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騏不緊不慢的說完這番話, 轉而平靜地凝視着她。周圍安靜的讓人害怕,臥室的窗面上傳來細碎的聲音,是雪粒子隨着疾風迸撞在玻璃上。室內暖氣分明開得很足, 窗戶都蒙上了藹藹霧氣。可她卻覺得自己如同剝光了衣裳, 站在這刺骨的嚴寒中一樣, 透骨奇寒。
記憶如同快速倒退的電影, 化作一幀一格的膠片在她的腦海迅速地滑過。又似初夏的疾風翻閱着攤在窗櫺上的書, 那樣急,那樣快,將過往的一切串聯起來。
她努力的翻閱着他的好, 試圖掩蓋最初那段卑劣的不快。卻分辨不了,他究竟是擅於僞裝內心的變色龍, 還是最初那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衣冠禽獸?
他就在她的眼前, 真實並且清晰。卻又似有一層厚厚的防彈玻璃, 籠罩着他的周身,毫無破綻。她實在找不到切入點, 分辨他這突如其來的轉變究竟是個惡作劇,還是他本性如此?
他太難捉摸,猶如一口古井,深不可測。且不說孟柔,她還記得第一次去他府上, 書櫃上的那幅畫像, 那用心勾勒出的女人的模樣, 那醒目的“騏”字落款……沒辦法愛人, 有可能正是他玩弄女性的最佳防護?
他究竟還有多少個女人?也許只要他樂意, 有的是金錢和手段將喜歡的女人如同集郵般碼放裝訂。如果他剛剛說的都是真的,那她, 也不過是其中的一個玩物罷了。
她的道行實在太淺,與何騏,根本不在一個段上。她沒時間弄清楚想明白,只期盼能全身而退。
她聽着自己的心跳,像是要蹦出嗓子眼來。像她這種本性木訥的人,撒一次謊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要讓人信服,首先得說服自己。閉上眼睛,她努力地描繪着父親的模樣,他在梅樹下對她說過的一字一句,漸漸清晰浮現。
過了好一會兒,何騏似笑非笑的打量着她:“想說什麼就說,用得着考慮這麼久嗎?”
曾幼儀伸出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暖暖的熱度自何騏的肌膚透進她的身體,她想起那次自己發了高燒,何騏整晚摟着她。那時候他的身體,也是這樣暖暖的滲透着她,近乎炙熱。
她不敢再回想更多的細節,唯恐擾亂了決心,她定了定神:“你離開的這幾天,我想了很久。這段日子你對我真的很好,我很感激你。但有些事我還是沒有辦法,我……”
幾乎是一瞬之間,何騏猛地撲過來伸手堵住了她的嘴,曾幼儀沒料到這突如其來衝擊,隨着他的動作被按壓進被子裡。他的怒氣驟然爆發,拼了命地按住她,恰恰蓋住了這句話裡最重要的三個字——不愛你。
她很害怕他會發火,他每次生氣她就會被折磨的體無完膚。何騏的眼睛氣得通紅,呼吸急促,眼裡彷彿要迸出火來,他吼道:“你給我閉嘴!”
他的力道之大,按得曾幼儀的臉部驟然變形。她像是有話要說,這話唯有短短數字,被掩着嘴卻說的含糊不清,但何騏還是聽懂了,她是在說:“你是不是瘋了!”
他壓在她的上方,額頭青筋迸發:“我是瘋了!被推上手術檯的那一刻,我居然還在懊惱,不過是爲了爭取早一秒見到你,我拼了命的解決那個案子,想不到耽擱的時間更久。第一次如此想念一個人,到了幾乎發狂的地步;第一次爲這種事情擔心,我擔心,我思念的那個人,她是否和我一樣想念?我等了很久,卻什麼也沒有等到。回到北京,第一時間趕來看我的,正是你口中的‘我身邊的女人’!她們個個捧着真心待我,我卻從不拿正眼瞧她們!而我真心待你,得來的卻是一句,你玩厭了!我的下場比她們更慘!爲什麼我不去撿那些唾手可得的愛情,偏要上你這來討?可不是瘋了嗎!”
曾幼儀再也無法說出任何話,她的睫毛不住的顫抖,漸漸淚眼模糊。眼淚汩汩的自眼角流下來,垂直滑落,沒入鬢髮。他鬆開了手掌,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酸楚,那樣高傲自信的一個人,在她的面前,竟變得如此卑微。
他撐在她的上方,垂喪着頭,聲音變得很低:“曾幼儀,我真是瘋了纔會這麼喜歡你。”
曾幼儀腦中建立的所有設想轟然坍塌。她不曉得原來是這樣的,他不聯繫她,原來和她一樣,都是在自欺欺人的等待着對方聯繫自己。這場僵持到了最後,她辜負了他的期待,用最殘忍的方式摧毀了他逐漸成形的愛情。
何騏筋疲力盡的起身,自衣櫥裡扯出大衣,緩緩地穿上。沒有了往日的意氣風發,只剩下落寞的頹敗。
她真的很想從牀上躍然而起,衝過去摟住他,不管那些猜度和疑團,只想緊緊地摟住他,給他安慰。
然而她只是仰面躺在那裡,維持剛剛的動作,一動不動。
“何騏,算我欠你的。你開個價,能力範圍內,我會補償你。”
何騏慢慢地轉向她,像是不認識似的盯了她好一會兒。他扯開嘴角,仰天長笑,“哈哈,我今天真是丟人丟大發了!風水輪流轉,竟輪到一個女人爲我開價!”
他轉身往外走,走得有些急了,拐彎的時候碰到了桌子,帶翻了她外帶回來的白粥。粘膩的米湯沿着桌面傾瀉而下,沾在他的衣角,滴滴答答的灑落在桌下藏藍色的地毯上。
他看着粥,愣了有一兩秒的時間。還是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房門被重重的關上,屋內是死一般的沉寂。
她慢慢地爬起來,把臉埋進枕頭裡,哭了又哭。心口堵了一塊石頭似的難受,可是道不明原委。枕頭上全是大片的水漬,都溼透了。
他走了,也許他會放手,他們之間也許不再有糾葛。她壓抑自己,不能去想,怕想通了會肝腸寸斷。
如果人生可以倒回,她想回到無憂無慮的從前,永遠被埋在鼓裡。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對於所有的一切,她敢愛敢恨,有恃無恐。只要她想,曾遠洋和夏曼芝會將這世界捧到她的面前來。
可是無意間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差點崩潰了。原來一切不過是幻想,這座幸福的城堡只是父母爲了欺瞞世人建造出來的海市蜃樓。
她覺得自己髒,恨自己爲什麼會降臨到世上,擔驚受怕,唯恐有一天真相會公之於衆。她小心翼翼的維繫着這虛僞的表象,抵制伊向南,維護夏曼芝,對曾遠洋更是言聽計從。
那一年,她才十六歲。
往後十年,她對於父親的感情,是其他子女無法體會的複雜。曾遠洋是她人生的燈塔,每當她感覺到痛苦和失落的時候,父親總會以最寬宏的愛,帶給她堅定的力量和無限的溫暖。在這最後一段日子裡,她一定會盡己所能,滿足他所有的願望,即使是假象,她也得讓他安心的離開,這,纔是這段日子裡頭等重要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