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武來是個乖覺的人, 聽莊少功講道,他沒有擒住莊少功,心中已知不妙。
再看莊少功, 這莊家少主, 眼中一片清冷之色, 哪裡還有呆氣。
他定定地望住莊少功, 忽然問道:“你不是莊少功?”
莊少功道:“不是。”
穆武來道:“你是誰?”
莊少功一聲不吭, 施施然擡起右手,豎起食中二指。
不知何時,骨肉勻停的指間, 夾了一枚晶瑩的鈹刀。
鈹刀乃是九針之一,病劫的成名兵器, 長只四寸, 薄如蟬翼, 形似柳葉,可以取膿除瘜, 救死扶傷,也可以在眨眼間,將人剮作三千六百片。
穆武來明白了:“你纔是真正的病劫無名!”
扮作“莊少功”的無名,不緊不慢地道:“總算你沒有老糊塗。”
“若你是無名,”穆武來餘光掃量鎖住手腳的“無名”, “牀上這個卻是誰?”
無名道:“是我的四妹無顏。”語氣平淡至極, 好似在向朋友介紹自己的家人。
此話一出, 牀上鎖住的“無名”, 噗嗤笑出聲, 繼而吐了吐舌頭。
緊接着,眉眼口鼻, 詭異地擠皺作一團,筋骨也隨之曲攏收縮。
一個容貌如玉的少年郎,霎時間,癟作一具包着皮的枯骨,從銬鐐中脫出手腳來。
旋即又骨肉豐盈,化作一名白髮蒼蒼、滿面斑紋的遲暮女子。
——赫然正是老劫無顏。
無顏坐起身,作西子捧心狀,發牢騷道:“教我這樣貌美如花的女子,扮作臭男人,便用了攏骨縮筋的法門,也還是胸悶得緊。”說到此處,她想起了似地,又連忙對無名擺手,“呸呸呸,瞧我這張嘴,大哥,我說臭男人說溜了嘴,卻不是在說你臭!”
穆武來難以置信:“妖人!我封了你的任督二脈,你如何能動?”
無顏道:“好奇怪麼?我們五劫,除了我大哥,便是姑奶奶我最厲害。天下沒一個人,能點住姑奶奶我的穴道,封住姑奶奶我的任督二脈!”
無名聽了,眼中流露出些溫和之意——
五劫出身低微,偏偏出了一位老爺,和一位姑奶奶,也不知哪裡學來的毛病。
無顏這丫頭歪打正着,因攏骨縮筋,經脈易位,僥倖未讓穆武來點住穴道。
此刻自稱姑奶奶,實在是得意得很了。
穆武來臉色驟變,他未能制住無名也就罷了,竟連行四的老劫也制不住!
無顏似看穿了穆武來的想法,輕蔑地道:“就你這三腳貓功夫也想當皇帝,還想我大哥給你做狗?方纔套你的話時,我和大哥一直在傳音對口供,你卻一句也聽不見!”
無名對穆武來道:“你不該插手江湖事,你已非江湖中人,你的劍也不再鋒利。”
穆武來沉默良久,把手按住劍柄,對無名道:“你是認爲,我贏不了你?”
無名道:“贏不了。”
穆武來深吸一口氣,攥緊指節,挖苦道:“依你之見,我會在多少招之內敗?”
無名雙目清澄,眼中卻空無一物:“你拔不出你的劍。”
穆武來忽然很想拔劍一試!
他想拔劍,不爲報奪妾之仇,不爲功名利祿,亦不爲了結這小妾所生的賤種。
好似辰光倒轉,回到了最初,初次握住劍時,一種緊張和激動,攫住了他。
那時,他只有劍。彷彿握住了劍,就握住了一切。
穆武來按住劍柄,用心一處,劍氣貫通,劍在鞘中錚鳴,似要一試鋒芒。
無名一動不動,眼波微瀾,帶着些詢問,彷彿在詢問穆武來,是否決意受死。
穆武來並不想死,他可以跪地求饒,或縱聲呼救,抑或奪門而逃——
但他不能,他看着韶華正盛的無名,忽覺自己是伏櫪的老驥,辜負了年華和劍。
這些年,他到底做了什麼?他投靠朝廷,享盡富貴,卻從未有一日稱心。
他讓榮華富貴絆住了,一日比一日憂慮,憂慮衰老死亡,憂慮一朝失去榮華富貴,憂慮圍繞在身邊的人不懷好意,憂慮在春宵時分腿間之物會不聽使喚。
他甚至想起了他辜負的亡魂,包括夜盟主的兄弟,那些曾敬愛他信賴他的人。
一切已如煙散去,他只有拔劍,拔劍就會稱心如意!
