮惟已經察覺到異常,維持着剛纔那個向後回頭的動作輕聲問。
尉遲驍喉結劇烈地上下一滑:“你走吧。”
宮惟:“?”
“別發出聲音,不要回頭,不要用眼直視它。”尉遲驍手掌擋住宮惟的雙眼,沙啞道:“我擋不了太久,你立刻回上面找鉅宗,快去!”
然而不知道爲什麼宮惟沒有動:“——是法華仙尊嗎?”
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說明了一切。
若是魂魄奪舍轉世,屍身就不該會驚起了,尉遲驍剛纔的逼問自然得到了答案。但現在說什麼都已經來不及,尉遲驍緊緊盯着劍身上的倒影,連眼睛都不敢眨:“怎麼還不走?!”
宮惟問:“他的眼睛紅了嗎?”
“……什麼?”
宮惟加重語氣:“他的眼睛紅了嗎?”
尉遲驍從牙關裡擠出幾個字:“是,怎麼?!”
世人皆知法華仙尊的幻術法門在右眼上。法力尚在,說明金丹仍在,哪怕變成了枯骨都絕不是一具好對付的枯骨。
宮惟嘆了口氣說:“好吧。”
他擡手拂開尉遲驍擋住自己眼睛的手掌,回頭笑道:“應盟主與劍宗不忍屠戮故人遺骨,我卻是很忍的。”
身後尉遲驍悚然一驚,但來不及阻止,掌心劍柄已然一空。
宮惟手提勾陳劍,霸道至極的靈力迫使劍身爆發出赤金光芒,映出他秀美而冷酷的面容。
下一刻他縱身而至,身影如鬼魅,一劍當頭斬向法華仙尊!
——鏘!
銅牆爆裂,劍光如瀑。尉遲驍見到了自己這輩子都想象不到的場景,“向小園”每一劍都挾起洪流般的金光,法華仙尊竟不敢直纓其鋒,眨眼間退至墓道盡頭,被勾陳劍當頭斬下,身後長長的青銅臺階轟然爆開!
銅塊碎鐵如瓢潑暴雨,打得尉遲驍衝勢一頓。
屍體轉瞬墜入下一層地宮甬道中,而宮惟殺性已起,飛身而下,半空中五指一把鉗住了屍體蒼白的面孔,笑道:“奇怪……”
這天下人人都知道滄陽宗主餘恨不消,法華仙尊死後遭戮。按徐霜策生平之手狠,宮惟還以爲自己的屍體能拼出個囫圇整塊就不錯了,卻沒想到如今還栩栩如生手腳俱全,那麼徐霜策到底是戮什麼了?
他還沒來得及細思,已從半空砰然落地。下一刻屍體猛然擡手,宮惟閃身避讓,只見黑暗中一道寒光破空而來,竟然是一把佩劍。
啪一聲亮響,劍柄被屍體牢牢抓在了掌中,隨即劈頭斬下。
兩劍重重相撞,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整條墓道隨之劇震!
這一劍之威堪稱鋪天蓋地,尉遲驍在劇烈的震盪中一躍而下,失聲喝道:“向小園!”
靈力狂卷如千萬利刃,硝煙遮蔽了全部視線。哪怕是修爲稍弱一點的人都絕對沒法從這裡活下來,甚至可能會被颶風般的劍光千刀萬剮。
一股無來由的恐懼從尉遲驍心底衝向四肢百骸,霎時他什麼都忘了,縱身疾衝上前,這時硝煙卻唰然一清。
只見宮惟手持勾陳,硬生生架住了法華仙尊那石破天驚的一劍,周遭銅牆已盡成齏粉!
尉遲驍瞳孔收縮,剎那間他還以爲自己在做夢:“……向小園?”
——緊接着,他看見“向小園”盯着法華仙尊的屍體,脣角一勾。
這少年不愧是江湖公認的容貌無倫,彷彿直到這一刻,那令人畏懼的美貌才終於從皮相之下浮現了來:
“你算什麼東西?”他輕柔地對屍體問。
話音未落,他右手掌劍而左手如電,響亮啪嘰一聲響,兩指併攏挖出了法華仙尊的右眼珠!
鮮血噴射,四下噴濺,明明沒有痛覺的屍體卻猛地弓下身。但宮惟沒有絲毫憐憫,手指發力一擠,硬生生將那血紅的眼球捏碎了,隨手一甩!
血液與殘渣隨着他的動作飛濺上牆,劃出一溜弧線。
屍體彷彿被迅速抽乾了靈力,頹然鬆手跪下,那不知從何召來的佩劍噹啷落地。隨即宮惟連半點停頓都沒有,勾陳劍弧平地暴起,法華仙尊的人頭帶起血線,直直地飛了起來!
砰!
人頭打着旋滾落在地,無頭屍身兀自搖晃了兩下,才重重倒在宮惟腳邊,發出一聲悶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