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跟了我有段時間吧?”
在紡織廠通向宿舍的道路上一個陰暗的角落裡,鮑威特-哈澤芬格停下了腳步。
與此同時,他背後跟着的兩個工人舉起了手,向他慢慢靠近。明朗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似乎是要讓他放鬆警戒:
“不要緊張,我們沒有惡意……”
“給我站在那裡別動!”小哈澤芬格大喝一聲,從衣服下掏出一根從螺絲刀改造成的錐子閃過身來。廠區裡的燈光照亮了他滿是傷痕的臉,隱隱約約還可以看到他瞎了一隻眼。“再過來別怪我手裡傢伙不認人!”
“別緊張,我不都說了嗎?我們沒有惡意。”一字一頓迴應了小哈澤芬格的威脅之後,佩蘭拍了拍羅克蒙的肩,同時給了他一個眼神,示意他不要違背面前這傢伙的意思。小哈澤芬格早就是窮途末路,他真幹出什麼也是情理之中——從他衣服裡無時不刻藏着一根錐子就能看出些端倪。
“回答我的問題!”小哈澤芬格手裡的錐子不停細微晃動。“你們跟着我想幹什麼?”
“好,好,好。”佩蘭定了定神,“鮑威特,你的遭遇在盾城已經幾乎是無人不曉,現在你是否已經屈服於這無常的命運,和吃人的強權?”
出乎二人的意料,小哈澤芬格聽罷居然開始咯咯不止地笑了起來。那笑聲正像是惡鬼從地獄深處晃動鐵鏈時的低語,讓人從內心深處都不免感到晃動。
“屈服?”笑了約莫半分鐘,小哈澤芬格才把錐子用力地插在牆上,開始晃動筋骨。“二位是異世界人請來的探子吧?若是我說得不對異世界人的意,二位是不是要掏出手槍,把我就地正法?”
說罷,小哈澤芬格挺起胸膛,用那隻還能用的眼睛怒視對方,猶如一頭睥睨的雄獅:“來吧!動手吧!埃爾塔人的恥辱!異世界人的走狗!開槍吧!我求死不得,今日所求唯有一死!”
這一回,換到佩蘭發笑了。爽朗的笑聲絲毫不同於惡鬼的低語,但就是這樣反而讓小哈澤芬格不寒而慄,原本劍拔弩張的局勢都爲此急卻冰凍。
面前的這個人一點都不像站在異世界人那邊的走狗。
“你有這樣的態度,那我是再開心不過,怎麼會將你就地正法呢?”佩蘭從牆上拔下錐子,將它尖朝自己遞還給對方。“你如果懂得我的意思,那麼我們就可以合作,一切取決於你的意願。如果你真的有意合作,那我明晚七點會在三組團324宿舍等你。”
晚春的上燈之時,風輕輕透過月光吹過掛上葉苗的樹梢尖,而後又從窗戶潛入室內,劃過小哈澤芬格捏着書頁的手。
藉着這股風,佩蘭可以輕鬆地看見哈澤芬格那受過重傷的手在顫抖。書頁上的內容無需再解釋,那就是被趙佳音親手放出的紅色幽靈。
“怎麼樣?”佩蘭坐在宿舍的一角,輕輕晃動着用來招待客人的可樂玻璃瓶
。“不屈的反抗者,你覺得這本書對不對你的胃口?”
“是,是,但它只不過是一本書而已啊?”小哈澤芬格興奮地舔了舔嘴脣,左側眉毛下瞎眼的摘除痕跡似乎都露出了發笑的痕跡。“這本書能有多少用呢?能幫我奪回那些失去的一切麼?能幫我對異世界來的這些王八蛋復仇麼?”
“它可是我們的指導思想。”佩蘭從小哈澤芬格手裡接過小冊子,將它舉到最高。“對我們殘酷剝削的人理應受到復仇的制裁,爲他們奪走的東西我們必須奪回來,這些都只是我們踐行革命的手段,革命本身才是目標!”
小哈澤芬格的眼中已經露出了和佩蘭一樣的如火熱情,這正是佩蘭——乃至趙佳音想要的結果。他們想要讓革命的熱情像燎原的星星之火一樣席捲整個埃爾塔。至於席捲之後還要做什麼?那恐怕連趙佳音本人都很難總結出一個準確的答案。
“那,什麼是革命呢?”小哈澤芬格問道。
“我們要踢翻這個反動的埃爾塔帝國,讓架設在新中央政府上的中國人統統滾蛋。什麼新法律,什麼新規定,你不覺得它們都很煩人,彷彿生來就是制約我們的工具一樣麼?中國人已經用這些看上去合理的惡法鑄成了束縛我們的枷鎖!”
