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城裡激流暗涌。就連徐簡本人,恐怕也未必清楚自己有多少潛在的敵人。然而遠在衡陽千里之外,王韜反倒對天京城內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夜已深,王韜仍然站在大幅的地圖面前,喃喃道:“徐簡啊徐簡,現在你直接對上的就有兩派強敵,以你手頭的實力,恐怕就已經不夠看了。更何況引而不發的敵人還不知有多少。你想強行上位,恐怕連第一關都不能輕鬆闖過。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會以什麼手段來衝破險關!”
周星宇雖然沒有詳細通報對付徐簡的方案,但從他直接找上洪秀全並討要一道全權平亂的詔書可知,他是要將除掉徐簡和平定太平天國兩事合成一事,一口氣的給解決掉。要是這樣,他的出手應該不會太快,而是會讓任徐簡表演一段時間。借徐簡的壓力,一方面最大限度榨出洪氏的剩餘價值,另一方面還可以借徐簡之手讓混水澄清,以便看出滿朝文武哪些是徐簡的人,哪些是洪氏忠臣,還有哪些保持中立,有可能被拉攏過來。
而朱由札的佈置明顯要比周星宇急迫得多。做爲障眼法的第一波刺殺,在明天大朝會之前恐怕就會展開了!
王韜是典型的東方式精英,精於玄學,精於謀略。就象一個好棋手,當看到一個精妙的殘局時,總忍不住想破解一番。徐簡所面對的,正是一個九死一生的殘局。甚至在王韜看來,那個“一生”的“一”恐怕都極不靠譜,究竟就是一個有死無生的局面。朱由札、周星宇,還有暗中蠢蠢欲動,偷運了大批西洋軍火進天京的那幫人,哪一批都不是善手。更不必說象榮振這樣的仇家,在徐簡落難時隨時可能跳出來落井下石。即使他竭盡所能,逐一對付了這些敵人,最後還有王韜這個近乎無解的強大對手在,徐簡究竟有怎麼樣的自信,纔會如此不聰明的選擇了正面硬抗?
剎那之間,王韜心底竟隱隱有些興奮,有些期待,急於看到徐簡破解無解之局的精妙手段。對一個頂級棋手來講,有什麼是比看到高手施展出了驚天妙手化不可能爲可能更能讓人激動的事?
王韜忘形的自語道:“徐簡啊徐簡,希望你無論如何,不要倒在無名小卒的手下。我還期待着與你做石破天驚的最後一戰呢!你要是那麼容易就輸了,我這看棋的都會感到十分沒趣的!”
正月十八是召集大朝會決斷立儲之議的重大時刻。這一天,所有夠資格上朝的京官及在京地方高官將羣集天王府的正殿金龍殿,一起議決此事。
天京城內,誰都知道這差不多是保衛洪家天下的最後一戰了。立儲之議若壓不下來,洪家不但意味着政治上的死亡,甚至還將意味着洪天王將被從**上正式消滅。而經過這段時間的預演,哪個人支持立儲,哪個人反對,基本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由於形勢的一邊倒,對那些積極支持江寧侯登上儲君之位的人而言,今天就是一場加官晉爵的盛大演出,能分到多少好處,就看出手的賣力程度了。
而對那些逆流而上,死硬的支持洪天王以捍衛胸中信念者而言,今天的大朝會差不多就是他們以身殉道的最後時刻!
早已被罷免了一切官職,只留一個世襲伯爵頭銜的蒙得恩是少有的堅定反對立儲者。由於其資歷和爵位,也就當仁不讓的成了洪派朝官的領袖。
既然選擇了這條路,蒙得恩便知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一邊是個傀儡天王,甚至連走出天王府一步都要得到批准。另一邊是手握整個天國大權已歷時一年多,不但上上下下都經營成鐵板一塊,還有開疆拓地之功,又剛剛遠征日本,打得九州島上的諸侯納質來朝,可以說從聲望、戰功、人事各方面佈局都已完備,就只等演完這最後一出,便將踢掉傀儡親登大位。勝負可以說一眼即知。
然而,蒙得恩還是選擇了力挺洪天王!
