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嘉陵江的水靜靜地流着,暮雲在天際增多增厚,密密層層地卷裹堆積。秋天的寒意正跟隨着暮色逐漸加重,一陣秋風,帶下了無數的黃葉,輕飄飄地飛落在水面,再緩緩地隨波而去。夢竹披着一件毛衣,沿着江邊,慢慢地向前走。從眼角,她可以看到何慕天仍然坐在鎮口那家小茶館裡淺斟慢酌。走到那棵大柳樹之下,她站定了,面對着嘉陵江,背倚着樹幹,她默然佇立。
光禿禿的柳條在她耳際輕拂,她抓住了一條,折斷了,憐惜地撫摸着那脫葉的地方。遠山在暮色中越變越模糊,只能看出一個朦朧的輪廓。雲,已經變黑,而又慢慢地與昏暗的天色糅和成一片。水由灰白轉爲幽暗,隔江的景緻已迷濛難辨——夜來了。
夢竹呆呆地站着,頭靠在樹幹上,無意識地凝視着遠處的天邊。夜對她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寒風沉重地墜在她的衣襟上。一彎如眉的新月,正穿出雲層,在昏茫如煙的夜霧中閃亮。她不知道自己已經佇立了多久,但她固執地站着,一動也不動。秋蟲在草際低鳴,水邊有青蛙的呱呱聲,偶爾,一兩聲噗通的青蛙跳進水中的聲音,成了單調的夜色的點綴。風大了,冷氣從手臂上向上爬,蔓延到背脊上。露水正逐漸浸溼她腳上的布鞋,冰涼地貼着她的腳心。一滴露珠突然從柳條上墜落,跌碎在她的脖子裡,她一驚,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噤。有腳步聲沿着岸邊走來,她側耳傾聽,不敢回頭。腳步似乎是向她這邊走來的,她的雙腿僵硬,脖子梗直,緊倚着樹身,她全神貫注而無法移動。腳步在她身後停住了,她屏住呼吸,緊張地等候着身後的動靜。但,時間緩慢地滑過去,背後卻始終沒有絲毫聲響。
過分的寂靜使她難以忍耐,站直了身子,她正想回頭,一件夾大衣突然對她肩膀上落了下來,輕輕地裹住了她。她回過頭去,暗夜裡,一對深湛的眸子正閃爍着,像兩道黑夜的星光。她全身緊張,而心靈悸動了,血液向她的腦子集中,耳朵裡嗡嗡亂響。用手抓住了一把柳條,她平定了自己,迷迷濛濛地望着對方。
夜色中,他穿着長衫的影子頎長地聳立着,在晚風的吹拂下,衣袂翩然。月光把許多柳條的影子投在她的臉上,那樣東一條西一條,有的深,有的淺。他的眼光從那些陰影后直射過來,帶着那樣強烈而奇異的火焰,定定地停駐在自己的臉上。她覺得喉頭緊逼,情緒昏亂,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
就這樣,他們彼此凝視而不發一語。枝頭,露珠無聲無息地滴落,草中,紡織娘在反覆地低吟,遠處,有青蛙在此起彼伏地互相呼應。夜,隨着流水輕緩地流逝,那彎孤獨的眉月,時而穿出雲層,時而又隱進雲中,大地上的一切,也跟着月亮的掩映,忽而清晰,忽而朦朧。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一聲青蛙跳落水中的“噗通”之聲,使他們同時驚覺。他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抹去聚集在眉毛上的露水,輕輕地說:
“夜很深了。”
“是的。”她也輕輕地應了一聲。
“好像——要起風。”他看了看天色。
“是的。”
“冷嗎?”
“不。”話停頓了,他們再度四目相矚,似乎已無話可談,又過了好久,他才低聲地,用充滿了無法抑制的感情的口吻問:
“爲什麼今天的散步延遲到這麼晚?”
“嗯?”她彷彿沒聽清楚。
“平常,你不是天黑不久就回去了嗎?”
“嗯。”
“今天——等什麼?”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你。”她的聲音更低,但卻十分清晰。
“真的?”
