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重雲殿裡張燈結綵,一場盛宴即將開席。
東牟使者袁振被安排在中舍的席位上。今夜莊中重臣將悉數登場。傳說中,這些人個個都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若是換了平常時節,袁振有的是耐心靜等細觀。可今天不同。東牟城頭已經血戰了三天兩夜。困守城內的父親是否安好,袁振殊無把握。今夜能否求到救兵,關係着父親的安危存亡,袁振心頭沉重如磐。
鄰座一人看出袁振憂心忡忡,舉杯相邀道:“相見即是有緣。咱們幹上一杯。”
袁振點了點頭,舉杯略一致意,一口喝乾。一股辛辣的液體入喉如割,瞬間燒得袁振面紅耳赤。
那人笑道:“這酒是蒸餾過的,酒精度高,老弟要悠着點喝。”
“蒸餾?”袁振奇道,“何謂蒸餾?這酒精又是何物?”
“酒精者,酒中之精華也。喝酒能令人醺醺然,飄飄然,即是此物做怪。至於蒸餾嘛——”那人左顧右盼,似乎要找個道具進行解說,最後一無所得,無奈道:“此處沒有蒸餾器具,憑空無從說起。老弟要是有雅興,改天咱們學學晉朝的步兵校尉阮籍,到制酒作坊一看便知。”
袁振深知這年頭戰亂割據,大的塢堡莊園都是百業齊備,完全能夠自給自足,倒也不以爲奇。正要問問此人莊內情況,一邊有人大聲道:“奢侈,過於奢侈。”
夜裡的宴會,參與者的座次等級分明。重雲殿裡分割成兩部分,裡邊是上舍及厚德堂諸公的座位,外邊是中舍的座位。裡外之間用水晶珠雜五色寶石編成的珠簾分隔。袁振聞聲看去,發現發言者手指珠簾,語音沉痛的感慨道:“當政諸公既有意於爭雄天下,當寬仁節用,愛惜物力。如此方可四海歸心。看這一幅玻璃珠簾,不知用了幾千萬顆珠子。奢侈之風竟至此乎!當年前秦已一統北方,苻堅用一幅小小珠簾,尚有尚書郎裴元略上奏痛陳。苻堅爲之改容。可一起驕奢之念,難免心浮氣躁,想靠武力投鞭斷流以取天下,在淝水邊風聲鶴唳一敗塗地!奢侈之風斷不可長。呆會兒我要力諫!”
“屁話!”此人話音未落,袁振的鄰座已經大聲反駁道,“純是一派胡言。象你曹自用這種百無一能,只會亂髮空論的腐儒,早該從中舍淘汰纔對!”
喝了那杯酒後,袁振一直感到暈暈然,胸中無數悶氣蠢然欲動,令人想要大叫大跳。一聽鄰座的說法,他覺得非常惱火,當即應口道:“曹先生說要節用愛人,這並沒有錯啊。儒者乃萬世師表,雖然不能教人如何發達,但他們主張的道理卻可以拯救萬千蒼生。”
“屁!”鄰座不屑道,“老弟年紀輕輕,想不到也中了這種‘腐屍毒’,真是可惜啊可惜。”
袁振明知自己有求於人,胡亂樹敵沒有好處,但見此人說話無禮,還是心中冒火。他噌的站起,大聲說道:“這位先生如此惡評儒者,也請說出個子醜寅卯,要不然,別人只當先生被瘋狗咬了,以致有見人就咬的衝動。”
啪!鄰座將酒爵拍在桌上,似乎要發飆。但他眼珠一轉,忽又笑道:“老弟年輕學淺,以致被腐儒的空話蠱惑,那也情有可原。咱們就事論事。比如這個曹自用,剛纔那篇大話就是鬼扯。”
砰的一聲巨響,對面的曹自用以掌擊桌,怒髮衝冠道:“孔龍,你這士林敗類趨炎附勢,簡直有辱先師孔聖的姓氏。你說我曹某那番話純是鬼扯,那就請你在中舍諸賢之前一一指正。如果說不出道理來,曹某要求與你決鬥!”
曹自用以醇儒自居,一向容止端嚴,衣飾整潔。此時雖在宴會上,他仍是儒冠帶劍,坐姿筆挺。一邊說着話,一邊按住劍鞘上的卡簧。嗆的一聲,劍身彈出數寸。曹自用右手一送,將劍刃推回鞘內。
眼見氣氛趨向緊張,孔龍卻嘻笑自若道:“怎麼,口舌技窮,想用暴力威嚇?你們儒者不是講究仁恕寬弘,‘溫良恭謹讓’的嗎?你曹大聖人是否也覺得說教無力,改學起暴力之道來了?”