早上,天剛矇矇亮,蒙得恩就已朝服整齊,準備好了前去天王府的馬車。全家人都象送喪一樣,列隊目送他前去最後的戰場。蒙得恩自己也是臉色鐵青,眼神裡射出的,滿是一種無奈和決絕的光芒!
馬車剛駛出兩條街區,便遇上了頂天侯秦日綱。說起來,秦日綱這個廣西老鄉入夥比他還要遲一些。但由於戰功大,所以爵位倒比他要高上一級。當然了,從“頂天侯”這種爵名,便可以看出是那種有名無實的虛封,與享有封國的大丞相、江寧侯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兩人住處離得並不很遠。然而今天能夠這麼巧遇上,實際上是秦日綱專程起了早在此等候的結果。蒙得恩掀開車簾,看到秦日綱一臉慚愧,對他囁嚅了半天,最終卻只是長長一嘆,抱拳道:“伯爺保重!”
蒙得恩冷冷的點了點頭,便放下車簾不顧而去。看着他的馬車很快消逝在街道那頭,秦日綱只覺自己的一張臉都羞紅了。他也是真沒想到,蒙得恩這個小商販出身的滑頭老農,在關鍵時刻居然如此的不含糊,這讓素來以忠義自詡的秦日綱都有些無臉見人!
秦日綱是礦工出身,在太平天國首義八元老裡與胡以晃一窮一富,恰成兩個極端。秦日綱雖然窮得叮噹響,然而人豪邁,講義氣,又敢拼敢殺。在礦工中威望很高,起事初就拉起了上千人,屬於有自己班底的軍頭。
在楊秀清正式“妖變”之前,秦日綱連續立下大把戰功。正是憑着以往的功績和手頭的實力,他在楊秀清和徐簡的手下都過得不錯。如今官居一品,爵至侯爺。雖說私兵性質的舊部早被抽調置換一空,但至少兵權還在,混得遠比蒙得恩要好。所以在這個關頭,雖然許多人都指望他站出來登高一呼,然而秦日綱還是一言不發。明着只算中立,然而一派必勝的局面下,所謂的中立不過是用來遮羞而已!
要是沒有人高調站出來,秦日綱明哲保身也不至於太丟人現眼。然而這個蒙得恩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居然從下發羣議的第一天起就上了一道火藥味十足的奏章,一下子就在天京城的元老中出了大名。
對此人如此忠勇的表現,秦日綱相當詫異。要說就算對徐簡罷他的官不滿,好歹人家也給出了一個世襲爵位做爲安撫。子爵以上都是超品官,也就是說比當朝一品級別還高。有了這個起點,他的世子蒙時雍將來只要稍稍表現得象樣些,前途就不可限量。蒙得恩至於爲了一時的不痛快,就將整個家族的美好前途甚至身家性命都棄之不顧?
但是從後果再反推回去,或許也可以說,蒙得恩此舉絕非是爲個人私利考慮,而純粹是出於一腔忠義!所以苦思了整夜後,秦日綱決定在上朝前見一見他,無論如何也要表達一點自己的敬仰之情!
眼看着蒙得恩的馬車已經消失,秦日綱深深的吸了口氣,飛身上了一匹棕色的駿馬。皮靴上的馬刺輕輕一刺,馬匹便沿着長街向前直躥了出去。
今天這種大日子,沒有哪個朝臣敢於拖沓的,都寧肯早到,不願遲到。秦日綱由於特意繞過來見了一下蒙得恩,再上路時已經遲了一些。越近天王府宮門,路上就越是擁擠。朝臣或乘車、或騎馬、或步行,將宮門前的長街擠得滿滿當當。
秦日綱滿肚子的官司,見到這種場面也沒興趣硬擠,乾脆驅馬來到路邊讓了一讓。好容易等人潮稍稍稀疏了些,秦日綱正要插進人流,突然車聲轆轆,一輛馬車以中速從後面追了上來。
一見馬車的標記,路上所有人都停住腳步,自動避向兩邊。秦日綱聽到有兩個眼尖的官員小聲議論道:“江寧侯來了!”
“來得似乎稍早了些!”
