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亮, 伊向南就出了酒店。清晨五六點鐘的光景,最是蕭條。他一宿沒睡,腦子裡盤旋的都是那姑娘報上的地址, 他沒法不想, 明知道人不在了, 可哪怕是聽說有人像她, 也不能忍住去瞧。
他把車子找了個空地停好, 出了街道就開始找那間餃子店。
做早點的人起的很早,通常夜半三更就開始着手準備一天的工作。好幾家早點鋪子連在一起,他沒費多大功夫就找到了那間餃子店, 慶幸開了門。
玻璃門上貼着紅色即時貼,門框老舊但是擦的乾乾淨淨, 店內環境一樣的整潔。他挑了一張桌子坐下來, 半天才看到老闆娘抱着一隻粗大的水瓶走出來, 粗粗掃了他一眼,冷淡的說:“對不起, 六點纔開始營業。”
她的頭髮剪得短短的,額前的劉海遮住了眼睛,下巴比從前瘦的更尖,飽經風霜的模樣。
雖然只是側臉,還被遮住了大半。可是, 他還是認出了她。
他緩緩的站起來, 老闆娘也終於覺出了異樣, 她擡眼看向他, 手裡一陣哆嗦, “轟”的一聲,熱水瓶砸到了地上, 熱水濺了一地。
伊向南趕緊走過去,問:“燙着了沒有?”
老闆娘只是轉身進了廚房,出來的時候手裡拿着掃帚和簸箕,她一言不發,只是低着頭掃清了碎渣。
接着走過去,把店門關了,挑了張餐桌坐下來,掏出了一盒煙。
“借個火。”
二十年不見,伊斕給兒子的第一句話竟然是這個。
伊向南坐在伊斕的對面,冷靜的看她湊過來,在他手心的打火機上點燃了自己的香菸,她看起來有些緊張,用瘦的只剩骨節的手顫抖着,夾緊那支菸,腮幫凹了進去,猛吸了幾大口。
“我離開的時候,你還不到八歲,卻已經與我齊肩。可我在你這個年紀,早已父母雙亡,只能隨着戲班子天南地北,四處討生活。都說戲子無情,遇見曾遠洋之前,這句話我也深信不疑。可是遇到他之後,我動搖了,原來這世上還是有男人真心愛我的。”
她終於平靜了一些,自煙盒裡又抽出一支菸來,拿過打火機,自己點上:“夏曼芝這個女人,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曾遠洋根本不愛她,新婚之夜還是在我這過的。夏曼芝爲了刺激曾遠洋,居然傻到出去生個野種回來……”她悽惶的笑了笑,眼角隱約起了皺紋,“哪曉得,曾遠洋根本不在乎。他當她是親生女兒那樣對待,夫妻相敬如賓,每一晚,還是來我這裡過夜。”
伊向南繃緊了下頜線,直盯着餐桌上的塑料桌布。乾淨,沒有油漬,但卻是舊了,且被客人用菸頭燙的千瘡百孔。
“我當時想,沒有名分又怎麼樣?我得到了一個男人最完整的愛,有一個聽話懂事的兒子,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不必四處顛沛流離,賣歌賣笑。除了…對不起你,我真的沒有理由再埋怨什麼。”
伊斕帶着套袖,袖口已經有圈淺淺的油漬,那隻夾着煙的手,已經生了好幾個凍瘡。她不是個能吃苦的女人,起碼在他的印象裡,母親從來沒有下廚爲他做過一頓飯。
“你一定恨死我了,對不對?”伊斕終於擡起眼打量他,這面孔這身形,只在報紙和雜誌上瞧過。她不敢看他的眼睛,那雙眼裡有她最不敢面對的恐懼。
“沒有。你活着,就好。”他掐了菸頭,估計是被煙燻了眼,只覺得雙眼痠脹的緊。
她的眼淚滴落下來,掉落在劣質的塑料桌布上,一團一團,久暈不開。
“那年春節,夏曼芝來找過我,她喝了很多酒,大半夜的尋來吵鬧。曾遠洋又帶着你回了老家,我害怕,沒去開門。可第二天一早,她竟然還在門口,模樣熬的像一隻鬼。她只給了我一張照片和一句話。但是,卻輕易毀掉了我的一切。”
她哽咽着,泣不成聲:“原來那麼多年,我不過是另一個人的替身…曾遠洋…他騙得我好苦…”
伊向南仰頭逼回了眼淚,卻逼不回涌上來的怒氣。按他以往的脾氣,早就把這間破店給砸了,他想問伊斕,爲什麼這麼狠心,欺騙了他!拋棄了他!
