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魏如峰仰臥在牀上,用手枕着頭,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上凹凸的圖案出神。午後的陽光從玻璃窗中射進來,照在屋角上方的白牆上。光線所經之處,無數塵埃的小粒在陽光中閃熠。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魏如峰的呼吸沉緩而規律地起伏着,空氣中似乎充塞了一份頗不尋常的孤寂和鬱悶。魏如峰把眼光從天花板上調向陽光絢爛的窗子,過久的凝視使他的眼睛發澀,枕在頭下的雙臂也微感痠痛。把手從頭下抽了出來,他翻了一個身,側面而臥,順手拿起牀頭櫃上的一本小說,翻開來,想定下心來細看。可是,書上的字浮動着,扭曲着,每一個字都變幻成那清瑩如水的眼睛,和一朵朵稚氣的、雅緻的、寧靜的微笑。他拋下了書,近乎憤怒地自語了一句:
“不過是個小娃娃而已,我打賭她是什麼都不懂的!”
但,這句話並無助於他煩躁的心情,反而使他更加鬱悶,從牀上坐起來,他看了看手錶,三點鐘正。去?還是不去?這麼多個星期六,都是白等了,他實在不相信這個星期六她就會去。每個星期六下午,孤坐在“鈴蘭”的老位子上,像個傻瓜般從午後等到天黑。這種傻氣的行爲簡直不像他魏如峰會做出來的!那個女孩子有什麼了不起?論容貌,比她漂亮得多的女人他也不知道結交過多少,論吸引力,她根本就還是個沒有成熟的小女孩。一襲學生制服所裹着的瘦弱的身子,一對迷茫的,什麼都不懂的眼睛!到底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如此拋擲不下?值得他每個星期六一次又一次地去碰釘子?這麼多年來,混跡於商業場中,在社會及商場的習俗下,他也有過許多不同的經驗!可是,他總以自己的堅強和定力而自負,他永遠那樣灑脫不羈,從不被任何一個女性所折服!而現在,爲了這樣一個小女孩,竟弄得如此神魂不定,簡直近乎不可解的滑稽!他爲自己這份牽腸縈懷,拋擲不下的感情而生氣,想想看,僅僅見過三次面而已,一個讀中學的女學生!
在牀沿上坐了半天,煩躁卻越來越厲害了,到底爲了什麼,她居然不肯到“鈴蘭”去?有一份少女的矜持?還是看不起他?沒想到他魏如峰,竟然追不上這個小女孩!咬了咬牙,他猛地跳了起來,他不能永遠處在被動地位,株守着三點半“鈴蘭”之約!
“到她的學校門口等她去!”他下決心的說,從衣櫥裡拿出一件乾淨襯衫,“要不然,乾脆闖到她家裡去!”他解開襯衫鈕釦,預備換上乾淨的。但,才解了兩個鈕釦,他又頹然地停下手來,把那件乾淨襯衫往牀上一扔,嘆了口氣,重新落坐在牀沿上,自言自語地說:“魏如峰,魏如峰,你不是十八九歲,輕舉妄動的年齡了,別再做些幼稚的傻事吧!”
用手託着下巴,他又怔怔地發起呆來。
“表少爺!電話!”
樓下阿金的一聲叫喊,把他從沉思裡喚醒過來,他從牀沿上猛跳起來,一種直覺的念頭閃電般地來到他的腦中:“是她!”衝出房門,帶着種反常的興奮,他三級並作兩級地衝下樓梯,躥進客廳裡。一跑進客廳,他就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看剛剛送來的晚報,聽到他急促的腳步聲,何慕天擡起頭來,詫異地望望他。他有些爲自己失常的態度感到不好意思,放慢了腳步,他故示從容地走到電話機旁,握起了聽筒。
“喂?”他詢問地喂了一聲,竟不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和微顫的聲音。
“喂,”女性的聲音,嬌媚而帶磁性,“如峰嗎?猜猜我是誰?”
“哦,”他噓出一口氣,失望使他的心臟往地底下沉。又是她!該死!對着聽筒,他沒好氣地說:“你的聲音誰還聽不出來?有事沒有?”
“怎麼,沒事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呀?”
“我最近忙得要死,”他厭煩地說,“到底有什麼事?”