“這也是個態度嘛。總不能比天王還到得遲。侯爺不到,天王就有藉口拖延。侯爺到了,朝會不開也得開了!”
……
秦日綱看着這輛外表樸素的西洋四輪馬車,心中百感交集,剎那間思緒竟然有些縹緲。他想到了剛剛找上他的那些人,以及他們的那個計劃。假如……
突然之間,馬路上居然轟轟連聲,發出了連續的爆炸。駕車的五匹高頭大馬被炸飛了三匹,馬車翻滾着傾倒下來。原本平穩之極的四輪馬車兩個車輪被炸飛,飛出數米後重重砸到地上。馬車的整體一下子被拆得七零八落。
駕車的車伕也被炸彈炸出的破片擊中,滿身是血的倒在馬路之中。
這幕場景讓所有朝臣無不目瞪口呆。一些腦子機敏的連身體都開始顫抖。這種局面下,動手的是誰可謂不言而喻。假如江寧侯真的有個不幸,所有表現賣力的侯爺黨恐怕都會大難臨頭!
這個關頭實在太敏感,所有人心態都處於一個微妙之極的門坎上。是進一步還是退一步,有時候完全是一種情緒性的產物。所以殺手甚至不必真的殺死江寧侯,只要讓他身負重傷,恐怕人心浮動之下,局面立刻就會陷入動盪!
街角的秦日綱也是震驚無比。他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怎麼都想不到,居然會有人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發動了一場針對江寧侯的襲擊,而且看起來已經成功了一大半!
還沒等他整理清思緒,四面的屋頂上、牆頭上都已經冒出大票黑衣蒙面的刺客。有個領頭的用清晰之極的聲線喊道:“江寧侯挾衆邀上,妄圖大位,已經犯了十惡不赦之大罪!我等忠臣義士看不過眼,所以主動出來維護朝綱。凡是忠於天王的臣子,趕緊避到一邊。凡阻擋我們除奸的,都立斬不赦!”
喊完之後,那人將手一揮,牆頭上頓時現出成排的洋槍。一聲令下,槍聲有如爆竹般連綿響起。子彈打到地上,濺起成串的火花,打到傾斜的馬車車廂上,居然發出噹噹的脆響。顯然車廂是特製的,裡面一定鑲入了鋼板。
見子彈似乎打不穿車廂,那個領頭的咬牙咒罵了一聲,大聲下令道:“衝過去,幹掉這個大奸臣,至少是個封侯的功勞!”
“該死!”早已跳下馬避到街角的秦日綱狠狠往地上捶了一拳。當着百官的面,喊出這樣的話,豈非等於此地無銀三百兩?要能一口氣殺死徐簡倒還罷了,否則的話,豈非將洪天王徹底架到了爐火上烤?徐簡要是逃過此劫,恐怕就不是請求立儲這樣至少表面還算溫和的戲碼,而是直接來個廢君自立改朝換代了!
正在緊張的思考,四面的牆頭上已經跳下無數黑衣人,揮舞着長短槍支朝馬車衝了過來。
眼見情況危急,秦日綱身旁一個文官急對他喊道:“頂天侯,你是武將,勤王救駕全看你的了!”
秦日綱心中突的一跳,暗罵該死。要是這個六品京堂沒喊這麼一聲,秦日綱儘管縮在一旁裝死,反正旁觀的又不止他一個人。但現在被人點名喊了這麼一聲,不出去的話就是個嚴重的政治問題了。除非他也加入反徐一派,一口氣將徐簡幹掉。然而如今形勢未定,即使他也高喊着要殺奸臣,人家也不見得信他,多半是擡手一槍將他先給幹掉。這樣就算真是自己人,至少可以少個爭功勞的。要真是來救徐簡的,也早早除掉了隱患。
所以在這種關頭,跳出去殺徐是絕對愚蠢的事。只要身體一動,在所有人面前就都是鐵桿徐黨,嫌疑怎麼都洗不清了。這個邏輯非常簡單。因爲在如此形勢,在場的朝官多數手無寸鐵,只等這些黑衣人一衝到馬車裡面,徐簡鐵定沒命。出去幫忙絕對是畫蛇添足,甚至可以說是添亂。唯一讓人信服的解釋只能是秦某人想博一把,立一樁救徐的奇功!