“不相信?”她反問。
話又停頓了,他的目光在她臉上盤旋。然後,他的手慢慢地握住了她拉着柳條的手,把她的手從柳條上拿下來,用雙手交握着。他的眼睛沒有離開她的臉,始終那樣定定地,靜靜地,望着她。
“你的手很冷。”他說。
“是嗎?”
“是的。冷而清涼,很舒服,很可愛。”
她的手指在他掌中輕顫。
“你怕什麼?你在發抖。”
“是嗎?或者,有一些冷。”
“那麼,站過來一點。”
他輕輕拉了拉她,她身不由己地走過去了兩步,他把披在她身上的夾大衣拉攏,爲她扣上領口的鈕釦。然後,他用胳膊鬆鬆地圈住了她,凝視着她微向上仰的臉孔。
“這樣好些嗎?”他問。
“嗯。”她輕哼了一聲。
他的手指繞着她的辮梢,細而滑的頭髮柔軟地纏在他的手上。繼續盯着她的眼睛,他問: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散步?”
“什麼時候開始,你愛上了黃昏的淺酌?”她也問。
“好像是你先開始散步,纔有我的淺酌。”他說。
“不,好像是先有你的淺酌,纔有我的散步。”她說。
“是嗎?”他注視她。
“嗯。”他的手放開了她的髮辮,慢慢地從她腰際向上移,而捧住了她的臉。他的眼睛清幽幽地在她眉目中間巡視。然後,他俯下頭,自然而然地吻了吻她的脣,高雅得像個父親或哥哥,就那樣輕輕地在她嘴脣上碰觸了一下。擡起頭,他再凝視她,於是,突然間,一切堤防崩潰,他猛地擁住了她,嘴脣火熱地緊壓着她的,貪楚地、炙熱地在她脣際搜尋。他一隻手攬住她的腰,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把她的小身子緊緊地擠壓在自己的胸前,而在全身血液奔騰的情況下,去體會她那小巧玲瓏的身子的溫熱,和那顆柔弱細緻的小心臟,捶擊着胸腔的跳動聲。
“唔,”她呻吟着,眼睛是闔攏的,語音模糊而低柔,“慕天,爲什麼讓我等這麼久?你明知道……你明知道……”她的聲音被吻堵塞住。
“我不敢……”
“不敢?爲什麼?”
“我不——不知道,別問,別多說。”他的嘴脣揉着她的,新的吻又接了上來,掩蓋了一切的言語。他緊緊地箍着她的身子,壓制已久的熱情強烈地在他每根血管中燃燒。他的脣從她的脣上移開,沿着她的面頰滑向她的耳邊,喘息地、低低地、囈語似的說:“這是真的嗎?我能有你嗎?我能嗎?”
“你能,如果你要。”她低語。腦中迅速地掠過一個黑影,高悌的黑影,但她閉閉眼睛,似乎已將那黑影擠出腦外。高悌!別去想!別去想!她要這個“現在”,這個太美麗的“現在”!風在吹拂,月在移動,水在低唱……還有比這一剎那更美的時刻嗎?還有比這境界更好的天地嗎?太
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她願爲生命而歌,爲世界萬物而笑。太美了,太好了,太神奇了!這微風,這月亮,這低柔輕緩的流水……
“我要?”他的聲音沉緩喑啞,像來自森林中的一聲嘆息。“我要?是的,我要!”他嘆息。嘴脣在她面頰上揉擦,又落回到她的脣上。“我要,我要,我要。”他重複着。
“慕天,”她喃喃呼喚,“慕天,慕天。”她的胳膊緊纏着他的脖子,被露水浸溼的手臂清涼地貼着他的皮膚。“慕——天——”幽幽的,長長的一聲低喚,是個長而震顫的小提琴琴絃上的音符。
“你聽到風聲嗎?”他問,“風在這兒,它知道我。”他像囈語般地說,“水也在這兒,水也知道我。我發誓我用我全心靈來愛你——全心靈,沒有絲毫的虛僞、欺騙和保留。”
“用不着誓言,”她說,“我知道,我信任,我也瞭解。”她把臉拉開了一段距離,用清亮的眸子,單純而信賴地望着他。月光正好射在她的臉上,蒼白,凝肅,美麗。燃燒着的眼睛裡汪聚着熱情,脣邊是個沉靜而心滿意足的微笑。他注視她,一下子就把這黑色的頭緊壓在自己的胸口。低低地,迫切地自語着說:
“我但願冥冥中有一個神能爲我的心作證——我不想傷害你,天知道!讓你遠離開一切的傷害!”