“別這樣打官腔好不好?”對方在大撒其嬌,“你忙些什麼嘛,一個月都看不到人影!今天晚上……”
“我沒空,對不起,”他打斷了對方,“等我忙完這一陣再說!”不等對方再說話,他立即掛斷了電話。回過頭來,他看到何慕天正把一對審視着他的眼光調回到報紙上。他有些赧然,卻有更多的失望。無精打采地扶着樓梯的扶手,走上了樓,回進自己的房中。
關上房門,他又和衣往牀上一躺。今天絕不再去“鈴蘭”當傻瓜了,讓別人看着都莫名其妙。楊曉彤,去她的吧!天下女人多着呢,她算得了什麼?閉上眼睛,他試着去排除自己腦中紛雜的思想。
一聲門響,有人推開了房門,來到牀邊,他睜開眼睛,霜霜正含笑地立在牀前,低頭望着他。
“哈!”霜霜叫着說:“真難得,大少爺這個星期六居然會在家裡!”
“唔,”魏如峰哼了一聲,“同樣難得,你居然也會在家裡。”
“你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麼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搶白地問,“其實,我近來最乖了,你問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嗎?”魏如峰問,望着霜霜。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變。穿着件淺綠的秋裝,頭髮上繫了根同色的髮帶,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竟有股溫柔沉靜的味道。“不錯!”他讚美似的說,“很有進步。”
“別那麼老氣橫秋的!”霜霜說。她在魏如峰牀前蹲了下來,研究地審視着他說:“氣色不太好,生病了嗎?”
“沒有呀!”
“看你近來魂不守舍的,怎麼回事?我會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爲什麼?”
“沒有呀!”
“和誰生氣了嗎?”
“沒有呀!”
“有心事嗎?”
“沒有呀!”
“沒有呀,沒有呀!”霜霜學着他說,“那麼,爲什麼不高興?可別再對我說沒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興。是爲了公司裡的事嗎?爸爸昨天還在說,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說你對商業有天才。”
“商業!”魏如峰感慨地說,“我正準備改行呢!”
“改行?爲什麼?公司裡有人得罪了你嗎?”
“別胡思亂想了!”魏如峰坐起身來,“只是我對商業沒興趣,想去教書!”
“教書!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來,走到魏如峰的書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張攤開的紙,上面潦草地寫着字,她拿起來一看,字跡是魏如峰的,雜亂無章地寫着些詩詞中片段的句子,如: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河畔青蕪堤上柳,爲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除了這些句子以外,還有兩個稀奇古怪的句子:
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紅雲,
早上的一顆小小的孤星!
霜霜舉起這張紙,挑着眉毛說:
“表哥,這是一張什麼玩意?你哪裡跑出來這麼多閒愁呀?”
魏如峰走過去,一把奪下那張紙來,揉成一團,往字紙簍一丟說:
“我愁我的,你別管閒事!”
“告訴我,”霜霜坐在書桌上,凝視着魏如峰說,“是不是想要個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說,你該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給我介紹嗎?”
“我試試看,把你的條件告訴我!”
“算了,”魏如峰說,“你那些朋友,一個賽一個的野,沒興趣!”
“怎麼樣的就有興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開玩笑地說:
“像你!”
樓下電話鈴又響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聽電話,魏如峰閃身出房,跑下樓梯,躲開了霜霜的掀眉瞪眼。電話機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地望着聽筒,微蹙着眉。這電話顯然是何慕天接聽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來的,握起聽筒,他沒好氣地喊:
“喂!什麼事?”
對方一陣沉默,他不耐地連喊了兩聲“喂喂”,對方纔有個清脆而細嫩的聲音,怯怯地問:
“是——是——魏——如峰嗎?”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皺起了眉,驚異地問。
“我——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說三點半嗎?”
“什麼?”他的心狂跳了起來,握緊了聽筒,他緊張地喊,“你是——”
“楊曉彤。”
“喂喂,”他嚷着說,“你在哪兒?”
“鈴蘭。”魏如峰屏住了氣,握着聽筒的手竟有些發顫。霜霜已經下了樓,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電話,一面玩着茶几上的一隻玻璃小馬。魏如峰還沒有回過氣來,對方又怯怯地開了口:
“這幾個星期,我都不能出來,先是該我辦壁報,後來又考月考……”
“喂!你聽着!”魏如峰已恢復了精神,他對着聽筒大叫着說,“我三分鐘之內就趕到,你千萬別離開!”