可要是不動,一旦徐簡不死,將意味着秦日綱在政治上的徹底死亡。即使徐簡死了,秦日綱也未必有好日子過。畢竟之前的羣議裡面,秦日綱並未旗幟鮮明的表態支持洪天王。在有心人的眼裡,這就是一種嚴重的背叛。一旦事定,象他這樣的投機分子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剎那之間,秦日綱連手都抖了起來。他沒想到,政治這玩意竟是如此難弄。自己明明都已經三緘其口打算做縮頭烏龜,老天卻仍然放不過他,一定要讓他在這樣爲難的情況下做選擇一個立場!
長街雖然寬闊,然而在快步奔跑之下,前頭的刺客很快就逼近了馬車。那個催促秦日綱的六品小京官顯然是鐵桿徐黨,這時又急又怒的催促道:“頂天侯,你不爲自己想,難道不爲你的子孫、你的家族想一想嗎?護主而死,你秦家至少有十世富貴!要是國破家亡,想想你有什麼下場!”
秦日綱身子猛然一震,擡眼看看已經衝到馬車前五步的黑衣人,他恨恨的咬了咬牙,心道:我真是糊塗之極。洪天王是什麼水平,我老秦還不門清!如今是戰國之勢,若是跟了個無能的老大,早晚全家死個精光!所以無論如何,至少平定天下前徐簡是死不得的!
一念及此,秦日綱再不猶豫。他突然跳起身來,拔出腰刀朝着自己那匹馬的屁股上狠刺一刀。馬匹一聲慘嘶,朝着前方直衝了過去。
幾個黑衣人剛來到馬車之前,沒料到一匹瘋馬急衝過來,砰的將一個人直接撞飛。隨即猛張飛般的秦日綱圓睜雙眼,大吼一聲猛撲過來,喀喀兩刀連殺兩人。隨即他飛起一腳,將一個黑衣人踢得肋骨盡斷。不等第五個人反應過來,秦日綱已經躍到身前揮刀猛砍。那人倉促間只能用長槍的槍桿一擋。卻聽一聲震響,木質的槍桿竟被秦日綱一刀斬斷。腰刀去勢不止,將那個殺手的腦袋象西瓜般剖開,一直切到胸腔。
狂噴的鮮血澆得秦日綱滿身都是。秦日綱拋掉已經扭曲的鋼刀,隨手提起殺手的一杆長槍看了看,發現是一枝拉栓式的後膛步槍。
這段時間以來,秦日綱被迫進入天京武備學堂高級將官班學習,其中重點即是洋人的各式槍炮。秦日綱是礦工出身,對火藥和火器都極有興趣,也有一定的制槍基礎。得了英法火器教官的指點後,對於當今西方流行的槍械都有了相當深入的瞭解。手中的這種槍雖說奇怪了些,但他一看之下,就明白是採用了教官所謂彈倉結構、後膛裝彈的思路,弄不好還是一枝線膛槍。這樣的槍械,洋人早就有了思路乃至樣品,只是由於設計還不成熟,或者造價昂貴,暫時還沒有大規模裝備部隊而已。
但不論如何高級和複雜,步槍就是步槍,基本的結構一看便知,秦日綱只是稍稍試了一下,便成功推彈上膛,一口扳機,子彈砰的射出。再一拉槍栓,彈殼便自動跳了出來。
不得不說,秦日綱對於槍械的使用挺有天份。一旦試清用法,他迅速收集了馬車旁的所有槍枝。這時第二波殺手也已經衝了上來。
秦日綱神兵天降,砍刀切菜般將幾個殺手利索的幹掉,不但在場的官吏,就連黑衣殺手們都被震住。所以才由得他玩了好一陣的槍。等他們清醒過來再次上衝時,秦日綱早已將身體隱蔽到了馬車和屍體的後面。等黑衣人衝到五步之內,秦日綱突然從馬車後一躍而出,空中雙手連揚,兩支轉輪槍口連續噴出火焰,子彈傾泄而出,剎那間就打倒了四個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