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的聽濤書院山長鄧明潮的親弟弟鄧明安,本來和哥哥一起掌管聽濤書院,也鄧家明字輩有數的才子。卻因爲親哥哥“從賊”而被責令閉門讀書,連這一科的大比都不敢去,他那一房的月例也減了一半,日子過得有點悽慘。雖然還不至於餓着,但看起來也面有菜色。
因此他深恨鄧明潮,對陳德興也極其反感。他敲着酒杯長吟:“有心殺賊,無力迴天啊!有心殺賊,無力迴天啊!”
聽他說得沉痛,掌管鄧家商號金谷堂的鄧明理冷笑道:“殺什麼賊啊?十一哥兒(鄧明潮)現在不是北明的明都知府麼?明都可是北明的首善之地,能在那裡當知府,想來是陳德興的心腹。來日陳德興得了天下,十一哥兒還怕沒有一個丞相?到時候我們昌國鄧還不一塊兒跟着沾光?在座諸位,怕是人人都有一個官,何必愁眉不展,如喪考妣?”
聽鄧明理說出這樣無理的話,屋子裡的人都變了臉色,大家都是讀聖賢書的,又是江南名族出身。如何不知道孔孟之學纔是合乎天理的大道,誰要是忤逆行事是決計沒有好下場的。而江南士大夫家族又盤根錯節,早就連成一體,無論是誰要想和士大夫作對,肯定是不能在江南站住腳的。即便得逞一時,最後也是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而陳德興立天道,竊周禮,控海貿,種種樁樁都是在和江南士大夫在和天下讀書人作對。這樣的賊子敗亡是肯定的!可問題是陳德興雖然將來肯定敗亡,但是眼下卻勢力強大!最麻煩的是還佔領了舟山島這個昌國鄧家的老巢……
鄧明理看着滿座的人都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滿臉不自在的神色。他就在心頭冷笑。他是修武舉的,因爲年紀大了玩不動弓刀纔去經營商業的。但是眼光還是有一點的。雖然不會帶兵打仗,但是強兵弱兵他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陳德興的兵是強兵!不僅是練出來的強兵。而且還有一整套激勵作戰的制度在保障着。大宋那套重文輕武體制下練出來的兵,根本就不是他們的對手。
打不過,什麼道理都是空的!哪怕陳家王朝不依靠儒家,最後滅亡,那也是很多年後的事情。反正眼下是沒有什麼人能在浙江外海上打敗陳德興的。
而對詩禮傳家昌國鄧家來說,佔據了舟山島的陳德興,更是不容抗拒也無法抗拒的。如果鄧家不想馬上滅亡,在坐的人不想馬上去死,那就不能反抗陳德興……最好是投靠跟隨。或許還能搏個開國功臣!即便不跟隨,也不去幹雞蛋碰石頭的蠢事兒!
這時就聽到觀海先生鄧明海喝道:“八哥兒,這些話就不必說了!朝廷現在還能打仗麼?朝廷的官軍都是什麼德行?昌國鄧家有多少斤兩咱們又不是不知道。今天老夫還請了沈家門的人來……到現在鬼影都不見,不用說一定是投了陳德興,他們這些海商,都是些見利忘義,沒有骨氣的傢伙!”
他最後這句話倒是代表了在座絕大多數人都心聲,他們表面上和沈家“共治”舟山島。而且看上去,還是他們鄧家的勢力大。但是這昌國縣的九成油水都在沈家門港。鄧家的田地真的榨不出多少油水。哪怕租子收到了一石(穀子),一年不過十幾萬石,還要給朝廷納糧,還有該死的和買要應付。最後能有個六萬石穀子富裕下來。就算不錯的年景了。而昌國鄧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加上僕人姬妾有兩三千口子,靠六萬石穀子加上賣米的金谷堂的那點兒收入。能過上什麼日子用腳後跟都想得出來!
相比之下,家門沈纔是真有錢!光是沈家門港的碼頭、市舶、商鋪。幾十萬貫就閉着眼睛賺。如果再算上沈家的三四百艘海船,哪年沒有百萬貫的收入?
所以昌國鄧的子弟無不眼紅家門沈的少爺。而娶了沈家小姐的鄧家子,只要沒有中進士,就是個怕老婆的收氣包——誰讓他們要靠老婆的嫁妝維持體面生活?
