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心稍安,峨眉定逸師太忽問道:“梅施主,那孟焦二位可還安好?”梅九道:“哼哈二將聖祭那日倒沒有中套,且好像混了不錯的位置,另外一個兄弟所供,在天魔山最近的一個大鎮上,那關中四刀客和燕雙飛曾穿着月魔教的服飾隨——”看了武當黑白道祖一眼,隱晦道:“某個人於街上行走,後又自主走回天魔山方向,應該……已歸順了月魔教。 ”
武當派人多少聽出了隱去的是什麼,二道祖還未怎樣,那天乾天坤已相偕陰陽怪氣道:“這原本也是很正常的事嘛,畢竟,人家六個曾跟隨天心師弟,相互間更好溝通。”那清妙清法等弟子也起鬨道:“是啊,那孟義焦雄與蕭魔頭有舊,說不定也好溝通,千萬別一看魔人勢大,就假意變真了——”兩最高長輩回身一瞪,衆人才息聲。
白眉等人自然不能單聽取下層頭腦充血者的主意,便目掃一遍問林如正定閒這些次輩人的建議,林如正前番作爲領袖受挫,這刻謹慎許多,沉吟着道:“晚輩想,若急攻天魔山,會再次冒險,若拖後,又怕久了月魔教廣收門徒更加壯大,不過我方重回武林盟總過更是不行的,那麼,可以邊向天魔山進發,邊由知訊堂快馬更新信息,而在途中,要大肆宣傳月魔的潛在危害,同時招募知根知底的可靠正道人,許諾功名之賞,如此,至我們到達天魔山近域時,應該已經勾勒出一幅整體的戰區地圖,附具對方詳細的兵源佈置等配套訊息,我方也可事先擬出數種可供選擇的決策擇機因應,如此,方爲大舟行船,不偏不倚。”
他一席話講完,靜聽的人即刻羣起贊聲,林如正多少有些自滿,他依舊具備成爲正道盟正式盟主的資格。華山的宗霍二長者不覺頷首微笑,他們身後的親傳弟子唐見惜卻持續着其師目光未及時的憂鬱。至於有志於盟主位的乾坤二道則心裡不是滋味,忽想起言資,反駁道:“林代盟主,不知若到時月魔教死守山上龜縮不出,我們如何應對,陪他們一起耗麼?”林如正侃侃而談道:“若真如此,反倒是好事情,月魔退守山中,必將聲威大降,投靠者寡,便無法招募力量繼續壯大,而我們就圍困天魔山,我們進不去,他們想出來,卻也萬難,同時我建議,在天魔山下,可建成我們的正道盟總舵,畢竟,正道盟居於武林盟名不正言不順……如此一來,既堵死了月魔,不讓其有戰略轉圜的餘地,而見我們佔據上風,那些正道或中立之士也會陸續加入,兩相消長,除魔只需時日爾!”
這一通講來,諸人頌聲更甚,連白眉都口讚道:“諸般考量,涓滴不漏,好,這盟主當得!”天乾天坤只好恨自己多嘴了。慣於陰謀小計的人,概因其缺乏大智慧大策略,否則,也不需要偏思邪慮了。
明秀明珠與有榮焉,興奮地道:“那師傅,我們馬上就依計行事吧?”
林如正尚未答,白眉笑道:“不忙,兩個小子不要衝動,身爲盟主者,縱然已有妙計,也要向下面多方尋策,策至功到,林侄說是麼?”白眉雖與宗五穀不對付,卻不涉其他人。林如正聽出其中點撥,感激道:“多謝前輩授道……定閒掌門,敢問有何計略麼?”定閒平淡中透着堅決,道:“貧尼唯有除魔之心不變,盟主定下最終之計,貧尼聽令履行便是。”林如正接着又問少林爲首者慧能慧海,問崑崙元英,所得回答類似,而四大世家中南宮圖早嚇回家了,慕容華歐陽震上官無情三人大義凜然道:“全聽盟主吩咐。”三人自知在迷幻魔谷時可能露出除魔衛道意志不堅的一面,這刻當然大表忠誠。而對武當,林如正也大度問乾坤二道計策,二人心罵着僞君子假正經,面上卻比誰都慷慨激昂。
輪到武林盟方面的張盼諸葛治,張盼與三大家主回答一般無二,諸葛治卻好像一直在苦思中,林如正心一動,便道:“諸葛客卿,可是有何不妥之處麼?”諸葛治回過神,見衆人尤其是張盼探究的眼神,無奈道:“小可不過在思量知訊堂人員所講的兩處,第一,是說月魔教選作聖壇的天魔山是仙人用法力五峰合一而成。”明秀明珠不屑道:“這定是月魔教爲增加神秘放出的假消息,加上無知愚民以訛傳訛,就將其神化了,否則,改山動地,如何可能?”諸葛治不欲辯論,鄭重道:“更關鍵在這第二處,月魔聖祭之日出現了‘聖主’此人,且其展現的功力近乎仙流,十數丈外傳擊重掌,若此言爲真,月魔教的實力恐怕……”
他言未盡,但衆人都知其意,有這般可怖的人物,已經抵過千軍萬馬,只消幾個偷襲,便可讓正道盟潰不成軍,正道盟不論怎麼計較都無用了。
宗五穀嗤笑道:“雖說武學無極境,隔空傳掌是可能的,但在如此遠的距離便是老夫也全無可能做到,且又聽聞其相貌不過四旬,更像天方夜譚了。”
