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歡堂訂了最近一班的飛機,在機場等着向安之。
柏林的午後,有明晃晃的太陽映着落地玻璃,她穿着一件復古的湖藍色風衣,提着簡單的行李出現在機場大廳,亂哄哄來往交錯的人羣中,她混雜其中,眼神疏漠冰冷,步子不緊不慢,像是跟整個世界都保持着距離,可鬱歡堂窺見的,卻是她從頭到腳浸透出的一股子落荒而逃的倉惶。
而這樣的她,讓他心疼。
“安之!”鬱歡堂穿過人羣迎上去,接過向安之手裡的行李,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兩人肩並肩沉默的去換登機牌,排隊的時候,鬱歡堂斟酌地開口道:“真的決定了?”
她淡淡點頭。“機票給我,你回去吧!”
“回哪兒去?”鬱歡堂不滿地橫了她一眼,“再無情也沒你這樣的,過了河就想拆橋!”頓了頓咕噥了一句:“你都走了,我還待在這裡做什麼?”
向安之聽他話中有話,一臉問號的看過去。
鬱歡堂只得晃了晃手裡的機票,不大自然道:“我跟你一起回花都。”
“鬱歡堂……”向安之蠕動了下嘴脣,鬱歡堂馬上比了個停的手勢,拿機票擋住她的眼睛,清了清嗓子道:“趁早別說什麼我不愛聽的話,也別用那種眼神看着我!我陪你回去,我……我其實是居心不良的,我其實是想趁虛而入來着,你可要提防着點,真栽我手裡可別怨我……”
向安之突然推了推他,他拿下機票,不安的對上她的眼睛,生怕她拒絕跟他同行,卻見她靜寂無波的向前揚了揚下巴:“輪到你辦理了。”
“啊?哦!”他遲鈍了一下,明白過來之後,便馬上歡天喜地的轉回身,快步向櫃檯走去。
向安之瞧着他的背影,幽幽嘆出一口氣。機場裡仍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陌人的人互相擦肩而過,視線空茫,她突然想起一句話,狂歡是一羣人的寂寞,不是她不想拒絕鬱歡堂的陪伴,只是有的時候,她偶爾也會害怕一個人待着。
“安之!安之!你不能走啊!”聽到呼喊聲,向安之想避開已經來不及,萬海生死死的抓住了她的手腕。或許是剛剛奔跑過,氣喘吁吁的,臉色通紅,滿是皺紋的額頭浸出一層密密的汗珠。“安之,你跟爸爸回去吧,啊?就當爸爸求你了!爸爸知道不該說謊騙你,可爸爸已經老了,我只想在我還有能力的時候,好好的補償你,讓你生活得好一些,盡一盡我這個做父親的責任,你難道就不能給爸爸一個機會嗎?你說你就這麼走了,你媽媽泉下有知……”
“請不要提我媽媽。”向安之用力甩開他的手,穩了下氣息道:“您的好意我心領了,我要去辦手續了,您請回吧。”
“萬伯父?”鬱歡堂已換完登機牌回來,看到抓住向安之不放的萬海生,吃了一驚。“您怎麼來了?”
“鬱律師?”萬海生看見他顯然也同樣吃驚,但瞬間眼睛卻亮了起來,像行走在黑夜裡的人看到了曙光,緊緊抓住向安之把她拉出隊伍。“鬱律師,快來幫我勸一勸安之,她就是這麼賭氣走了,怎麼讓我安心啊!”
“萬伯父……”鬱歡堂爲難的看着他,“既然安之要走,您就讓她走吧,現在您就算強行把她留下,她也不會開心的,您說是不是?”
萬海生身體一震,力道鬆懈了許多,向安之趁機抽出自己手,頭也不回的向櫃檯走去,萬海生只覺手中一空,突然反映過來,急忙着慌的追了上去。“安之!安之!安……”
第三句沒喊出來,整個人就搖搖晃晃的倒了下去。
“萬伯父!”
