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十七被這般預料也是禁不住瞪眼:“你們竟這樣小瞧我……”
“奇怪,鋪面裡頭怎麼還點着這麼亮的燈?”後院突然傳來疑惑的聲音,腳步聲更是一步一步靠近。
陰十七頓時止了話,看向曾品正。
曾品正會意,即刻輕步走向側門。
只待聲音的主人走過過道再進側門,他便射出袖箭。
反正已傷了一個,也不在乎多傷一個,何況這個還是自個送上門的!
然而聲音的主人卻像突然停下了步伐一般,側門被陰十七與曾品正緊緊盯着好會兒,也沒見聲音的主人出現。
突地,陰十七起身快步走向側門。
曾品正訝然,立刻追上問:
“怎麼了?”
陰十七道:“我聽到一記悶哼,除了我們和這聲音的主人,後院裡還有別的人!”
迅速轉過側門,陰十七雙腿微軟地站在側門後的過道上,眼眸裡映着那一抹快速翻過院牆的熟悉身影,喉嚨裡似是被骨頭卡住了,眼眶裡慢慢溼透。
曾品正慢陰十七一步,沒有看到什麼身影,他只注意到那已臨近側門的佳味齋的另一個夥計。
這夥計便是那突然起夜看到前面鋪面亮着燈,而口唸奇怪之語的那個聲音。
兜帽因走得太急,並沒有戴上,過道里廊下又是無遮無掩,夜裡的寒風伴着漫天飄下的雪花撲在陰十七簡單束起的髮鬢,黑與白的相輝映,竟是襯得她的面容異常地剔透瑩白。
曾品正查看過被劈昏過去的夥計後,便走回陰十七身旁。
這一走近,他方真正看清楚陰十七臉上的異常。
曾品正順着她的視線望向對面不遠處院牆空無一物的上方,小心翼翼也是十分不解地問道:
“十七姐,你在看什麼?還有你……怎麼哭了?”
陰十七慢慢收回視線,半點不敢眨下雙眼。
那不必照鏡子也知道此刻是又紅又溼的眼眶裡滿滿是淚花,她怕一眨眼,那淚花會即刻化成珠從眼眶裡奪眶而出。
“沒看什麼,雪花撲到眼睛上,我眨兩下它便化了。”陰十七慢慢轉回身,往側門走了兩步,幾近呢喃道:“我沒哭,就是雪花鬧的,有什麼好哭的?我沒哭,就是雪花給鬧的……”
曾品正跟在陰十七身後走回前面鋪面,可走過側門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再望一眼方將陰十七看是一瞬不瞬的那堵院牆的上方。
還是什麼也沒有。
可十七姐說還有別的人,這個別的人是誰呢?
誰能讓十七姐看一眼便眼紅成那樣?
明明快掉眼淚了,卻還忍着,死不承認是哭了,非得冤枉無辜的雪花,會是展大哥麼?
“品正,我們回去了。”前面鋪面裡傳來陰十七淡淡的聲音。
曾品正趕緊回眸走過側門:“好!”
長長的街道,夜月下一片雪白,是剛剛方將下的小雪,並不大,鋪陳街上一片雪白的速度也不快,薄薄的一層,幾乎還未鋪滿。
陰十七踩着有一腳沒一腳的雪花,慢慢在無人的街道上走着。
黑色大毛斗篷長至臨地,她每邁一步,斗篷低下邊沿便自雪花上晃過,沾不到,卻看似沾到了,每每皆能帶起點點雪花。
曾品正跟在陰十七身後,而跟在曾品正身後的則是一輛絲毫沒有族徽的馬車,他半眼不敢錯地看着前面離他三五步的陰十七。
那纖細的背影在此刻看起來是那樣的落寞,像是藏了許多的心事,那些心事一重重一疊疊地往下沉。
曾品正陪着陰十七走過了半條街,終是不忍她再受寒,快步上前三五步與她並肩,勸道:
“十七姐,夜深天寒,我們還是上馬車吧!”
陰十七攏了攏本就合得密不透風的斗篷,頭上的兜帽也往下拉了拉,幾乎蓋去她上半張臉,堪堪露出一雙眼轉了過來看曾品正:
“你上馬車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
曾品正怎麼可能放陰十七一個人在街上走着?