шшш _Tтkǎ n _co
“沒有人會傷害我。”她輕聲說,高悌的黑影又來了,甩甩頭,她硬把那黑影甩掉。仰起頭來,她渴望而熱烈地說:“有你在,我還怕什麼傷害?我什麼都不怕。”
他閉閉眼睛,身子晃了晃,攬緊了她,他再吻她。月亮在雲裡穿出穿進,露珠在枝頭悄悄跌落,夜的腳步緩緩地踩着流水而去。風在嘆息,水在嘆息,一兩隻秋蟲拉長了嗓子,也在幽幽地嘆息。她在他懷裡悸動了一下,輕輕地說:
“有人來了,我聽到腳步聲。”
“別管!”他說,繼續吻她,“讓他去!”
“他向我們走來了。”
“別管!”
她推開他。月色裡,一個老婦人挺立在月光之下,花白的頭髮在夜風中顫動,嚴肅的眼睛帶着強烈的責備意味,憤憤地盯着面前的兩個人影。
“好呀,小姐!”她叫。
“哦,是你,奶媽。”夢竹慢悠悠地說,透了一口氣,神態立即顯得寧靜而坦然。是奶媽,不是母親!只要不是母親就好!她牽着何慕天的手,把他的手放在奶媽的手腕上,微笑着,安詳而恬然地說:
“奶媽,這是何慕天。”又仰頭對何慕天說,“這是我的奶媽,她常弄糊塗了,以爲自己是我的媽媽。我也常弄糊塗了,也把她當作媽媽。”何慕天的手停在奶媽的手腕上,微俯着身子,他安靜地望着奶媽的臉,親切地說:
“你好,奶媽。”
“我?”奶媽注視着這張臉,怎樣的一對深沉誠摯的眼睛!怎樣的一副懇切溫柔的語調!還有那神態,那風度,那舉止……那漂亮溫文而年輕的臉!她用手揉揉鼻子,囁嚅着從喉嚨裡逼出幾個字:“我,我好。”
“我正在和夢竹看月亮,”何慕天說,“月亮真美,不是嗎?”
“嗯,嗯,美,真美。”奶媽從鼻子裡接着腔,美?真美?你們看到了嗎?天知道你們怎樣看月亮的!可是,這男孩子的語氣那樣柔和,不容人反駁,也不令人討厭。嗯,反正,月亮總是美的。
“你來找我嗎?”夢竹問,“我又不是三歲小娃娃,離開一下下你就到處找。”
“哦,好小姐!”奶媽回覆到現實中來了,“一下下!說得好!吃過晚飯跑出來,就沒影子了,現在幾點了,知道嗎?衣服也不穿夠,跑到這河邊來吹風……”
“她不會受涼的,奶媽。”何慕天插進來說。
不會受涼的?當然啦!奶媽張大眼睛,望着面前這頎長而漂亮的青年。不會受涼的!你的衣服裹着她,你的胳膊抱着她,她當然不會受涼啦,但是,你呢?穿得那麼單薄,站在這風地裡,也不怕冷嗎?秋夜的露水那麼重,看你們連頭髮都溼了。跺了跺腳,驅除了部分由腳底向上躥的寒氣,她忍耐地說:
“好了,小姐,該回去了吧?你媽叫我出來找你,回頭捱了罵,又該生氣不吃飯了。”
夢竹凝視着何慕天,微微地含着笑,半側着頭,一副渾然忘我的樣子。何慕天扶着樹幹,也默默地凝視着夢竹。好久之後,夢竹才慢吞吞地解下了身上的大衣,遞給何慕天。何慕天機械地接了過來,仍然注視着夢竹。奶媽忍耐地站在一邊等待,看着他們相對而立,卻久久都無動靜,而夢竹解下了大衣之後,在惻側的寒風裡,又不勝其瑟縮,小小的鼻頭都凍紅了。如果再不管他們,很可能他們要這樣相對到天亮。於是,她走上前去,像牽一個小女孩般牽住了夢竹的手,說:
“走吧,走吧!”夢竹順從地、機械地跟着她走了幾步,一面還回過頭去望着何慕天,後者仍然佇立在柳樹之下,亮晶晶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跟蹤着她。
“走吧!走吧!”