“爸爸!”
柏林某醫院。
手術室的門外,一片緊窒的安靜。
萬黛兒半倚在凱蒂懷裡,兩人緊張地交握雙手,而向安之坐在長椅邊沿沉默地盯着面前的一小塊地板,鬱歡堂則面色凝重的靠在她旁邊的牆上,望着手術室的門。
過了好大會兒,凱蒂看着向安之,猶豫着輕聲說道:“你爸爸並沒有完全騙你,他確實得了腦瘤,但是良性的,可是他這個年紀了,做手術仍舊是很擔風險的。安之,念在他好歹是你父親的份上,你就勉爲其難的留下來吧,這樣,他手術後醒過來看到你,心情也會很好,也有助於康復,可以嗎?”
凱蒂幾乎是在請求她,深邃的大眼睛裡水澤盈盈的,寫滿了一個女人的無助和害怕。
鬱歡堂側頭看了向安之一眼,她仍是垂着頭一動不動的盯着地板,長髮從兩側散下來,他只能看到她的小巧的鼻尖和長長的睫毛,她整個人都像是靜止的。
“姐姐……”萬黛兒侷促地從椅子裡站起來,小步走到對面的向安之跟前,輕輕蹲下,拉住她的手怯層的搖了搖,輕聲細語道:“姐姐,你就留下來吧!好嗎?”
“等爸爸做完手術再說吧!”她終於鬆了口,不動聲色的把自己的手抽回來,靠回椅子裡。
凱蒂激動又感激的抹了下眼淚,“謝謝你啊安之,等爸爸……”
凱蒂的話未說完,手術室的門啪嗒一聲打開,穿着白衣的醫生邊解下消毒口罩,邊從裡面走出來。等在外面的幾個人蜂擁而上,凱蒂用德語顫顫地問情況,得知手術很成功後,所有人懸着心總算安放回原處。向安之回都的事,也由於萬海生的突發狀況,不得不暫時擱置下來。
好在,自從萬海生手術後,她再沒有見過戴蘇城,也再沒有聽萬黛兒說起過有關他的隻言片語。而萬海生手術手恢復得很快,沒多久,就轉出了重症加護病房,向安之便把重心放在了照顧萬海生的身體上,每日按照營養食譜煲湯做菜,一天天忙忙碌碌,盡心盡力。
凱蒂誇她孝順懂事,連黛兒都比不上,她只是一笑而過。萬海生在機場跟她說,他已經老了,只想在還有能力的時候補償她,他爲了補償她不惜詛咒自己。雖然最初猜測他只是欺騙她的時候,心裡是很不平靜的,可事後想想,他也確實病了,並不算完全的欺騙,況且,他會這麼做,也不過是因爲太想愛她,太想給予。
這個父親,其實,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什麼,一直以來只是她心裡的不平和怨憤在作祟罷了。
向安之看着萬海生高高興興的喝完最後一口湯,她接過空碗,順便把餐具收拾進竹製的食籃裡,凱蒂一幫忙收拾一邊對她道:“晚上你就不用做飯了,一會黛兒過來換我,我回去做,你休息休息,這段時間都把你累壞了!”
“是啊,安之,聽你阿姨的,晚上就不用過來了,好好睡一覺啊!”萬海生也在一旁幫腔。
向安之隨手幫他掩了掩被子,輕描淡寫的說:“沒關係,我不累。”便提着食籃走出門去。
凱蒂把她送到門口,看着她走到走廊那頭,拐過彎,身影消失,才掩上門轉回病房。卻見剛剛還笑逐顏開的萬海生,此刻卻神情鬱郁的盯着牀單發怔,她走上前笑道:“怎麼了?有這麼好的女兒還不開心啊?”
“唉……”萬海生深深地嘆了口氣,伸手拉住凱蒂的手,她知道他有話要說,也就順勢坐在了牀邊。“凱蒂啊,你不知道,她越是這樣,我這心裡就越不是個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