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之上,一餐家宴正吃到盡興。
前些日子在揚州,犒賞的酒肉,各方面的應酬,讓陳德興對山珍海味都有些膩歪了。此番吃到的家宴,米粥微黃,各色醃菜,幾樣小炒,再加上杭州灣裡面撈起的黃魚熬湯,倒是讓陳德興吃出了點滋味。
坐在一起吃飯的,只是陳淮清、陳德芳、陳德興父子三人。陳許氏和郭芙兒另有用餐的去處。倒不是陳家理法森嚴,男女不同席,而是今日席上說的話,實在不方便外傳。
“二哥兒,你在江北是和北虜真刀真槍戰過的,你說說看,這北虜的兵馬到底有多厲害,這大宋的花花江山,還能再支撐多少年?”
斯時斯刻,正是夕陽斜下,黃昏時分,多姿多彩的臨安夜生活剛剛開始,街市之上比白天的時候更熱鬧了幾分,再過一會兒便是十萬家燈火通明的盛世場面。但是身武學博士,一手調教出陳德興這等兒郎的陳淮清,在聽完了兒子轉述的揚州之役的經過之後,問出的卻是這麼一番話。
大宋的花花江山,如果沒有自己,大概還剩十七八年的殘破歲月……有了自己這個穿越客,恐怕也不會延長多久。自己要扶的是華夏天傾,不是這個自立國以來就憋屈到極點的趙宋天下,不是不想保大宋,而是實在沒這本事……
這些話在陳德興心裡翻騰,或許可以當着俏孃親和小妖女說,但是卻不能說給陳淮清和陳德芳聽!
他勉強一笑,放下酒杯,張嘴就是套話:“吾大宋有沃野萬里,戶口千萬,帶甲之士不下七八十萬,歲入財帛十倍於北虜,又有聖天子在朝,恢復中原,還都汴梁亦是指日可待……”
陳淮清嗨了一聲,搖搖手道:“得了得了,這種話留着面君的時候再說。現在和我說心裡話,你覺得這大宋江山還能保多久?若是北虜不停攻打,可能再撐個十三四年麼?”
陳德興的目光緩緩的掃過一臉正氣的老爹陳淮清,又轉到了生得風流倜儻的親大哥陳德芳的面孔之上。兩父子的臉色並無異常,顯然是常常在家裡議論這問題的。
陳德興乾笑兩聲,看着父親說道“爹爹,凡事皆在人爲,大宋江山能保多久,就看我等大宋文武臣子能否盡心竭力的扶保了……”
陳淮清一皺眉,目光炯炯地看着兒子:“二哥兒,你真這麼認爲的?”
陳德興被他親老子問得一愣,正琢磨着該怎麼應對,就聽見他老子彷彿是自言自語一般的往下道:“天下大勢是有定數的,這定數往往是百年乃至數百年前就定好了的。如一國家,開國定鼎之時定的規矩就能決定其國運是否昌隆,其國祚是否長久,其版圖是否遼闊。本朝今日受迫於北虜,也是三百年前就定下的命數……吾等縱使能入相出將,位列宰執,又有何德能可以一改太祖、太宗所遺之家法?
若是皇宋家法不變,只知分化臣下,抑制武力,對內雖可保趙家天位,但是對外想要逐北虜、復中原卻是不能的。而中原不復,北虜便可以中原之力圖江南,江南的財力雖十倍於中原,但是打仗從來就不是比誰錢多的。且江南的財力……又能有幾分用來養江北、京湖、四川的武力呢?
所以吾看這大宋天下就只有兩個前途,一是亡於北虜;二是……再來一次紹興議和,換得江南百年苟安。只是這嶽武穆該誰來當?二哥兒,你想當第二個嶽武穆嗎?”
“兒子不當第二個嶽武穆!”陳德興的回答斬釘截鐵,不過還有半句話沒有說,那就是要當也當曹孟德!
陳淮清笑笑:“我也不想當嶽武穆,雖然我敬重嶽武穆,但卻不願意去風波亭走一遭,所以不曾從軍。昔日吾高中武進士的時候,官家倒是很希望爲父從軍去當這個嶽武穆的,可是爲父卻只把文章道理當成大道,確實有負聖恩了。”
這哪裡是賽關公,分明就是隻老奸巨猾的狐狸啊!
“那如今的大宋,誰可以當嶽武穆?”陳德興猶疑了一下,又補充道:“賈相公可是嶽武穆?”
賈似道和岳飛……陳德興竟然將兩人類比,實在有些不倫不類了。
陳淮清嗤的一笑:“賈大參是有些閫才,但終究是文人掌弱兵,又不敢真正放開手腳,苦守有餘,想要他反攻中原是不行的。若吾大宋沒有反攻之力,北虜如何肯議和?橫豎死些漢軍,打上一二十年總能把大宋耗到山窮水盡!到時候整個江南都是蒙哥的囊中物,不比一年百萬的歲幣好麼?”
南宋的財入在古代世界只能用奇蹟來形容!紹定、端平年前,南宋的年入已經超過一億貫!差不多相當於明清兩朝的一億兩白銀的財政收入……那麼多的財入主要取自江南五路的區區之地,居然還沒有鬧出太難看的民變,這宋朝官家的理財能力,倒是明清兩代所不能比的。
而百萬歲幣,對南宋來說不過是財入的百分之一,微不足道的支出,如果能用這點錢買來一個和平,南宋君臣如何會不願意?可問題是蒙古人鐵了心要把整個南宋一口吞下去,百萬貫哪怕是千萬貫都填不滿他們的胃口。除非能有一個嶽武穆這樣名將帶出岳家軍那樣的精銳,時時刻刻威脅着蒙古人在中原的統治,纔有可能讓蒙古人願意坐下來和南宋談判。
可問題是,沒有人願意去當這個嶽武穆!
“二哥兒,你真的沒想過去當嶽武穆吧?”陳淮清並不知道陳德興提出了“陸守海攻”的建議,還打算親自去實行。不過他還是本能的感到不放心——陳德興在過去三個月所展現出的光芒實在太過耀眼,就是嶽武穆當年也未必能超過他。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陳德興的腦袋搖得像波浪鼓一樣,“孩兒當個橫行就知足了。”
“這倒也不必,既然已經做了武官,總要升到正任吧?”陳淮清拈着鬚髯笑道,“你知道其中的利害,爲父就放心了。
另外爲父再給你三點告誡,第一、北伐之事萬不可提,更不可行,若是遭了北虜忌憚,提個殺興始可言和,吾安豐陳家就有滅門的危險!
第二、兵權不可久掌,你如今雖是擁萬夫的都統,但是根基畢竟稍淺,官家不會太忌憚你的,等援川回來就自請解除兵權,官家當會給你一個遙郡,再給你個提舉兵器所的差遣,也是不錯的。
第三、須得結好士林,廣交良友。這大宋官家畢竟是和士大夫共天下的,身爲武將者多些文士朋友總是好的。等你從四川回來,爲父再幫你尋一門好親,這樣就能再多一些保障了。”
陳淮清的這番老實話,說得陳德興的心裡有些沉甸甸的,不過他也知道老頭子的話字字珠璣,是千金難買的。他沉默半晌,只是問了一句:“若是大宋人人都不當嶽武穆,怕是沒有紹興議和,只有亡於北虜了。”
陳淮清卻是笑了笑,道:“不是人人都不當,而是你不要去當嶽武穆,讓別人去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