她不上馬車,他也只好忍凍陪她了。
見曾品正沒上馬車,陰十七也沒再開口,她再走了十數步,突然有了說話的興致:
“從前,我只顧着賺銀子,從不識情滋味,後來偶然間識了情滋味,卻是後知後覺,再是我覺得不過是喜歡,可再後來……”
她發現那僅僅是喜歡,而是愛。
原來喜歡一個人這樣容易,愛上一個人也是這樣容易,可相守卻是很不容易。
明明近在咫尺,卻只能遠至天涯,隔着千山萬水怎麼也見不了面。
曾品正問:“後來怎麼樣?”
陰十七搖了搖頭:“沒什麼了。”
曾品正默了幾默終是問道:“十七姐剛纔看到的那個別的人,是不是展大哥?”
陰十七輕笑出聲,一口氣遇冷化成白氣在她眼前繚繞:
“大概是吧。”
怎麼會是大概?
他覺得陰十七視力那樣好,即便在夜裡也是絕佳,她又是那樣熟悉展大哥,怎麼會得出個大概的結論來?
難道是不想說麼?
可爲什麼會不想說?
十七姐心裡不是有展大哥的麼,怎麼會不想說?
曾品正想着陰十七突然不坐馬車了,突然想這樣靜靜地走在滿是雪花的寒冷街道上,大概她心裡是難過的,他想了想,不由想替他心目中的展大哥解釋兩句:
“十七姐,展大哥一直護着你,他只打昏了那個夥計卻未現身,想來是有緣由……”
“品正。”陰十七突然喚了聲。
曾品正的聲音嘎然而止:“啊?”
陰十七將兜帽又緊了緊,更是往下拉了些,這回連雙眼都遮住了,她低頭垂眼看着腳下的雪花:
“別說了,提到想到卻總見不到,我聽着想着心裡難受,真的……難受……”
一路走出佳味齋所在的長長街道,陰十七的手腳幾乎要聽不得使喚,小臉凍得發白,連一個手爐暖暖都沒有,又不比習武之人身強體健,她連嘴脣都凍得微顫着。
曾品正的情況比陰十七好些,卻也好不到哪兒去。
身後跟着兩人馬車上的車伕是陰府裡的老僕了,也是被凍得縮成一團。
老僕有心勸勸,但連曾品正也勸不了陰十七,他更是勸不動,也自認沒那個資格勸。
他只在心裡嘆氣,也心疼着。
畢竟是他們陰家唯一好不容易失而復得的掌上明珠,要是他家老爺與大爺見到小姐被凍成這個樣子,那該是得有心疼!
山峰看着一路悄悄跟在陰家那輛毫無族徽標誌的馬車後面的自家五爺,心裡的感嘆是一點兒也不比陰家老僕少。
司展顏跟着陰十七出了街道,見陰十七還未有想上馬車避寒的意思,他已然再跟不下去,一個大步跨出,便走出遮擋身形的牆根下。
山峰及時拉住司展顏的衣袖,低聲喚了聲:
“五爺……”
司展顏甩開山峰的拉扯,目光仍不離不遠前方那個倔強得讓他心疼的纖細身影:
“你先回去,不要讓府裡的任何人知道我夜出的事兒。”
山峰不敢有違,輕應一聲轉身便走了。
走時他心裡不禁想着,自家五爺先前一直是避着陰家小姐的,總是一副得忍到底的模樣,可到底在今夜還是忍不住了!
出了街道,再轉入另一條回陰府的街道時,曾品正便再無法放任陰十七這樣走下去,他擋到她面前去:
“十七姐!你是想這樣走回陰家麼?”
被曾品正擋了去路,陰十七不得不止了步跟曾品正理論:
“就算是這樣走回陰家,其實也不是很遠,不過……”
“不過幾條街罷了,是麼?”司展顏慢慢走在陰十七與曾品正剛剛走過的那個路口,他越過馬車,停在離兩人不到十步的距離之外。
陰十七再次聽到心裡念着夜裡夢着幾回咫尺天涯,已然分開了數月的聲音,她瞬間一顫,再是僵着,半晌沒動過。
曾品正聞聲回頭,卻是欣喜非常:
“展大哥!”