無名看着穆武來,穆武來的目光,變得純粹而凝定,如同利劍。
這是他的殺母仇人,如今送上門,毫無疑問,要做個了結。
但若此人已是行屍走肉,功名利祿的傀儡,發着愚不可及的皇帝夢,那他就算殺了此人,也不能改變其分毫。他要這個人,作爲真正的人死去,這纔是殺人的意義。
時候到了,穆武來拳緊的指節,動了一動,也只是動了一動。
這一剎,在無名眼中,世間萬物,連同穆武來的指節,卻是靜止不動的。
他掠至穆武來身前,揚手指尖撥掄,鈹刀閃作萬點銀光,腳下劃了半弧,在其身後收手立定時,觀戰的無顏始才眨了眨眼,猶然盯着他之前立身之處。
穆武來也盯住無名之前立身之處,無名的殘影,仍在那處立着,離他只有十步遠。
在他年輕時,他從未辜負劍,劍也從未辜負過他,誰也不能在十步內,避開他的劍。
山嶽盟的葉盟主不能,乾坤盟的夜盟主也不能,持鈹刀的病劫無名更不能。
一旦拔劍,無名就必死無疑!
穆武來想拔劍,卻拔不出劍。他的眼仁,映出大團雪芒。他的目力,卻不足以捕捉這雪芒。
那只是若隱若現閃逝的光,好似焰火,消散在高遠虛無的夜空之中。
無顏一眨眼,穆武來竟不見了,持劍而立的,是一具乾淨的白骨。
在這白骨腳下,有一堆雜碎之物,細看時,卻是碎肉,過了好一會兒,才滲出血來。
她不禁白了臉,極輕地嚥了口唾沫,屏住氣息尋覓無名。
“嚇着了你?”無名立在無顏斜對面,手中擢着一件金絲軟甲,冷不丁地問。
無顏渾身一抖,把目光對準了無名,臉色緩和了些,這才記得喘氣:“沒有。”
無名垂下眼睫,打量着手中的金絲軟甲,若有所思。
無顏亦有所思地盯住無名,她不是沒見過無名以鈹刀剮人,但那是她能以眼睛看見的情形——如今的無名,卻已非常人。她頗有些不安,習《天人五衰》的經歷使她明白,物極必反,盛極必衰。一個人的身軀,始終是血肉鑄成,不能承受非人的身法。
《天人五衰》雖爲邪功,卻也有一個好處,會以衰敗之相作警示。
卻不知,無名練成的《九如神功》如何,當真是取之不盡,沒有一點損害?
無顏十分爲無名擔心,面上卻不表,一下子投入無名懷中,佯怒道:
“好啊!大哥,你瞞得我們好苦!若不是方纔,大哥你當着這老賊的面,傳音教我說那些話,我卻還不知道,大哥你纔是真正的莊家少主!”
無名這才道:“四妹,你記住,莊家少主,只有一個,便是莊少功。”
無顏聽了,莫名一陣心痛,只是把頭埋在無名懷中不動。
無名察覺無顏神色有異,暗知這四妹受了驚嚇,奈何無心不在身旁,只得親自撫慰她,將手放在她耳後,替她理了理散亂的發:“怎麼這麼黏人?”
無顏擡起臉問道:“大哥,你還記得當年,我有了身孕,賴給三哥的事麼?”
“記得,”無名放下手,語無波折,“那孩子不是我的。”
無顏一聽,氣得瞪圓了眼,想打無名一記,揚了揚手,又不敢下手:
“當時,大哥你開勸我,讓我服下打胎湯。若不是如此,我那時就已沒命了。”
無名不知,無顏爲何提起此事,因此一言不發,沉靜地看着她。
無顏咬了咬脣:“我那時不更事,唯恐打下的胎兒,會化作厲鬼纏着我。沒個理會處。大哥你卻講,這條命是你害的,厲鬼討債時,教它來尋你。從那時起,我就認定,你是我的大哥。只要有你在,我就不必倚靠其他男子,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無名道:“你本就不必倚靠男子,卻有男子守住你,想讓你倚靠。”
無顏隱約明白,無名口中的男子是何人,卻不敢細想。
像她這般吃了教訓的女子,決計不願細想,何況此人俊美無暇,對她知根知底。
她收攏心神笑道:“莊家的事還未了賬,今番喬裝改扮,本來是要對付莊家的老鬼,護住少主和五弟這兩個武功不濟的,大夥互換身份,打他個措手不及,沒想半路陷在瑤寨裡,有今朝無明日的,卻和大哥說起這些閒話來了,怎麼收拾這夥賊人?”
無名道:“此地所藏人馬,數以萬計,我扮作穆武來,你依舊扮作我,打着剿匪的旗號,與無心等人匯合,往莊家去,攔路官兵必不敢問。但此一招,有兩處不妥。”
“有什麼不妥?”無顏好奇地問道。
“大軍行進緩慢,莊忌雄和俞氏聞風而逃,爲一處不妥。第二處不妥,我扮作穆武來,未必瞞得住其心腹,那十餘個武林高手,率軍前去,反倒會生出變故。”
無顏想了想道:“便不帶這些人馬去,那些個武林高手,還是殺了妥當!”
無名搖頭道:“你在此等候,我將他們擄進來,以德服人。”
無顏失笑:“還以德服人呢,大哥你扮少主,怕是扮上癮了!”