摔下了聽筒,他顧不得再去換衣服,摸摸口袋,證件套裡還有錢,就放心地向門口衝去。一面嚷了聲:
“姨夫,別等我吃晚飯!”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地問:
“什
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嗎?”
魏如峰掙脫了霜霜的拉扯,笑着說:
“什麼事都沒有!只是要出去一會兒,”說着,他揚着眉毛,用手擰擰霜霜的面頰,帶着難以抑制的興奮說,“再見!好妹妹,別爲我的閒愁擔心了,現在什麼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給你帶什麼回來嗎?巧克力?怎樣?好,再見!”揮揮手,他迫不及待地衝出房去,奔下臺階。立即就響起喧囂的摩托車馬達聲,呼嘯着走遠了。
霜霜愣愣地站在客廳中央,一隻手撫摩着被魏如峰擰痛了的面頰,眼睛呆呆地望着魏如峰跑出去的門口,心裡佈滿了疑惑和不解。這是怎麼回事?從來沒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過,和如此興奮過。他碰到什麼事了,剛剛還躺在牀上無精打采的,現在一個電話就又精神大振,簡直是發神經!好半天,她纔回過神來,轉過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發裡,默默地望着她,眼睛裡有一抹深思而悵惘的神情。她聳聳肩,對何慕天說:
“你看錶哥是怎麼回事?大概是神經失常了,什麼事值得他那麼緊張?平常天塌下來他也愛管不管的。”
何慕天沒有說話,仍然望着霜霜出神。他在想着他接電話時所聽到的那個細細的、嫩嫩的聲音,清脆嬌柔,還帶着點兒軟軟的童音。一個女孩子,一個少女,不會比霜霜更大,卻有力量使魏如峰擺脫掉杜妮的糾纏?這事有點不可思議而耐人尋味了。但是,事實擺在這兒,何慕天自己是過來人,他知道什麼事情發生在魏如峰的身上,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麼?”
霜霜打斷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麗的濃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難道不夠美,不夠可愛嗎?但是,人生的事情並不是件件都能預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他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說:
“我在想如峰的事。”
“他怎麼了?”霜霜問,“近來他不是挺奇怪的嗎?一忽兒唉聲嘆氣,一忽兒興高采烈,還寫些怪里怪氣的紙條,什麼這個愁,那個愁的……”
“奇怪?”何慕天搖搖頭,有些悵惘地笑笑,“一點也不奇怪,這是陷入情網的青年男女都會害的病。”
“爸爸,你說什麼?”
“我說,如峰一定在戀愛。”
“戀愛?”霜霜瞪着何慕天,不信任地張大了眼睛,“表哥在戀愛?和誰?”
“和剛剛打電話來的那個女孩子。”
“那是誰?”
“我怎麼知道?”何慕天擡了擡眉毛,燃起一支菸,望着菸頭上繚繞的青煙,沉思地說,“聽聲音,年紀一定很輕,大概只有十七八歲。”
霜霜蹙起眉頭,怔怔地望着父親,腦子中是紛紛亂亂的一團,好像有人在她頭腦裡塞進許多棉花似的,漲得很滿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戀愛了?和一個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隨手摸了一張椅子,慢慢地坐了下去。憑着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須好好地想一想。想什麼?她又抓不住任何具體的東西,腦中只有一個比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戀愛了!這是可能的嗎?魏如峰?不,這並不可能。他曾和許多女人玩過,卻從不動真情!這只是父親的臆測而已,魏如峰不會如此容易墮入情網!不,不,絕不會,反正她不信……
有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驚,擡起頭來,發現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地望着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對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視她,低沉地說,“對付這種事情最好的辦法,就是看淡一點,你是個灑脫的孩子,自會處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總會遇到一些打擊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頓時帶着一臉受傷的倔強喊了起來,“你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你以爲我愛上了表哥?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我的男朋友那麼多,他算得了什麼?而且——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戀愛!”
何慕天默默地搖搖頭,說:
“他是在戀愛,我可以肯定這一點。如峰這兩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懷疑了!”