因而昌國鄧百多年來,就沒有少打沈家門港的主意!別看雙方代代聯姻,可是暗中的鬥爭,那是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可是,鄧家從來都沒有真正在鬥爭中佔過上風。因爲沈家實際上是上了岸的海盜!手上還有上千亡命,鄧家一幫書生怎麼跟人家鬥?要動用朝廷的水軍,他們也沒有這樣的權勢。
一想到家門沈已經投靠了陳德興,鄧家的這些頭面人物一個個都面面相覷,誰也不說話。半晌,才聽到一個聲音幽幽地道:“要是……我說,朝廷關咱們屁事?咱們姓鄧又不姓趙,趙家的天下憑什麼要咱們來保?而且咱們也保不住啊!要我說,對咱們來說,最要緊的還是昌國鄧!是咱們昌國鄧家的一宗一族!那是老祖宗傳下來的,不能敗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中啊!依我看,還是去投明王吧,明王那裡,總有我們一人一頂官帽子的!”
大家的目光都轉向發聲的人,原來是鄧家秋子輩的鄧秋忠,他和鄧秋山一樣,都是鄧家秋子輩的才子。不過他是習武的,和鄧秋山一塊號稱“文山武忠”,是秋字輩最有希望中進士的兩人。
所以志氣也是很大的,一心想要考個武進士出來光宗耀祖,爲了專心讀書練武,連老婆都不要(這種人在士大夫中不少),三十多了還是光棍一條。兵法武藝其實也不差,一連考了四次會試(就是中了四回舉),可惜都名落孫山。
而今年的大比最莫名其妙,本來說好要以武取士的,結果居然把武進士科取消,只是在文進士的經義文章之外加了兵法、武藝……結果他的經義不好,兵法武藝再好也白搭。狗屁沒有撈到,回來以後氣得大病一場。病好了也不見人,真是苦悶極了。
“宗蓮(鄧秋忠的字),你說什麼呢?”鄧明海不悅地問。
鄧秋忠目光幽幽閃動,認真地向他的叔叔伯伯們說道:“現在咱們想向陳德興挑釁,那是在自尋死路。替趙家搭上一門老小,這事兒我是無論如何不會幹的……我已經想好了,吃完這頓就去向明王求官!我已經三十六了,轉眼就奔四十了,再不做官就老了!
大宋那邊是沒有我的一個官了,說好的以武取士卻是以經義文章爲重!我還有什麼指望?我要做官就只能去投明王……他一定會用我的,因爲我有辦法幫他對付像我們昌國鄧家一樣的江南的強宗大族!”
“鄧秋忠!你胡說八道些什麼!”鄧明海怒斥道。“你當我昌國鄧家沒有家法麼?”
“哈哈哈……”鄧秋忠大笑着就立了起來,一副魁梧的身子在一衆鄧家文士中顯得鶴立雞羣。他冷淡地看着鄧明海,“四叔,你別拿家法嚇唬人了,我馬上就是大明的官了!到時候你還敢和我這樣說話嗎?”
“你你你……你目無尊長,你不忠不孝!”
“鄧秋忠,你瘋了嗎?敢和觀海先生這樣說話!”
“鄧秋忠,還不跪下……”
一干鄧家人都高聲呵斥。
鄧秋忠卻只是大笑着往外走去,口中還大聲嚷道:“不瘋,不瘋,不跪,不跪……我很快就要當官了,你們都是平民,哪裡有官跪民的道理?”
鄧秋忠是習武的,兩膀子有幾百斤力氣,誰能攔住他?看着他揚長而去,滿座的鄧家人都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半天也沒有人說一句話,最後還是鄧明理開了口:“要不……我代表族裡去見一見明王?這個……不管咱們昌國鄧家是不是要保扶明王,這總歸是要在明王治下過日子的,是吧?不去拜見一下總不成啊……”
“哼,八哥兒,你也想做官吧?”鄧明安冷冷地道。
“有個官……總是好的吧?”鄧明理嘻嘻一笑,“我是學武不成,學文也不成,科舉早不想了,只是安心做生意,若有個官,以後生意也好做些,對族裡面也有好處……”
鄧明安猛地一拍桌子,“也罷,某和你一起去!”
昌國鄧家的族長鄧明海聞言傻愣愣瞅着鄧明安,“十三,你不是有心殺賊嗎?”
“啊,我就是去看看……”鄧明安一臉正色地道,“若是明王能聽某言,尊孔重儒,出仕於他又何妨?”
啊!還帶這樣的?
鄧明海目光在屋子裡面轉了一圈,人人臉上都有那麼一絲熱切——官是人人想的,哪怕陳明天下不長久,能當個幾十年官也是好的。剛纔不過是不好意思當出頭鳥。現在已經有鄧秋忠帶頭了,他們還磨蹭什麼?趕緊去吧,晚了說不定官都讓別人得了,自己就沒有了……
“也罷!也罷!”鄧明海一聲長嘆,也站了起來,“一塊兒去吧,叫上族中出色的子弟,再備一份厚禮,一起去見明王,要是明王能看得上,就都有官做了。唉,就不知道明王能不能要我這個老頭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