司展顏沒有理會奔向他的曾品正,他的心裡眼裡只有那個聽到他的聲音明明很動容,卻仍僵着身子背對着他不肯回頭看他一眼的他的姑娘:
“十七……”
陰十七長卷濃密的睫毛一顫,兩顆淚珠瞬間奪眶而出。
一路忍着,一聽到他喚她的這一聲,終是再沒能忍住,淚像決了堤。
整串淚珠子是溫的,流過她略冰的臉頰滑過下巴,落在遍滿雪花的冰冷地面。
可她的心,這會兒卻在沸騰。
司展顏看着一點動靜也沒有的陰十七,舉步越過曾品正,十步的距離他大步跨過,伴着踏在雪花上略微吱吱的聲音,他走到陰十七身後站定:
“傻丫頭,難道你不冷麼?”
雙眼雖是被兜帽邊沿的一溜黑狐毛遮住,但陰十七自趕路上京後那原本略圓潤已變得微尖的下巴,一滴又一滴的淚珠子在她下巴盈盈欲落。
司展顏嘆道:“十七,你是不想理我了麼……”
了麼二字還未盡說完,陰十七已然像一陣風轉過身來,撲進司展顏的懷裡:
“理!怎麼會不理呢?怎麼能不理呢?展大哥,我以爲是你不想理我了……”
聽着懷裡哽咽到不行的聲音,司展顏把陰十七整個抱進懷裡,雙手緊緊圈住她的腰身,越圈越緊,幾近要將她嵌進他的身體裡,聲音略沙啞:
“傻丫頭,我怎麼會不理我的姑娘?”
陰十七聽着,伸進司展顏斗篷裡抱住他腰的雙手不禁又緊了緊,靜默了幾息,微仰起小臉帶着些許羞意:
“你的……姑娘?”
司展顏垂目笑看着從他懷裡仰起來的一顆小腦袋,眸裡含着幾許深情:
“嗯,我的姑娘。”
陰十七嗖一下又把整顆腦袋埋進司展顏的懷裡,司展顏索性將斗篷拉開了些,讓她鑽得更裡些,也更溫暖些,又羞又溫的她只覺得整張臉要燒起來了。
曾品正在旁看着,沒覺得不好意思,也沒想過要捂眼睛。
倒是馬車上的老僕看得結目瞠舌,半晌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
一個橫抱起,司展顏在陰十七驚呼聲中將她抱到馬車上,自已也跟着上了馬車。
老僕望了望已進了馬車裡並放下厚重車簾擋雪的兩人,再入眼便是被一掀一放後仍有些顫動的車簾,最後他的視線落在曾品正臉上。
曾品正也是被司展顏突如其來,並絲毫不避忌的舉動給嚇得微怔。
意會到老僕詢問的目光後,他衝老僕點了點頭,自已也跳上了車駕。
即是曾品正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絲毫沒搞清楚狀況始末的老僕也未再多想,隨後也跳上了車駕,揮起鞭子趕起馬車。
馬車在曾品正的授意下,老僕趕得不快,堪堪比慢慢走的速度快上一些。
陰十七被司展顏抱到馬車裡後,車廂裡撲面而來的暖氣撲得她一凜,再是清醒了許多,一瞧被司展顏模抱在懷裡坐着,她趕緊連滾帶爬地退下來。
一屁股退到車廂裡一旁軟座上去,順手還抱起一個大迎枕,整張臉幾乎要埋到枕頭裡去,她是半眼也不敢去看那樣膽大妄爲敢打橫抱起她的司展顏。
司展顏也沒阻攔,順手便把陰十七放開了,雖是有點兒不捨,可到底不能操之過急。
轉眸便在馬車車座下的暗格裡找起來,一會兒後取出一個小巧的手爐來,試了試手,是暖着的,司展顏便遞給了陰十七:
“別抱枕頭了,抱這個。”
陰十七接過手爐,終於擡眼瞧了眼司展顏,正好對上他笑得正歡的雙眼。
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偷看一眼,還被抓了個正着也是夠愴的,陰十七尷尬了幾息,努力鎮定下來,想了想道:
“先前的那一場初雪,幸在你及時送來斗篷……謝謝。”
車廂裡原本就一直燒着銀炭盆,司展顏掀起罩子瞧了瞧,再從備在車座下暗格中的銀炭取了兩塊添上,再重蓋上罩子:
“嗯,那你的謝禮呢?”
“啊?”陰十七猛地再次擡眼,這回擡眼半點偷的意思也沒有,她是光明正大地瞪大了眼,一臉莫名:“什麼謝禮?”
“我送你紫貂斗篷,你說謝謝我,即是要謝我,那總不能空手吧?”司展顏慢條斯條地分析,“所以,我的謝禮呢?你放在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