霜霜咬咬嘴脣,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張紙條,有些什麼句子?“酒人愁腸,化作相思淚!”這不是寫明瞭嗎?她瞪視着牆上的一幅畫,手指發冷,心臟迅速地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着臉色越來越蒼白的女兒,心中隱隱作痛,女兒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讓他難過。這麼多年來,他一直期望着的事終成泡影,霜霜竟沒有力量繫住這個年輕人的心?面對着漂亮的霜霜,他爲她不平!魏如峰太沒有眼光了!又嘆了口氣,他無奈地說:“別難過,霜霜,如峰並不是天下唯一可愛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見得就絕瞭望……”
顯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地跳了起來,雙手緊握着拳,暴跳着對何慕天狂叫了起來:
“爸爸!你說這些做什麼?誰告訴你我愛上了表哥?我根本不愛他,一絲一毫都不愛他!他愛上誰與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爲什麼要難過?爲什麼要絕望?他愛娶誰就娶誰,我一點都不關心!不關心!不關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關心!”
喊着喊着,眼淚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臉色由白轉紅,呼吸急促,頭髮搖得零亂地披散了下來。終於,喉頭哽住了,再也喊不出聲音。她發狂地踢翻了一張椅子,掉頭向樓上跑去,奔進了自己的房裡,“砰”地碰上房門,就撲進牀裡,把頭埋在枕頭中,氣塞喉堵地痛哭了起來。
何慕天木立在客廳裡,樓上,霜霜不可壓抑的哭泣聲透過了門,一直傳到樓下。何慕天的心收緊了,絞痛了,他慢慢地扶起了那張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霜霜的哭聲沒有平定,反而越來越沉痛了,他無法忍受,慢慢地走上樓,走到霜霜的門口,推開了房門,他看到霜霜正發狂地撕咬着枕頭,捶打牀墊。他走過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甩了開去,同時哭叫着說:
“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地立在牀邊,無可奈何地望着痛哭的霜霜,然後,他嘆了口氣,走出霜霜的房間,帶上了房門。疲乏地回到自己的房裡,在安樂椅上坐了下來,他用手指揉了揉額角,喃喃地自語:“如果她有個母親就好了!”
母親,一想起她的母親,那些連鎖着的回憶又一串串地浮到眼前,他閉上眼睛,仰靠在椅子裡,臉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後,他聽到霜霜有了動靜,她的腳步穿過走廊,到樓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張望,只一忽兒,他就看到他那輛灰色的小轎車如箭離弦般向街頭狂馳而去。他嘆息着坐回椅子裡,他知道這以後會是什麼:闖紅燈、超速、沒有駕駛執照。他又該爲她準備罰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菸,他按鈴叫來了阿金,吩咐着說:
“魏少爺回來的時候,讓他到我房裡來一趟!”
無論如何,他要爲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須儘量挽回這件事,必要時,他不惜恩威並重,對如峰稍稍施一些壓力,他深深瞭解,魏如峰對他這位姨夫,是十分敬愛和順從的,爲了霜霜,他顧不得其他了。
魏如峰迴來的時候並不太晚,只有九點多鐘,他吹着口哨走上樓梯,阿金叫住了他,轉告了何慕天的話。
“0K!”他說。
回到臥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個澡,一面洗,一面不停地吹着口哨。曉彤,多麼惹人憐愛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雙柔若無骨的小手。
“喔,別碰我,記住,我們纔是第四次見面!”
“第四次!”他迷糊地問,“我覺得,我們已經認識四十年了。”
她笑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錯,”他坦白承認,“我曾經有過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嗎?”
“或者是她們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內?”
“霜霜?”他一愣,盯着她問,“你聽到些什麼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動而活潑。
“是‘流言’嗎?”她問。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這樣,好像已經解釋清楚了什麼,她不再把手從他手中抽出來,不再保持兩人座位中那一尺寬的距離,當他用手攬住她的腰的時候,她也沒有退縮,只擡起她那兩排長長的睫毛,用那對黑濛濛的眼睛凝視他。這凝視使他那樣心動,他竟想在衆目昭彰的燈光下吻她,但他畢竟沒有那樣做。她的頭倚在他的肩上,細細的髮絲輕輕地拂着他的面頰,她低低訴說的聲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邊輕響:
“我騙了媽媽,我告訴她我是到顧德美家裡去做功課,媽媽相信我一切的話,因爲她永遠把我看成一個小女孩,一個單純得一無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長於說謊話,可是,在我向她說謊的時候,我說得那麼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樣,我不明白我怎麼會如此?這使我對自己懷疑。”她停下來,把一隻手放在他手腕上,仰頭注視着他,“你也曾對自己懷疑過嗎?你覺不覺得每個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與壞的思想,堅強與懦弱的個性,常會集中在同一個人身上
,於是你就沒有辦法清晰地分析你自己。”
他凝視她那跳動的睫毛下藏着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嗎?”