說到激動之時,佩蘭握緊了拳頭,彷彿他的面前就是這套應當被打碎的枷鎖一樣。
“中國人用新政府這個枷鎖把我們困死之後,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重新確立貴族階級,用我們這些‘小資本家’的屍體去養出控制國家,控制世界的‘大資本家’!鮑威特,你難道沒有發現,你的房屋被拆之後,已經變成了紡織廠運出產品和運入原材料的道路嗎?想一想,這事情裡頭,我們的同胞有得哪怕一絲好處嗎?到頭來所謂秉公執法,那只是給紡織廠的大老闆大股東,那些投得了錢的大地主大貴族,還有異世界來的剝削者提供方便而已!我們這些被剝削者只能是繼續付出自己的勞動,然後在這日復一日的勞動裡一點一點失去自己的最後一絲價值!”
“價值,價值……價值?”小哈澤芬格反覆念着這個詞,有什麼在身體裡即將點亮了——但還差那最後一把火,對的。就是那最後一絲的距離。
佩蘭緊緊盯着對方道:“價值,你終於意識到了價值。小哈澤芬格,你曾是染料調製師,而我曾是制輪匠,那些最蠢的泥腿子可以爲在這個廠裡混個肚圓,可你我捫心自問,能在這裡繼續辜負自己的價值麼?”
“我也覺得現在和之前的我,活得有如行屍走肉一般!”小哈澤芬格心中的某把火至此被徹底點燃,反抗,復仇,都在熱血的燃燒下被映照得格外明亮。“爲了這個你說的‘價值’,我願意和你們合作……不,我要加入你們,就算粉身碎骨也毫不退卻!”
後人已經很難再去從其他細節窺破這所謂“一次會議”前後的玄機和細節。爲什麼在拆遷風波之後基
本不與人交流的小哈澤芬格會這麼快地加入佩蘭的隊伍?爲什麼佩蘭會如此精準地找上小哈澤芬格,不帶拐彎抹角?後來所有風起雲涌的起源最後都被鎖進了埃爾塔國家檔案館的檔案櫃裡,至於解鎖期限,則被設定成了一百年。
但不管過程如何,結果那是顯而易見的。這個自稱“埃爾塔工人聯盟”的組織在那晚成立之後,就在盾城紡織廠內迅速擴張,吸收了一大批“土地補償工”作爲“基層力量”。
的確,相比於平常人所以爲的“基層支部”,這裡更像是幾個業餘愛好者鼓搗起來的“秘密結社”。這一點,趙佳音等人也是完完全全的心知肚明,並將其寫在了往來交流的電子郵件的附件當中。
而這些內容,則讓此時注視着屏幕的武然和左哲都從頭涼到腳——諒誰都不可能想到,一個優秀的法務工作者居然在異世界幹着這些動搖根基的勾當。
“讓我們先別看這些內容,理一下思緒……”左哲揉了揉自己的臉。“我們是在哪裡找到這個郵箱地址的?”
“在那封送到門東市水務局工程師家庭的匿名信上,留下的筆痕。”武然翻出筆記本,一字一頓地念道。
“不對。”左哲搖搖頭,“前半部分是記對了,可後半部分記錯了。我們查到的是微O號,可不是郵箱。”
“我還沒說完,因爲O信上有設備鎖和通訊運營商鎖,所以你無法登錄。”武然翻到了下一頁,“然後你就說要用O信號倒查企鵝號……”
“是的,然後當然企鵝我也登錄不上去,所以我就只能拿最薄弱的一環下手啦。當然,這還要感謝你們那邊網安的全力協助,這我以前哪有這個條件啊?”左哲敲了敲桌子,“那麼這道證據鏈用你們警方的說法來形容就是‘連貫的’,‘有效的’咯?”
“確實如此。”武然點點頭,“那這樣來說……這一次派到異世界進行‘法務工作’的……”
“只有你能看到名單。”左哲輕輕用鼠標點開了一封郵件,“但從這些轉發人來看,不只是趙佳音,起碼這位吳荻檀也是。嘿嘿,沒想到原主還沒抓到,就另外抓到了一尾大魚。”
左哲自然是和往常一樣,在攻破了被調查人的防禦之後就會擺出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就像是在嘲諷被調查人設置的無意義防禦。但這一次他身邊的武然明顯是笑不出來了——
屏幕上的郵件標題充滿了RE和回覆之類無意義的字眼,但玄機就暗藏在附件當中。打開這些附件,上面的內容,也就是藏在包子皮裡的本物就十分露骨了。
“埃爾塔暴力動亂路線的研究與探討”
“非暴力不合作與暴力手段的互相配合討論實錄”
……
如果說《埃共宣》只是一本承載着紅色幽靈的小冊子,這些討論則是確確實實地給這個不受控制的紅色幽靈安上武器與爪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