然而他只是靜默,半晌才說:“下碗餃子吧,我餓了。”
伊斕抽噎着拿袖子胡亂擦了把臉。她進去廚房忙碌了一陣,端了一大碗水餃出來,熱氣騰騰的薰着他的臉,聞着就知道好吃。
他抽了一雙筷子,夾起一個沾了點醋塞進嘴裡,豬肉芹菜陷的,皮薄陷多,確實美味。這是他小時候最愛吃的一種,可是現在已經不愛了。
“你結婚了?”他吃了半碗,終於問道。
伊斕的面色有些尷尬,對多年不見的兒子,說自己的私事還是令她不自然:“嗯…我和你叔叔…結婚很多年了,還有一個女兒,叫榕榕,快上高中了,長得很漂亮,但是沒你小時候漂亮…”
“行了!”他粗暴的打斷她,將筷子“啪”的一聲摜在桌上,掏出一張粉色的鈔票,說:“不用找了。”
他起身就走,伊斕急忙站起來跟在他身後,“多吃幾個再走啊…”
伊向南拉開卷閘門,寒風朔朔,入肺鑽心。他不着痕跡的推開她,冷冷的說:“別讓熟人瞧見了,對你不好。”
伊斕還想說什麼,卻被他一句話堵回去:“祝你們全家幸福,伊斕。”
開車上了東三環,他瞧着東方吐白,紅日即將緩緩升起,而他的心裡,卻有什麼東西在漸漸下沉。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絕望過,一天之內,他真正的,失去了他生命裡最重要的兩個女人。
他一手操控方向盤,一手快速的發出一條短信。他不期待她會看見它,也許她看見了也不會在意,他只是想知道,想試一試,自己在她的心裡,究竟還剩下多少分量。
曾幼儀的手機短信,設置的是重複提醒。
她被吵了三次,終於摸索到手機。黑暗裡一時沒法適應強烈的光線,她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又趕緊揉了揉眼睛看了清楚,嚇得睡意全無,趕緊爬起來。
爬到一半又被人猛的拉回牀上。何騏打開了牀頭燈,問她:“做什麼去?”
她支支吾吾:“是醫院找來的…”
他譏笑一聲:“醫院也有個醫生叫伊向南?”
“你偷看我手機?”
“它吵得要命!我能不看嗎!”
她把手機緊緊的攥在手裡,掀開被子就要下牀,一隻腳還沒套進拖鞋又被他拽倒在牀上,大腿碰到牀沿,硌得生疼,她忍不住發了火:“你幹什麼?我要出去!”
“他都說什麼了你心急火燎的?”
她生怕他來奪,趕緊把手機往身下藏, “伊向南有事,我得過去找他。”
何騏冷笑了一聲,像是萬事好商量:“什麼事,你說說看。”
她想了想,說不出口。
“曾幼儀,喜歡伊向南你就直說,在我跟前演什麼戲呢?”他的冷笑更似嘲諷:“他隨便一點風吹草動,你就搖擺不定了?還是說,你根本就是樂在其中!”
她用空出的一隻手推他,掙扎着要往下跳,卻被他扯開了衣領,狠狠咬住了脖子。她疼得方寸大亂,腳下一個趔趄被他拖了回去,雙雙跌進牀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