“有時,我試着去分析。”她又笑了,用兩隻手交叉着枕在腦後,靠在沙發椅裡,那股慵散勁兒更其動人。“可是,不分析還好,越分析就越糊塗。”
“每個人都是如此,”他說,“分析自己和了解自己都是一件難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單純,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錯了,”她的黑眼睛深深地回望着他,“世界上沒有一件單純的東西!”
他沉默了,他們對望着,時間在雙方恆久的注視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地托起她的下巴,迷茫地說:
“我奇怪,在你這小小的腦袋裡,怎麼容得下這麼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認爲,女人是最現實的動物,你這小腦袋裡的東西,好像還非常複雜和豐富哩。”
“你想發掘嗎?”
“你讓我發掘嗎?”
“如果你是個好的發掘工人。”
“我自信是個好工人,只要你給我發掘的機會和時間。”
“你有發掘的工具嗎?”
“有。”
“是什麼?”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隻手壓在他激動而狂跳着的心臟上。
“在這兒,”他緊緊地望着她,“行嗎?”
她的大眼珠在轉動着,像電影上的特寫鏡頭,慢慢地,將眼光在他的臉上來回逡巡,最後,那對轉動的眼珠停住了,定定地直視着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着,呼吸短而急促,溫熱地吹在他的臉上。他對她俯過頭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脣,怕會是對她的褻瀆。拿起了那隻手,他把它貼在自己的面頰上,額頭上,最後,緊貼在自己的嘴脣上。他無法再擡起眼睛來看她,因爲,在自己充滿幸福和激動的心懷裡,他忽然覺得要流淚了。而當他終於能擡起眼睛來看她的時候,他只看到一張蒼白而凝肅的小臉,隱現在一層莊嚴而聖潔的光圈裡。
懷着這些溫馨如夢的回憶,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經太久了。洗過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來到何慕天的房間裡。房裡又是煙霧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樂椅中,那神情看來又遭遇了問題。他對魏如峰仔細地審視了兩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說:
“坐下來,如峰。”
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視着何慕天,等着他開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菸,慢慢地抽了一口,然後從容地說:
“昨天公司裡開了董事會議,關於你那份增產計劃,大致是通過了,預備明年一月份實施。至於在香港成立門市部一節,也預備明年春天再考慮。最近,胡董事說業務部的施主任有紕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時,就把施主任調到別的部門去。”
“好,我儘量注意。”魏如峰說。其實,泰安紡織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他的董事不過握着一些散股,所謂董事會議,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實上,只要何慕天有所決定,會議開不開都無所謂。
何慕天噴了一口煙,沉思了一下,微笑着說:
“公事交代清楚了,我們也該談談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點點頭,親切地說,“如峰,有沒有出國的計劃?”
“怎麼?”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裡想派人出去嗎?我並不合適,我學的不是紡織,又不是商業。”
“我知道,我只是問你對未來的計劃。你已經二十——六?還是二十七?”
“二十七。”
“對了,二十七歲,我像你這個年齡,已經有霜霜了。”
“姨夫是在問我的終身大事?”
“也有一點是,我聽說你和一個交際花過從很密,有這回事嗎?”
“哦,”魏如峰笑了笑,這並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纏住我,我可沒對她動感情。”
“雖然沒有動真情,一定也有來往吧?”何慕天銳利地盯住魏如峰問。
魏如峰點點頭,笑着說:
“假如我說和她沒有關係,就未免太虛僞了,是嗎?姨夫,你一定了解,和這種歡場女人來往,如同交易,誰都不會動真情的。而且,對於送上門來的女人,只要她長得不錯,我也不會像柳下惠一樣坐懷不亂。”
“唔,”何慕天把煙從嘴裡拿出來,“我喜歡你這股坦率勁兒。那麼,告訴我,爲什麼最近一個月以來,你把這些女人全斷絕了?”