曹自用臉色鐵青,一字一頓的說道:“你別顧左右而言他,要是說不出曹某的話錯在何處,那就請與我一同外出,以小人之血,祭奠儒道先師之靈。”
孔龍呵呵笑道:“真是笑死人了,你們整天就會搞一套玩死人的繁瑣儀式,背兩句時空錯亂,完全牛頭不對馬嘴的所謂古聖遺言。論打架,你行嗎?”
曹自用緩緩站起,語聲沉凝的重複道:“說,或者走。”
孔龍無奈道:“好好,我說。要不然真砍傷了你,那多不好意思。剛纔你那番話,立論的根基就是用玻璃珠簾十分奢侈,可你老人家知不知道,前秦離現在已經兩百來年,時代不同,物價大異。那時候珠簾很貴,是因國內缺乏燒製玻璃的技術。但到了拓拔魏太武帝的時候,西域商賈傳入技術,國內玻璃早已便宜。我可不是憑空說的,有北魏史傳可以考證:
大月氏國,都剩鹽氏城,在弗敵沙西,去代一萬四千五百里。北與蠕蠕接,數爲所侵,遂西徙都薄羅城,去弗敵沙二千一百里。其王寄多羅勇武,遂興師越大山,南侵北天竺。自乾陀羅以北五國,盡役屬之。太武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雲能鑄石爲五色琉璃。於是採礦山中,於京師鑄之,既成,光澤乃美於西方來者。乃詔爲行殿,容百餘人,光色映徹,觀者見之,莫不驚駭,以爲神明所作。自此,國中琉璃遂賤,人不復珍之。(北史.西戎傳)”
孔龍講得興起,乾脆連史傳原文也一併背出。這裡的“琉璃”,指的就是人工燒製的玻璃。以中舍諸人的學識當然都懂。一人道:“孔龍這話不假,我曾在齊國秘書省供職,這段史料也是讀到過的。”
另一人道:“玻璃今價確實不貴。早年本土燒製的玻璃色渾不淨,好的玻璃珠要從國外輸入,顆顆透明,以之穿簾,文人謂之‘水精(晶)簾’,所以價格才貴。”
此時內殿還空無一人,但中舍到座者已有十之六七。在座各人一一點頭稱許,證實孔龍等人說的不錯。
曹自用愣了一下,慢慢坐了回去,從容說道:“就算老夫於此事上失察,但是戒奢從儉總是美德。古人有‘郢書燕說’的典故,說的是居上位者虛心受教,就算弄錯也會錯有錯着。你借小題胡亂發揮,竟然攻擊到儒道先聖,還是需要給我一個交待。”
曹自用年紀不大,但一向規矩很大,爲人嚴肅,自稱老夫倒也無人驚奇。
孔龍笑道:“臉厚如牆,胡攪蠻纏,說的就是你們這些自居道德化身的老朽庸夫。自己的錯誤輕描淡寫,對手有錯就上綱上線甚至胡亂栽贓。就拿你批評的苻堅來說吧,五胡十六國的君主裡面,象他那樣待人寬仁,不愛殺戮,推崇王道政治的能有幾個?偏偏許多殺人如草,野蠻如獸的成功了,寬仁重恕的苻堅卻敗得慘不可言。淝水一戰,苻堅損失並不很大。可全天下卻藉此機會一起造反。慕容垂、姚萇、呂光,甚至連淝水之戰裡的朱序都是這種恩將仇報的主。如果說前面三人都是不知儒道的夷狄,那對朱序其人,我倒想聽聽你們儒家是如何評價的。”
孔龍此人一直嘻皮笑臉,說話偏偏鋒利如刀。一席話令旁邊的袁振若有所得。還沒深入細想,曹自用已經冷笑道:“朱序忠於其君,對敵用詐,當然是忠臣一個。不算醇儒,倒也稱得起真儒兩字。儒道可不象你這等小人歪解的那樣,只會空談,拘於形式。假如只因苻堅饒了朱序一命,朱序就對其效忠,反過來攻擊華夏母邦,那才真叫腐儒!”