奶媽拉着夢竹向前走,心中又氣憤了起來,這算什麼?女孩兒家深更半夜和男孩子在河邊約會,還做出這般難分難捨的樣子來。何況夢竹還是有了婆家的!扯住她,她向前邁了幾個急步,嚷着說:
“好了,好了,只管看個什麼?再不回去,你媽會把你撕碎掉!看看你,這是副什麼樣子?要是給高家的知道,你還要不要做人呢?”
“奶媽!”夢竹喊了一下,突然掙脫了奶媽的手,跑回到柳樹底下。那兒,何慕天彷彿也變成了一棵樹,動也不動地挺立着。夢竹仰着頭,對何慕天不知道說了兩句什麼,才掉回身來,跑到奶媽身邊,說:“我們走吧!”
“你又跑去講什麼?”
“你別管!”
“好,我不管!”奶媽咬咬牙說,“你趁早跟我回家去,然後把今天晚上這些事情都告訴你媽,讓你媽來教訓你,反正我管不着你!”夢竹嘟起了嘴,眼睛望着地下,說:
“你真要告訴媽?”
“當然啦!女孩兒家黑夜裡在河邊和男人家摟摟抱抱,別以爲我老了眼睛看不清!看月亮?月亮長到那兒去了?別丟人了……”
“奶媽!你說得好聽一點好不好?”
“喲喲,怪我說得不好聽,不怪你自己做得不好看呀!”
“你!”夢竹氣得跺了跺腳,“你根本不懂愛情!”
“哎喲,我不懂!我一大把年紀了還不懂!夢竹,你小心點兒,男人有幾根腸子我全知道!別看你這個什麼大青天,離恨天的……”
“何慕天!”夢竹叫。
“好好,何慕天就何慕天,長得儘管白白淨淨,心裡還不是骯髒一堆!夢竹,你可是有了婆家了……”
“奶媽!”夢竹氣憤憤地大叫,“閉上你的嘴巴!你是老糊塗了,是不是?”
“我?”奶媽盯着夢竹說,“我是老糊塗?你纔是小糊塗呢!”
“我怎麼糊塗?”夢竹問,“你根本不懂!我在追尋一份最美麗的感情,像詩一樣,像夢一樣,像月亮、雲、和星星一樣,又美麗,又神奇,又……”話沒說完,接連就是兩聲“阿嚏!阿嚏!”把詩和夢都趕走了,她站住,揉揉鼻子,又是一聲“阿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你看!我就知道你非受涼不可!還不走快一點!雲啊,星星啊,也保不了你不生病啊!”
跨進家門,才走進堂屋,夢竹就不由一,愣。李老太太正坐在堂屋正中神案前面的方桌邊,一張紫檀木的椅子裡。桌上,桐油燈燃得亮亮的,昏黃的光線照射在李老太太的臉上。由於長久地蝸居室中,而太少接觸陽光,她的臉色就顯得特別的蒼白。兩道黑黑的眉毛低壓在銳利有神的眼睛上,有種與生俱來的威嚴和莊重之感,她靠在椅子裡,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冷冷地望着走進來的女兒,用嚴厲而不雜絲毫感情的聲音說:
“過來!夢竹!”
夢竹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慢吞吞地走了過去。
“你到哪裡去了?弄得這麼晚?你說!”
“我……”夢竹垂下頭,輕輕地吐出兩個字,“散步。”
“散步?”李老太太挑起眉毛,“散步!你騙誰呀?你從吃過晚飯散步到現在?”
“嗯。”
“你還敢‘嗯’?你趁早說出來吧,你幹了些什麼事情?”
“沒有幹什麼嘛,”夢竹說,“就是散步。”
“奶媽!”李老太太喊,眼光銳利地,穿透一切地盯在奶媽的臉上,“你在哪兒找到她的?”