魏如峰一怔,接着就漲紅了臉,他不安地在椅上蠕動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說:
“姨夫,你對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當然清楚,”何慕天微笑着,深思地說,“你想,你將來會繼承泰安,這麼大的一個公司即將落在你的肩上,對你的事,我怎能不關心?”
“什麼?”魏如峰吃了一驚。“我?繼承泰安?爲什麼?”
“你是我的親人,又有商業天才,公司在你手裡,比在我手裡更安全。而且,近來我對商場中的追逐傾軋,已經覺得疲倦了,很想把這個重擔交卸下來,然後過幾天清靜日子。假如你沒有什麼出國讀書的計劃,我就希望你把時間多放在公司裡一些,工廠裡也去跑跑。兩三年後,你就可以變成實際的負責人了。”
“姨夫,”魏如峰皺皺眉頭,深深地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給我,我應該感激你,可是,說實話,姨夫,我並不想負責泰安。”
“爲什麼?”
“我和你一樣,我厭倦商場的這些競爭和欺詐。我自己是學文的,商業和紡織都不是我的興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裡,完全是因爲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會結婚,那時候……”
“慢慢來,如峰,”何慕天打斷了他,“你對這筆財產一點不動心嗎?”
魏如峰苦笑了。
“當然動心,”他說,“如果我說對財產金錢不動心,我就太矯情了。但是,我不願繼承泰安,這應該屬於霜霜……”
“屬於霜霜——”何慕天沉吟着說,“和屬於你,這不是一樣嗎?”
“什麼意思?”
“我是說——”何慕天噴了一口濃煙,“如果你和霜霜結婚的話。”
魏如峰陡地愣住了,他瞠目結舌地望着何慕天,後者正平靜而從容地吐着煙霧。他站了起來,盯着何慕天的臉,詫異地說:
“你開玩笑嗎?姨夫?”
“一點也不開玩笑,你們是表兄妹,從小在一塊兒長大,彼此瞭解,又彼此親愛……”
“但是,我不愛霜霜,霜霜也不愛我!”
“愛情是可以慢慢培養的。”
“我覺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謬,這是不可能的!”
“爲什麼不可能?”
“因爲——”魏如峰深吸了口氣說,“我一直把霜霜當親妹妹看,而且,我現在也正在戀愛。”
何慕天震動了一下,在菸灰缸裡揉滅了菸蒂,故意輕描淡寫地問:
“是嗎?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像杜妮那樣的嗎?你預備和這女人‘戀愛’多久?”
魏如峰的臉色變得蒼白了,他做夢也沒想到何慕天會用這樣的語氣來侮辱他的戀愛,而且還連帶侮辱了曉彤。這使他無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緊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騰的怒火。半天后,才顫抖着嘴脣,冷冰冰地說:
“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給霜霜買一個丈夫?你找錯了對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隨便去拉一個,告訴他你那優厚的條件,他們一定會趨之若鶩的!至於我,你罵我不識好歹吧!”
說完這幾句極不禮貌的話,他掉頭就向門口走,何慕天呆了幾秒鐘,然後猛然惱怒地大聲喊:
“站住!如峰!”
魏如峰站住了,慢慢地回過頭來,何慕天面對着一張倔強而堅定的臉。他逐漸泄了氣,怒容從他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樣的一個青年!霜霜何其無緣!他嘆了口氣,對魏如峰擺擺手,乏力地說:
“好,你去吧!”
魏如峰遲疑了一下,向門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如峰!”
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視着他,慢吞吞地問:
“告訴我,你的女朋友叫什麼名字?”
“楊曉彤。早晨的那個曉字,彤雲的彤。”
“很漂亮嗎?”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熱心地說,“不是漂亮,而是可愛,漂亮這兩個字多少有點人工美的成分在內,曉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實的美,由內在到外表,無一處不美。”
何慕天悽苦地一笑。
“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機會能見到這個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峰也笑了。
“你一定很快就會見到她,我會帶她到家裡來玩。”他說,望着何慕天,他知道,他們之間的不快已經過去了。
樓下,突然間,尖銳的喇叭聲又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在夜色中銳利地狂鳴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