天乾天坤也連串發揮道:“這‘聖主’若真的存在,他的諸般大能也肯定是些不入流的欺世手段,比如百步傳掌可以兩廂配合,受掌者換成自己人即可,而那怪獸中竟有一個人類,且刀槍不入,卷鐵如棉,誰知他卷的到底是什麼,況且這巨漢再重,不過數百斤,離地舉起小事一樁……月魔教僞弄這些,不過充作噱頭,好吸引順民,也藉機攪亂我們的判斷,再說月魔崛起以來,都是蕭雲在出面,何來聖主?若真這麼厲害,他自個兒也能征服武林了。”
與其相信月魔不可測的強大,衆人當然寧願斷定其爲空架子,當下附和者衆,二道得意洋洋。諸葛治如何沒想過這種可能?但多講無意,他只好苦笑道:“大概是小可多慮了。”
於是,最終計策選定了前番言略,林如正先分派走了那一直在等待下一波命令的梅九等知訊堂人,稍做鼓動,數千人的隊伍便激勇中向天魔山進發,而這次,似乎勝券在握,人人信心滿滿,熱血澎湃,一路除了各大派的派歌,還不斷重複着正道盟盟歌,而中途加盟的各路人等又源源不斷,即便其中夾雜幾個月魔奸細,想來也翻不起大浪了。這其中,隊尾有一人戴着斗笠遙遙跟隨,偶或掀起的瞬間,竟能認出那是不歸劍閣的齊不仁,很明顯,他與很多人一樣,是想觀形勢而定決斷,只不過,他的野心潛伏更深而已。
白日行軍,夜晚當然也要休息,因人數規模太大,無法入住城鎮,只有購置帳篷夜宿於野,酒食買於當地,反而惠及不少百姓,而夜間篝火處處,好漢們談笑娛樂,吃肉喝酒,可謂無以替代的夜景,對於每一個人,也將是畢生難忘的回憶,江湖的魅力,此其一也。反倒是喜靜的二客卿,把帳篷支在了邊緣,也沒去參與歡鬧,張盼見不忘守護責任的三猛將耐不住引誘,頻頻向帳外張望,就將三人“趕走”,注意力轉會帳內時,卻發現諸葛治已經不在帳中,張盼心中明瞭,出賬向遠方尋找,果在鬧聲已成耳後音的野地裡看到了諸葛治青衫搖扇的背影。張盼搖頭走過去,嘆笑道:“諸葛,你果在這類地方,怎麼,又要研究星象?”
諸葛治並不搭茬,待張盼並身而立時,才嘆道:“二哥,你認爲,這番我們再攻月魔,結局會怎樣?”一聽稱呼,張盼即知他要說些真心話了,不再調侃,側頭正色道:“前次進攻迷幻魔谷,你也像這般靜夜獨思,怎麼,還是白天的那些擔憂麼?你真的以爲,情報所述的細節都是真的?”諸葛治苦笑一聲,道:“說實話,我也不知是真是假,唉,二哥,你有沒有發現一個現實?”張盼奇道:“什麼?”諸葛治吐字清晰道:“世上最不缺的,就是道理說辭,最難明瞭的,卻是真理真相,譬如舌綻蓮花者,憑藉的不是真理,而多是技巧。”
張盼一怔,細細味,又想起日間林如正等人的大肆發揮,失笑,道:“你說的也是。”
諸葛治又嘆道:“但凡有些智慧的,便能講出番道理來,詭辯也稱人才,但真相無二,卻被生生遮藏在那一層層表面的道理之中,便若這星空——”他鐵扇上指,續道:“有星星無數,大小、明暗、顯隱、方位,加上四季輪替帶來的變換,再加上雲月奪光,誰也不知,這萬般的星空有着何種全景。”
張盼不解道:“一些江湖事就誘發你如此玄奧的思索,三弟,你向來志在家國天下,委身江湖只因缺乏機遇,怎麼,又有什麼新感觸不成?”
諸葛治收扇,無半點遲疑道:“不錯,我原本以爲江湖是非邏輯簡單,即便萬般糾結,也逃脫不了恩怨情仇名利追逐,只有天下大事才變幻莫測,值得耗心一生,但現在卻發現,更有魅力的卻是江湖。”他側身舉扇,指向那些遠處歡醉中的江湖人,目染星火,少有的激動道:“這些人誠然更多熱血,難與其通理,但是,這並非他們的全貌,他們也有着真正的大義、承諾、奉獻,以及最簡單也最公平的善惡理念,你無法用通俗的利益去籠絡他們,但是,當你爲着某種偉大赴險時,驀然轉首,卻發現身側已有着許多並不認識的同道者,義之所在,衆志成城,聽聽他們的盟歌吧:‘劍出大丈夫,刀歸世清平,生乃俠之始,死而義不終,一人起赴善,萬者同其行,一點雄渾血,萬段踏歌聲!’這種血肉共濟的境界,豈凡夫俗子可比?”
張盼赫然發現,這從來鎮定自若的三弟,竟也有至情至性的時候,脫口道:“你莫非以爲,現在的局勢裡,甚至月魔教中,也存在着某種大義?”諸葛治又收扇,看着一處處的帳篷篝火歡聲笑語,悵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這月魔背後,又有着多麼龐大的力量,這股力量源自何處,它既然參與江湖了,若真爲宏圖霸業,白山黑水中即成,迷幻魔谷一役也可,又爲何生出這麼多波折?”
張盼又是首次見到諸葛治這麼多迷茫,唯一完好的左手搭上他的肩膀,和聲道:“事態總有云開霧散的那一天,真相也會水落石出,你我身在局中,也只有先順應這股洪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