“在……”奶媽掃了夢竹一眼,她向來對李老太太有幾分畏懼,囁嚅了一會兒,終於說了出來,“河邊上。”
“河邊上!這麼晚,她在河邊上做什麼?”李老太太更加嚴厲地望着奶媽,在這對厲害的眼光下,要撒謊幾乎是不可能的。“她在……她在……”奶媽嚥了一口口水,“在……”
“奶媽!”李老太太睨視着她,“你可不許幫她隱瞞!”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皺皺眉,“她一個人?”
“她……”奶媽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厲害使她無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夢竹打了個噴嚏,奶媽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機會來掉換話題:
“瞧,受涼了吧!到河邊上吹風吹的!趕快到牀上去躺着吧!”
“奶——媽!我——問——你——話!”李老太太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她和誰在河邊看月亮?”
“阿嚏!”夢竹又是個噴嚏。
“她——”奶媽伸伸脖子,彷彿有個雞蛋梗在喉嚨裡,“一個人。”
“一個人?”李老太太不信任地問,“就她一個人?”
“嗯,就她一個人。”雞蛋嚥下去了,謊已經撒了,就硬着頭皮撒到底吧!“奶媽,”李老太太審視着奶媽,多年相處,她知道這老婦人是老實透了的人,從不敢撒謊的。“你說的都是真話?沒有幫這個鬼丫頭隱瞞我?你知道,說了謊話將來是要下拔舌地獄的!”
奶媽激靈靈地連打了兩個冷戰。
“她確實是一個人嗎?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釘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夢竹揉着鼻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媽。“嗯,嗯,當然看清楚了,就她一個人。”奶媽心一橫,拔舌地獄就拔舌地獄吧。
李老太太擡起眼睛來,似乎是相信了,凝視着夢竹,她點點頭,冷冷地說:“夢竹!你給我放規矩一點!以後待在家裡少出去,看你那對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經,我們李家是書香門第,你可別給我出乖露醜!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邊閒蕩,算什麼名堂?你到底在做什麼?”
“我——”夢竹的眼珠轉了轉,“作詩,找靈感!”
“作詩?你作了首什麼詩?念給我聽聽看!”
“我——”倉卒間,夢竹找不到搪塞的東西,嚥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詞,“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任他人嗤我,怪誕無儔,多少幽懷暗恨,對知己暢說無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斷了她,“你就會作這種詞!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想頭!看吧,將來門風一定要敗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麼一點點,找病!”
夢竹回到房間裡,長長地透出一口氣。在牀沿上坐了下來,對着桌上的油燈發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癡情空惹閒愁!”是嗎?癡情空惹閒愁?她眯起眼睛,燈光裡,何慕天的臉在火苗中隱現。“何——慕——天——”她張着嘴,無聲地念,“何一慕——天——”
門推開了,奶媽在她面前一站,手裡拿着托盤。
“做什麼?”她問。
“敲敲蛋!”她望着奶媽,奶媽也望着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獄”上,這兩個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爲其難,在奶媽虎視眈耽的監視下,她伸着脖子,好不容易地噎下了那兩個蛋,奶媽看着她吃完,又遞上一個碗。
“這又是什麼?”夢竹瞪大眼睛問。
“紅糖薑湯,祛寒的,趕快趁熱吃!”
“我——根本沒受涼!”
“還說沒有,剛剛起碼打了十個噴嚏!”
“那——那是裝出來的——”話沒說完,鼻子裡一陣發癢,禁不住連着兩聲“阿嚏”,倒是貨真價實的噴嚏,奶媽點點頭說:
“你看!怎樣?”
夢竹斜睨着奶媽,無可奈何。接過碗來,她一口口地嚥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尷嘴。奶媽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來,放在枕頭旁邊,抖開棉被,鋪好了牀。再審視了她好一會兒,纔拿起托盤,準備出去,走了兩步又站住了,對她嘰哩咕嚕地說:
“我下拔舌地獄倒沒關係,只是,好小姐,你媽這個脾氣,你是清楚的。你和那個什麼天要是認了真,你可準備怎麼辦?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該自己想想清楚!”
說完,她拿着托盤走了。這兒,夢竹用雙手託着下巴,瞪視着油燈,真正地發起呆來。油燈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徵着那茫不可知的未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