袁振喜道:“曹先生言之在理。”曹自用意味深長的看了他一眼,微笑頷首。
袁振年輕熱血,對於儒家學說其實意見很大。只是看到世上抨擊儒道者大多道德敗壞,鄙薄儒生“有所不爲”的操守,無非想證明自己“下流無罪,狠辣有理”。本質上是一種極卑俗的成功崇拜。袁振出於義憤,常常爲儒申辯。一來二去,自己倒被誤會成儒宗門徒。今天見到真正的儒者,氣派儼然卻又不拘形式,袁振不由心折。
孔龍卻嗤笑道:“貼標籤,看人下菜,一套標準兩種用法,這也是你們儒生的慣用把戲。假如只要簡單區分一下敵、我,夷、夏之類,所有道德標準、政治主張都可根據有利無利隨便運用,儒道的原則豈非跟娼妓賣笑沒有區別?朱序假如不願投降,大可殺身成仁。利用對手的寬仁,反過來欺騙對方,在戰場上散佈謠言,造成秦軍的失敗,這種行爲假如可稱真儒,恰恰反證所謂仁者無敵根本就是欺人之論,是一種誰信誰完蛋的惡毒蠱惑。”
通的一聲,袁振終於不支酒力,一屁股坐回座位上。孔龍的立論雖然偏激,聽上去倒也不是完全沒理。關於權謀與道德,成功與失敗的真諦,袁振花過不少功夫去思辨,但綜合理論與現實,總有許多糾纏不清,讓人難解之處。袁振努力振作,擡頭去看對面的曹自用,猜想他必能拿出精闢見解來反駁。
果然曹自用微笑拈鬚,慢條斯理的清了清嗓子,這才從容說道:“道家的莊周有許多怪論,比如他說什麼叫仁?虎狼就叫仁。因爲虎對異類殘暴,對子女卻是慈愛眷顧。狼之族類更是重情戀家,其忠貞孝友的事蹟,如果能一一記錄,足可愧殺人類。同樣的道理,假如一個人對敵殘暴無信,對自己人仁愛守誠,又該怎麼評價?”
他目光凌厲的一掃在座諸人,自己接下去道:“那當然是完全兩分的。在自己人這邊,此人是一等一的聖賢。在敵人那邊,此人絕對是惡魔無疑。曹某言盡於此,孔先生的論點,完全不值一駁。”
“好!”袁振聽曹自用辯得精彩,精神爲之一振,跳起身來鼓掌喝彩。幾乎與此同時,外邊一人怪笑道:“早聽說儒生只靠一張嘴,跟妓女全無兩樣。差別只是一個冠冕堂皇,吃飯工具掛在臉上。另一個尚有羞恥,大白天的會把工具揣在襠裡。今天果然領教了。”
隨着話聲,一個衣冠不整的中年人歪歪扭扭走進殿來,一屁股坐到曹自用身前的宴席上。啪的一聲,一個碟子被他的屁股壓爛,幾滴菜汁濺上曹自用的臉頰。
曹自用臉色大變,但他仍然舉止從容,先離座,再拔劍,背對那人道:“下作小人,曹某與你論理是自降身份。有劍拔劍,無劍借劍,跟我到殿外一決生死,讓你用血見證儒者不可輕污的教訓!”
呼!嗤!啪啪!
袁振還來不及爲曹自用的表現喝彩,突見眼前人影一晃,接着幾聲接連響起,仔細看時,發現曹自用冠折、衣裂,劍已還鞘,身子在不住顫抖。再看那個無賴中年時,卻仍是坐在桌上,反手取過酒爵灌了一口,另一隻手卻從懷內掏出一物,送進嘴裡咬了一大口,鮮血不絕從嘴邊溢出。再看那東西時,卻是一個不知什麼東西的心臟,似乎剛取下不久,象只血饅頭似的在掌上微微蠕動。
無賴中年一邊嚼吃心臟,一邊含混的說道:“對付你這種賤貨,本該學劉邦拿你的帽子撒尿。老子是看在你還有點氣派,多少留點面子。還愣什麼愣?你們儒生不就是給流氓惡棍攀扯法統,粉飾太平的嗎?老子按你的‘虎狼之仁’理論實踐一番,難道你不該乖乖忍受?回來,坐下!”
說到最後,無賴中年乾脆厲聲喝斥,完全將曹自用當成了下賤奴才。曹自用身子劇烈顫抖,突然反手,拔劍。無賴中年小指一勾,一粒花生彈了出去,正好打在劍鞘口上。叮的一聲,花生竟然嵌入鞘內,將劍身牢牢卡住,曹自用掙得面紅耳赤,卻仍拔不出一寸劍身。
先前發生什麼許多人並未看清,可此次中年人勾指,彈出花生,嵌入劍鞘的過程卻緩慢而清晰,讓在座衆人無不震駭。孔龍突然站起,長揖施禮道:“原來是上舍高士石先生。在下有禮。”
那人呵呵笑道:“好說。咱家就是‘叢林餓虎’石囂。本來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並不光彩,可今天聽了曹大儒的高論,才知道只要臉皮夠厚,大可以用仁義包裝,施暴就是行善。真是妙極。從今天起,石某打算將外號改爲‘叢林聖人’。媽的,誰說儒生沒用,老子一拳打暴他滿口大牙!”
石囂越是品味,越是覺得自己的主意妙不可言,不由咧開大嘴放聲大笑。座上各人相顧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